故事二 味道
? ?一個下雨的傍晚,阿洛推門進(jìn)來。
? ?她應(yīng)該是在外面猶豫了好久。因為外面的雨雖然細(xì)密,雨點卻不大,她的傘上卻有大顆雨滴的痕跡,要么她愚蠢到打雷時在樹下晃蕩,要么就是她已經(jīng)在屋檐下占站了很久。
? ?我仰頭看她,手里沒有停下動作。四號格子里有兩個味道散了,修復(fù)是個很大的問題。需要從龐大的時空里一絲一絲地剝離出來。我有些頭疼。
? ?這些年久失修的味道,沒什么人要價,菩叔也懶得管理,久而久之味道混在一起,實在不怎么令人舒心。
? “是莜雅介紹我過來的,”她有些局促,“她曾經(jīng)在你這里買過她母親的味道,她母親未出嫁之前的。她說你們的店,”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很神奇。”
? ?我停下手中的活,端詳著這個該有三十五歲的女人。
? ?她年輕時候應(yīng)該是個美人。還應(yīng)該是個混血,鼻子很挺,眼睛深邃,眼角有細(xì)密尾紋,但皮膚還是很白皙。
? ?然后我吸了吸鼻子。
? 童年糖果味道,清甜,無憂歲月的成長,果香,很好,然后是,
? ?鋪天蓋地薔薇花的馥郁濃烈香氣。
? ?如此濃烈, 我不由晃了晃。
? ?“你是要買什么味道?”我面無表情地問道。
? ?“我的前男友,”她的聲音很小,“十三年前他去世了。”
? “什么時期的味道?”
? ?“他去世時候的。”她想了一下,接著說,“不,所有的。”
? ?“他是怎么死的?”
? ?我看到她顫抖睫毛下眼睛里的水汽,她沉默不語,一瞬間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
? “車禍。”她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他結(jié)婚那天,我們出了車禍,他死了,我活了下來。”她頓了頓,又說,“他要結(jié)婚,新娘不是我,我執(zhí)意要他來我的住處接我去參加,他答應(yīng)了。”
? “車禍的地點在哪?”
? “云城路。”
? “那個地方的味道沒有派人采集過,”我翻查一下最近的記錄,說,“我需要去現(xiàn)場收集。希望你能和我一起,這樣有助于味道的分辨。”
? ?她顯而易見遲疑了一下,之后她說, “好。”
? ?菩叔回來的時候,我跟他說起這單生意,他聽得興趣寡淡。
? 我說這錢會掙得很容易。我們屬于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類型,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生意,難度小回報高。
? ?菩叔看了我一眼,對我說,穆穆,你十六歲了對吧。
? ?我說是。
? ?他頓了一下,說,我把你撿回來的時候,不知道怎么養(yǎng)孩子,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怎么樣是對你好。有一些我能教你,還有一些我教不了你。
? ?我停了一下,抬頭盯著他。
? ?十三年光陰,我未在他身上看到任何變化。
? ?他經(jīng)常胡子拉碴,趿拉拖鞋,像中年老大叔一樣邋遢。
? ?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出去,把胡子掛掉,打理頭發(fā),穿起箱底壓著的一套板正有型的老式西裝,整個人風(fēng)度翩翩,帥氣好看,對著鏡子理了又理,且從不告訴我為什么出去。
? ?“為什么問起這個?”
? ? 他笑笑,沒有說話。
? ? 過了一會,他對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接那個女人的生意。
? ?他問我可不可以。
? ?他從來都是告訴我能不能。
? ?你要掛了嗎?我的語氣很沖。我從來是這樣,對于他隱瞞我的任何事情耿耿于懷。
? ?他笑了一下,小東西,就這么盼你叔死啊。你大了,自己去判斷和經(jīng)歷。就是這次,我怕你應(yīng)付不過。
? ?我嗤笑,一臉不屑給他看,心里卻如同巨石落地。
? ?“小心一點,那個女人。”他遲疑良久,還是開口,“她身上有什么東西,我看不出來的,味道很奇怪。”
? ?“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時候,我們怎么可能分開。”阿洛在副駕駛上,對我講以前的事情,聲音很低,并不在意我的回應(yīng)。她似乎只想傾訴而已。
? ? “認(rèn)識他以后,再沒有過不快樂的日子。他為我做很多,把我照顧好,殷殷叮囑,好像我一直是個小孩。我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不停地說,聽,我覺得我說什么他都會懂,我和他說話比對我自己說話都舒服,從來沒有懷疑。”
? ?“我們抱在一起,坐在一起,一整天不說話,不尷尬也不無聊。我覺得他就是我的所有,是我的。”
? ?“大學(xué)畢業(yè),他告訴我,他要和我分手,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我知道那個女人家里有權(quán)勢,很大。我一直知道他的野心,我就是沒想到,我什么都不是。 ”
? ?車禍地點是一個轉(zhuǎn)彎處,大轉(zhuǎn)彎,狹窄山路。昨天查了查,那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網(wǎng)上流傳的車禍魔鬼地。三年來有十六起車禍發(fā)生。阿洛的那場車禍還能找到報道,對當(dāng)事人報道不多,照片上不成形狀的轎車和前頭撞碎的藍(lán)色大卡車特寫慘烈非常。
? ?下車,空氣的味道里,死亡的氣息不重。
?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味道。
? ?哪怕是人停留的情緒味道和聲音味道,哪怕是山的生物味道和事故味道,全都沒有。
? ?不,味道還是有的。
? ?只有一個人的。
? ?因為習(xí)慣了從龐大的味道群中分解味道,我反而沒有快速反應(yīng)出這種單一的味道。
? ? 那味道像阿洛的,但又不像。
? ? 味道不可復(fù)制,也不能減少,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味道,只能辨別相似的氣息。
? ?我疑惑的抬頭看了阿洛一眼,開始收集部分味道。
? ?“南,你是真的要結(jié)婚,對吧,和另一個女人過一輩子。”
? ? “沒有什么能改變你的決定嗎?”
? ? “阿南,我不明白。”
? ? 那是聲音味道,是濃烈的情緒味道,悲傷壓抑,如同心臟丟失,刻骨錐心的痛。
? ? “阿南,你是我的啊,你自己說過的。”
? ? ?那是什么。
? ? ?一瓶水的味道。
? ? ?不不不,那是仇恨狠厲的味道。那味道讓我遍體生寒,恐懼天崩地裂。
? ? ?“你怎么了。”阿洛問我,她的聲音溫柔,“你還好嗎?”
? ?我往后退了一步,對她說,
? ?他真的是死于車禍嗎?
? ?你覺得他背叛了你,所以你恨他對嗎?
? ?那你遞給他的那瓶水里
? ?又加了什么東西呢?
? ?是車禍混淆了你的記憶,還是在你的心里,你從來不想殺死他?
“你說什么?”她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我想要,殺了他?”
她突然抱著頭嘶啞地痛呼,我把她扶進(jìn)車?yán)铮o她倒一杯水,吃下車?yán)飩溆玫闹雇此帯?/p>
她緩和過來的時候,我對她說,我得晚上再過來一趟。
白天被阻礙的味道,太陽消失后,會靈敏起來。
味道是活物,懼怕流動散失和混淆,會在安靜下來時顯現(xiàn)。
她點點頭,魂不守舍,問“我要過來嗎?”
“不要。”我說。我心中打定主意,晚上和菩叔一起過來。這種情況太奇怪,我從來沒有遇見過。
? ?菩叔不在,留了紙條要出遠(yuǎn)門,字跡潦草慌張,卻隱有激動之意。
? ?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菩叔的衣柜。
? ?那件舊西裝不見了。
? ?我楞楞看了一會兒,披上衣服,拿起菩叔的車鑰匙,去開車。
? ?晚上的云城路,有車,車速慢。味道開始上來,彌漫,另一種氣息的味道開始強(qiáng)烈,混合著各種來來往往喧囂的各種味道。
? ?“南,你要離開我嗎?”
? ? “永遠(yuǎn)不會。”
? ? “你要和另一個女人結(jié)婚。”
? ? “是的。”
? ? “沒有什么能說服你取消這場婚禮是嗎?”
? ? ?“有。”男人的味道隱有疲憊倦怠,“死亡。”
? ? ?一瓶水遞出的味道。
? ? ?男人沒有來得及接,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 ? ?突然刺耳的剎車劃破耳膜,有人瘋狂地打方向盤,凄嚎的尖叫和呼喚,我?guī)缀跻詾樽约旱亩湟ㄩ_,徒勞地捂著自己的耳朵,忘記這些是通過味道得到的,根本不是真實聲音。
? ? 聲音突然一下子消失,所有的味道消失不見。
? ? 我驚魂未定,喘了口氣,發(fā)現(xiàn)感知到的味道都已經(jīng)沒有蹤跡。
? ? 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條件反射般回頭,看見一個年輕男人的臉。
? ? 他對我笑,牙齒潔白,酒窩若隱若現(xiàn),是眉眼清明的男人。
? ? “這么晚了,小妹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
? ?“我找點東西。”我心不在焉。我不懼怕什么人,菩叔總說他教我的東西太少,但他教給我的,足夠我應(yīng)對任何人。
? “這里不允許停車的,小妹你要快點離開。”他很和善地說,突然,他又加了一句,“是你拿我的東西嗎?”
?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 ?“你不要再動我的東西了。”他說,語氣沒有強(qiáng)烈的敵意,像個委屈的大男孩。
? ?“你再動我的東西,我的洛洛就沒有了。”
? ? 我的腦袋“砰”的一聲炸開。
? ? 我聽見自己不聽使喚的聲音,問“你是,林南?”
? ?“你認(rèn)識我?”他有些驚訝地笑了笑,“還是你認(rèn)識洛洛?”
? ?“你,不是。。”
? ?“什么呢?”他對我笑了笑,“不要說出口呀。”
? ? 我頭皮發(fā)麻,用最后一點勇氣說,“我得回了。”
? ? “小妹你要當(dāng)心。”他瞇起眼睛對我笑,“一個人開車小心點。”
? ? 真的是,很沒有惡意。
? ?回到家,我再一次打開了之前找到的資料。
? ?我的手不知為何有些發(fā)抖。
? ?十六起車禍,無論每次車禍幾人死亡,副駕駛上都是一個女人,開車的都是一個男人。
? ?報道出奇的少,車禍原因含糊不清。那段路返修過好幾次,大肆施工,施工的時候全密封。
? ?我看了一會,決定不再接這單生意。
? ?阿洛的電話在第三天打過來。
? ?“我結(jié)束了和你的生意,請另尋他處。”
? ?“我想起來我為什么活了下來。”她自顧自說著,“前面有輛大卡車要撞上我們,他護(hù)著我,拼命向右打方向盤,跟我吼抱住頭。”
? ?“警察說人的反應(yīng)都是左打方向盤的,所以副駕駛危險,但是林南,他像是本能一樣護(hù)著我。”
? ?“我除了不懷疑他愛我,我懷疑他的一切。他愛我可以放棄我,但是我比他的命重要。”
? ?“小穆穆,父親的天性就是護(hù)著孩子。”
? ?“我哪有你這么丑的爹。”我撇撇嘴,“物種都不一樣。”
? ?“小兔崽子,本以為白撿了便宜,居然是撿了個小混蛋。”
? ?我微微閉上眼睛。
? ?“你開始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阿洛的聲音傳來。
? ?“沒什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 ?我再一次去了云城路。
? 傍晚的云城路,車極少。空氣中的味道強(qiáng)烈,我開始收集。
? ?到尾聲的時候,我看見了林南,又在對我笑。
? ?“你看,來了。”他對我說。
? ?我順著他的眼光,看見一輛白色的轎車速度很快地開過來,將要開到拐角處,一輛藍(lán)色的大卡車突然出現(xiàn)!
? ?根本無法制止,車?yán)锏娜似疵蚍较虮P試圖躲開,我尖叫著,在它們要撞上的時候閉上了眼睛,耳朵里轟鳴的聲音像要將耳膜震破。
? ?我睜開眼,看見讓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 ?林南打開了車頭幾乎完全損壞的轎車的前車門。
? “要向右打方向盤。”他微微笑著,撫摸副駕駛那女人血肉模糊的臉,長發(fā)像浸了血的海藻。
? ?“你看,不向右打方向盤,你愛的女孩就會死的。”
他把那女人抱出來,手上滿是血,輕柔像那人還活著。
? ?我手腳冰涼地看著,頭皮炸開,要逃走卻僵硬住。
?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還在笑,但已經(jīng)不是那個笑得干凈的大男孩,他一步步走過來,對我說,“我來接你,上車吧。”
? ?我看著自己挪動腳步,坐上了那輛破碎不堪的轎車副駕駛。
? ?我看著他將駕駛座的男人拖出來,男人傷勢不可怕,但是已經(jīng)死亡。
? ?他將車往后開了幾百米,開始高速行駛。
? ?“洛洛,你猜這一次,我怎么選擇。”
我看著拐角處那輛藍(lán)色的大卡車再次出現(xiàn),我們的速度很快,他緊緊盯著那輛卡車,喃喃“洛洛,你猜這一次,我怎么選擇。”
? 兩車距離越近,我能看見卡車上已經(jīng)腐朽的司機(jī)。
? 我閉上眼睛哭叫。
? 醒來的時候,在家里。
? 我站起來,在家里走了一圈。
? 我終于知道菩叔沒有聞出來的是什么了。
? ?那是執(zhí)念的味道。強(qiáng)大到混淆我們鼻子的執(zhí)念。
? ?那是一個內(nèi)心冷厲、毅力強(qiáng)大、用情至深卻又涼薄至此的男人的執(zhí)念。
? ?是那個笑容溫暖眼神清亮的大男孩,是那個為權(quán)勢力量拋棄愛情的狠心權(quán)謀家,是那個在生死關(guān)頭拼死保護(hù)至愛的癡情男人。
? ?那執(zhí)念有深入骨髓的愛,揉入胸腔的愛,那執(zhí)念有涼薄殘忍的棄,強(qiáng)大的自我欺騙,那執(zhí)念有陰冷潮濕的不甘與怨念,一念干凈如佛,一念酷烈如魔。
? ?這執(zhí)念使他獲得力量,實質(zhì)化的力量,這執(zhí)念也讓他分裂分割,讓他一面沾滿陽光,一面滿手血淋。
?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阿洛的味道是強(qiáng)烈的薔薇花香。
? ?那是,血和死亡的味道,加上,甜蜜的愛和思念。
? ?那也是,林南的味道。
? ?我知道為什么我會活下來,但是我不知道菩叔為什么離開我。
他對我說。小穆穆,我走了。本來是要養(yǎng)你到十八歲的,但是我得離開了。
?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到自己時間也不多了,終于找到了那個人。
? ?這是菩叔最后能幫你的,以后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
? ?我楞楞在店里呆了一會,坐下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 ?我給阿洛打了個電話,問,“你為什么會突然想知道遺忘了的那些事情。”
?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很遠(yuǎn)很低,“車禍后,一些東西就忘了,忘了也沒想到記起來,我認(rèn)識了另外的人,不是多好,也沒有多壞,沒有愛到驚天動地,也不是不愛。我有了孩子,過起柴米油鹽的日子 ,不再有過于激烈的情緒。可是那一天突然就想起來,想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心里很疼,也沒有疼到深處,卻無法忍受了。我總以為是我真的忘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 ?“我收到了你給我的味道。”她停了停,“有時候忘記的那些,似乎比你的現(xiàn)在還重要。”
? ? 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猶不得與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