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對一處山中庭院的神往

五年前,我拿出家中整整七年的全部積蓄,買下了這套已經有三十多年歷史的老房子。住進來以后才發現,這房子除了年代久遠得令我媳婦嘆氣之外,其實挺適合我這樣的人居住。

下樓,走十多分鐘,山上的風景就不一樣了。

于是,只要時間允許,我差不多每天下午都帶了孩子去山中走一圈。那山上沒有任何名勝古跡,僅僅是一座被城市高樓包圍著的山,山上又長滿了松柏,僅此而已。

一位曾經在獄中度過二十年光陰的作家說,心安即福地。想起這五個字,也是因為我在一天晚上亂翻書的時候,突然就被“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粘住了,我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扎下了根。尤其是次日黃昏時分,當我帶著孩子用了二十多分鐘時間來到山頂,再一次環顧著山的東、西、北三面魚鱗一樣的樓頂時,我發現此前耗費了兩年時間才急匆匆定來買的這套房子,真的再適合我不過了。

在這萬般皆下品的省城,每天都有條件在山中松林間漫步的人,無論如何都是滾滾紅塵中最幸福的人。這種感覺就把我拉回到二十多年前了。那幾年,在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也是在半山坡上,那一處庭院是我夢想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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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時候,那一處紅磚圍墻圈起來的庭院,被高高低低的麥田簇擁著,正北方向的山坡上,連成片的油菜花開得正歡。這個畫面十分霸道,隨時隨地不容商量地撞進我的腦海。

1992年一個冬日的下午,我從一輛破舊的解放牌卡車上跳到了雜草凌亂的大操場上,看看四周的風景,心中難免泄氣得很。

這算什么軍營?跟我夢想中的不搭啊,也不過是一個農村四合院的放大版嘛。那一刻,我當然沒想到,在那庭院中度過四年士兵生活之后,那院子那操場那房子那菜地那豬圈,竟然讓我時時神往了二十多年。

其實,那不過是一處營房而已,在那里生活過的人多了去了,誰還沒年輕過?那又有什么好顯擺的呢?有人不是說了么,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幾年就老了啊。

那一處院落,在我們那個團的內部,幾十年來一直被叫做2號院。大院正門朝南,進門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路東邊是一片小花園,然后依次是二營的營部和三個連隊,路西邊也是一片小花園之后才是是一營的營部和三個連隊,所有房屋都是淺紅色的粘土磚,白石灰縫,門窗上刷了深紅色的漆。三排房子的山墻上有宋體標語,字體是白色,又勾了黑色的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清楚地記著其中的二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沿水泥路繼續向前,穿過操場,直達電影場。這樣一來,電影場高大的白色幕墻,也就成了這處院落正南門的影壁。電影場的東邊是三營,西邊是修理營和裝甲步兵連。操場的東邊和西邊分別整齊地排列著十一個連隊的食常。修理連的人最多,自然占據了兩個連隊的食堂地盤。

也許你會有些不理解,同樣具備集會和放電影功能,為什么叫電影場,而不叫禮堂呢?

這是因為,我們2號院的電影場是露天的。聽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我們那個團從福建莆田移防中原內地時,營房建設經費很不充裕。普通營房全部由團里的官兵動手參與建設,還勉強說得過去,而對于建一座可容納千人的禮堂,則具有相當大的難度和風險。于是,在營區規劃方案中本應該建設禮堂的位置上,依照中原鄉村庭院的影壁墻樣式,壘了一面足有三層樓高的紅磚墻,抹了一層厚厚的白石灰,也就同時發揮了電影幕布的作用。

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基層連隊,業余文化生活還是非常單調,沒有直撥電話,沒有手機,沒有網絡,更沒有QQ和微信。與親人的聯系方式是寫信。把信寫好了,裝進信封,再到營部書記那里蓋一個“義務兵免費”的三角戳,第二天由前來送信的郵遞員帶回郵局。

哦,對了,還有一個聯系方式是電報。可是,沒有特別要緊的事,誰會去花那么多的錢發電報呢?

在1993年,發一封電報,差不多要四塊錢。

每一個連隊都有一個被叫做俱樂部的大房間,晚上點名的時候能站下百十個人沒問題。每一個俱樂部里都有一臺彩電,但只能自然接收中央一套和駐地縣市電視臺的節目。

現在細想起來,再上點檔次的娛樂活動,也就是總政統一配發全軍基層連隊的雙卡錄音機。通常是由值班排長出面,讓連隊文書從政治指導員的房間里把錄音機借出來,放在俱樂部里充當一下卡拉OK機。

當然,這種機會也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有,一周能有一次就算很不錯的享受。我們在晚飯之后的娛樂,常常是集體看過《新聞聯播》,然后自由活動。

雖說是自由活動,也不外乎“新兵寫信,老兵吹牛”,當兵到了連信都不愿意寫的層面,這就充分說明距離退伍回家不遠了。基層連隊的帶兵干部總是把幾個老兵湊在一起聊天,斥之為“閑得沒事干,凈他媽吹牛”!可見,老兵們閑來無事的時候聚在一起聊天,并不怎么招人喜歡。在我還沒有跨入老兵行列的時候,心中已經特別害怕這種無聊至極的狀態。好在也有期待,那就是每周一次的必不可缺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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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號院是三個營的九個連隊和兩個直屬連隊組成。團機關政治處的電影放映組,一般是在星期四下來放一場電影。

剛到部隊的時候,我對于老兵們在每一次得到消息后競想轉告“今天晚上他們下來放電影”,很有些不解。到部隊沒幾天,我就摸清了底細,團部大院在縣城。

以地理方位來說,2號院在縣城正北方向的山腳下,電影場后面的裝備車庫和射擊場在半山坡上,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高處能看到遠處平原上的高樓。縣城的面積并不大,縣城的南面,又是一片光禿禿的山。

聽說,山下面埋著厚厚的煤層,但這一帶的農民并不怎么富裕。

新兵連,星期六或星期天,有幾個小時可以用來自由活動,我不像其它新兵那樣急于去見一見老鄉。親兄弟在一起時間久了都要鬧矛盾呢,部隊里的老鄉又算得了什么呢?也值得浪費大把的時候去聊天?不過是從一個地方來到這里,老鄉之間有什么好聊的呢?“老鄉老鄉,背后一槍”這樣的教訓,我早就聽說過。

由我支配的時間里,我一般都要去連隊的豬圈里消磨時光。每個連隊都有一片地方用來養豬,專門有一個第二年或第三年的老兵負責豬圈的日常工作。有時候我會幫那個老兵清理豬圈的衛生,但更多的時間里我就站在豬圈的矮墻上看外面的景色。

我的老家在黃河下游的一片平原上,除了頭頂上的一片天,再也看不到遠處的風景。我從小就憧憬群山綿綿的意境。我迅速地喜歡上了單調的新兵連生活,很大程度是因為營房四周的圍墻之外能看到綿延的山巒。我在豬圈的矮墻之上能看到2號院外面的連成片的麥田,還有掩在泡桐樹林中的烏色瓦頂的農舍。更遠處的高樓外墻是那種白色瓷磚,被蔚藍的天空襯托得格外耀眼。與半山坡上居高臨下的2號院相比,縣城的地勢實在是低啊,老兵們怎么又說是放電影的幾個老兵是從團部“下來”呢?明明是“上來”嘛!

我把這疑惑跟睡在我旁邊的一個同鄉說了,沒想到,當天晚上,他就跟新兵班長說了,班長半開玩笑地朝我胸前打了一拳,說:“媽了個匹,你腦子里還挺復雜?”

我的新兵班長比我早兩年當兵,卻與我同歲,他瞪大了眼睛,一本正經地說:“你這種人,以后會有麻煩的,連隊領導一般不會喜歡滿腦子復雜想法的人。”

一聽這個,我趕緊低下了頭,心中卻是一萬個不服:你敢保證連隊領導一定喜歡你這樣的人?你連稍息、立正的基本要領都背不下來呢,不也一樣當上了新兵班長?連你自己都承認你十五歲來當兵,肯定都沒怎么好好讀書嘛……不管怎樣,“下來”放電影的老兵們總會給2號院的兵們帶來驚喜。

許多年過去之后,我在電影場看過的電影,大多數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唯獨新兵連第一次在電影場參加集會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如在眼前。

那一天,大概也就是我們那一批新兵到部隊還不滿二十天吧,有個新兵不想干了。準確地說,他到部隊沒幾天就不想干了。據說,從班長、排長到新兵連的連長、指導員,都耐心地和他談過。按我的理解,肯定是在班長和排長都無法說服他的情況下,連長和指導員才找他談話的。

宣布把他退回原籍的命令時,新兵營的營長特別強調了一句:“該同志怕苦怕累,經各級耐心說服教育,思想認識仍無改變。”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刻在了我的心里。我緊張得有些發抖,同樣還與全團的四百多個新兵站在一起的那個逃兵,突然就被兩個全副武裝的糾察兵從隊列中拉出來,一直帶出了電影場。

那一刻,我感覺掃興極了。第一次親眼看到貨真價實的81—1式半自動步槍,竟然是這么個場合,我實在沒有想到。

在電影場的門外邊,就是我們團里那個最大的操場。把一個還沒有授予軍銜的新兵退回原籍,無論如何都是團里的一件大事。團長和政委都來了,操場正中間的水泥路上,停了好幾輛草綠色的北京吉普車,那個逃兵就被押上了其中的一輛。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忘不下這件事,因為那個逃兵是我的同鄉。雖然這些年我一直不屑于打聽他的姓名,但我始終固執地認為,他這些年肯定也在為自己剛到部隊那幾天的固執而后悔。如果能像別人那樣忍下了所謂的苦,也就不至于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宣布退回原籍

2號院的電影場,本是一個喊著震天響的口號進行集會的地方,卻成為一個人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恥辱標記的起點。甚至,我很長一段時間對此結局不能理解,從班長到排長、連長、指導員,為什么就不能耐心地說服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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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過后,我成了老兵,也當上了新兵班長,負責九名新兵的訓練與生活。

過了元旦,快要過春節的時候,突然就有一個新兵不想干了。他沒有跟我說,也沒有跟排長說,而且是直接找到了新兵連的連長和指導員。當時,新兵們已經授銜了,如果把這個新兵退回去,那就不叫退回原籍了,而是開除軍籍。

這樣的話,問題就嚴重了。

與兩年前的我那個逃兵同鄉相比,開除軍籍對這個當事人的傷害更大。我已經在部隊里生活了整整兩年,其中的利害,我搞得比較清楚。

我是一個非常謹慎的人,因為我不想當兵三年或五年以后再回到我生活了十七年的那個村子里去。世界那么大,為什么非得再回去呢?

連長找到我,說:“跟他好好談談,新兵蛋子嘛,窮地方出來的,按說不應該嘛,咱這訓練程度,哪還算得上苦嘛?”

其實,早在幾天前,我也看出了一些苗頭,這新兵剛來部隊那幾天,別人一學就會的原地踏步,他愣是學了一星期也沒搞明白。另外,一個排的二十七個新兵在跑步走的過程中,指揮員發出“立定”的口令之后,他總是不合拍,不是慢半步,就是快半步。至于說半夜里的緊急集合,更是讓他感覺要出人命。他跟連長說:“來部隊這些天,沒讓睡一個安穩覺,我覺得比死了都難受。”

對于新兵連的緊急集合訓練,凡是真正當過兵的人,在剛剛開始接受這個訓練時,幾乎無人不討厭班長在半夜里突然吹起的急促的哨聲。直到現在,我的新兵連生活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偶爾聽見我家不遠的軍營中半夜響起短而急的哨聲,我的后背上乃至全身,仍然極不舒服。而且,心臟也會驟然加速。不過,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每一個人在兵之初沒有經過嚴格的緊急集合訓練,在真正需要緊急集合的時候,又如何能夠緊急集合起來呢?

先不說緊急集合,繼續說那個“不想干了”的新兵。

當天晚上,從吃過晚飯開始,我與這個新兵一直談到晚上十點半。他一直在堅持,說自己不適合再在部隊干去。最后,他甚至說自己心臟不好,之所以能通過一道道體檢來當兵,是因為他姨父在鄉武裝部當部長。

那一刻,我真想一腳把這家伙踹翻在地。這不是蠢到家了么?因為你姨父是鄉武裝部的一把手,你就可以越過班長和排長,直接找連長和指導員?

兩年的部隊生活已經讓我懂得謀略的重要性。我用了個緩兵之計,說:“既然這樣,那就先睡覺吧,等連長、指導員研究批準了你回家的請求,你就可以離開部隊了嘛,到那時候我們再說別的事情。”然后,各自睡覺,那個新兵也很快就沒心沒肺地打上了呼嚕。

我卻睡不著。

我已經是跨進第三年門檻的兵了,還沒有成為連隊的正式班長,如果當新兵班長期間出點差錯,新兵訓練任務結束之后,能夠當上正式班長的可能性就會大打折扣。如果在第三年當不上班長,入黨也就沒戲。等到我當滿三年兵,在當班長和入黨這兩件事情上,如果一件也沒有實現的話,怎么說都不能算是一個好兵。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氣。沒想到,一個被所有新兵視為落后分子的家伙,竟能如此嚴重地影響我的并不看好的前程。

第二天,我度過了心事重重的一天。晚上開飯之前,營部通知了晚上看電影。我心中暗暗叫苦,原計劃利用晚上時間跟這家伙再好了談談,這場電影起碼要放到九點半,還怎么談?我第一次痛恨起了那幾個放電影的老兵。第一次感覺到吃過晚飯再去電影場,真是一場折磨。坐在飯堂里吃飯的時候,我眼前又晃動起兩年前在電影場被全副武裝的糾察兵帶走的那個逃兵同鄉。甚至,我的眼前又閃現出幾天之后,這個新兵同樣在電影場被同樣的兩名威猛的糾察兵帶走的情景。

營部通知是吃過晚飯以后,于六點十分準時集合去電影場。可是,五點五十五分,突然停電了。2號院在晚上停電是經常的事。我早就聽老兵們說過,地方電力部門要保證企業生產,就必須對不從事生產的團體進行限電。2號院所處的這條供電線路上,沒有很重要的用電企業,經常停電自然也就不足為奇。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個時間段停電,如果半小時之內不再來電,就只能等到晚上十點半以后了。這是地方電力部門的潛規則,一千多里地之外的我老家也是這么個情形,我很不喜歡黑乎乎的夜晚。

而我們從團部機關下來的電影組的潛規則是,如果半小時之內還沒有電,當天晚上的電影放映計劃也就隨之取消,負責放電影的三個老兵就會把剛剛架好的放映機重新收拾起來,裝上那輛老解放卡車,返回團部去。

停電之后的半小時等待,有些折磨人。可能,除我之外的所有新兵與老兵,都特別需要通過這一場電影來放松一下。所有新兵都穿好了軍用大衣,拿好了自己的小板凳,隨時準備著到門外面去集合的樣子。也許是我們的生活太單調了,人人急需看這場電影。四班長說:“有上廁所的,現在趕緊去。”

我是新兵五班的班長。

四班長又道:“別等一會兒要集合了,你們再一個個地又懶驢上磨屎尿多。”

聽四班長這么一說,四班和五班的所有新兵就排著隊出門去了廁所。新兵連的規定是,若集體上廁所,必須排隊去,排隊回,以防止人員失控。連長對這項要求的理解是:嚴格訓練,就要從上廁所開始。

正當我心神難安之時,擔任四班副班長的一個新兵跑回來報告說:“小驢子向南大門那邊去了。”

那個一心想當逃兵的家伙,新兵們送他昵稱小驢子。因為大家很不理解他執著地鬧著要回家,到底圖個啥?做人怎么可以倔得像頭驢?

不等我反應過來,四班長就火了,他是河南人,一著急就罵人,道:“奶奶個熊,還不趕緊去捉回來?”說著,四班長一陣風般地沖了出去。

四班長當兵第一年就被作為班長培養的苗子,選送到師里的教導隊受訓八個月,軍事訓練樣樣精通,卻又自稱是“被教導隊的班長打出來的”。

五分鐘不到,四班長和我們兩個班的新兵都回來了。我正要問問那個思想不牢的家伙,四班長卻把手一揮,說:“都把大衣脫下來疊好,出去跑步!”因為停電時間將近半小時,電影放映組的三個老兵已經收拾起家伙,準備往回撤了。這是我們連里一個第二兵路過我們宿舍門口時帶來的消息。

四班的副班長帶著四、五、六班的二十七名新兵都去操場上跑步了。四班長說:“老五,心慈手軟不行啊。”

我是五班班長,新兵班長們約定成俗地由一班長到九班長,排第幾就稱老幾。我說:“那咋辦?我也恨死那王八蛋啦,怎么就自認熊包軟蛋了呢?”

話音未落,六班長一腳跨進來,說:“聽說,剛才虛驚一場啊!”我說:“是啊,為這個王八蛋,這幾天,我腦袋都大啦。”

六班長也是河南人,道:“大個球!舍得不?只要你舍得,交給我跟老四,不妥啦?”四班長更干脆,說:“聽人勸,吃飽飯,這事兒我做主,妥!妥得很!就按老六的意見辦!”

我就是這么個缺點,一到大事面前,往往沒主見。四班長和六班長說完就出門了。我知道,他兩個一定是去教訓那個想當逃兵的貨了。頭一天晚上,四班長就有了這個打算,理由是,既然你這個班長也說服不了他,倒不如揍一頓解解恨再說,就算是他真的回家了,我們也賺這一頓。

八點半的時候,出去跑步的新兵全部回來了。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歪在床上看書。瞟一眼那家伙,上嘴唇有些腫。不用猜,我就知道這絕對是四班長的側踹所致。雖然我們是坦克連,也算是技術兵種,四班長在師教導隊的八個月,接受的卻是甲種步兵師專門用來訓練步兵班長的全部內容。

隨后,四班長和六班長也回來了。六班長說:“老五,放寬心,睡大覺,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就是刺刀頂到腦門子上,保準也不會走啦……”我表面上故作輕松狀,心里卻更沒底兒,一是不知道他兩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二是鬼才知道這個相對較笨的家伙會不會真的安心留下來。

更讓我心里不踏實的是快要熄燈的時候,我發現那家伙的上嘴唇腫得更加明顯了。我問:“你嘴怎么了?”那家伙勉強笑了笑,說:“沒事,跑步摔倒了,碰了下,沒事……”

我想,肯定是四班長下腳太狠了些。據他在此之前給我們的描述,在師教導隊的時候,每一天訓練比武的后三名,總逃脫不了班長的一腳側踹,四班長說:“我們那才是愿比服輸,反正也打不死人,不怕打的就永遠墊底兒好啦。”四班長在教導隊的訓練成績非常突出,教導隊的隊長曾經多次找他談話,希望他能夠留下來。對這件事,他沒有接受。事后,他對我說:“教導隊的班長不打人就是不正常,不打人就不會提高訓練成績,我不愿意干那變態的差事,還是回咱們連隊當個班長的好,憑技術進步,走到哪里都說得過去。”

自認為打人的班長是“變態”的四班長,如今卻是百分之百地打人了。不過,讓我稍感欣慰的是那個家伙,此后的整個新兵訓練期間,果然沒有再提出回家的要求。電影場里一個新兵被兩個糾察兵帶走的一幕,自然也就沒有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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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訓練一結束,那個家伙被分到了特務連。那段時間,特務連剛被改稱為警衛偵察連,簡稱警偵連。不過,那家伙確實不適合天天參加訓練,僅在特務連訓練了一個星期,就到炊事班擔當了炊事員兼飼養員。

這就是司令部的直屬連隊與我們坦克連隊的不同之處。

在我們連隊里,連長絕對不允許一個沒有接受專業技術訓練的新兵去當炊事員或飼養員。

于對這個說法,司令部直屬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們則是利用一切機會反駁:你們坦克營的菜地就在炊事班旁邊,再走不遠就是豬圈,飯前飯后就把這些事情干了,如果我們連隊也這么方便,當然不用固定一個兵去養豬種菜,都是農村里出來的孩子,誰會發自內心地喜歡去養豬種菜?

每年3月初,剛剛結束了新兵連生活的新兵們分到了各個連隊,并與連隊不同年度的老兵一起進行共同課目訓練,基本上也就是重新溫習一下新兵連里所訓練過的內容。同時,體能訓練的內容和強度都會有所增加,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趟五公里越野。一個月之內,轉為專業訓練。這時,坦克連隊的新兵們就會被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被送往軍區的坦克乘員訓練基地受訓八個月,另一部分則留在連隊,由老兵中的技術骨干進行“師帶徒”的訓練。被送到軍區坦克乘員訓練基地的新兵,又分為坦克駕駛員和一炮手兩個專業。雖說都是技術性崗位,但這兩個專業的新兵在八個月的學期之后,卻總會有那么一小部分情愿或不情愿地成為炊事員。

按理說一炮手是坦克四乘員中最為關鍵的崗位,因為他負責瞄準和射擊。但是,我們面臨的現實情況也正是這個學習起來有些枯燥的專業,最終導致部分新兵失去了耐心和放任自流。坦克兵的一炮手,拼的就是硬功夫,你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靶場上的成績就在眾人面前擺著哪,炮彈打上靶子了,或者四發炮彈全“剃了光頭”,來不得任何虛假。

真槍實彈地檢驗過之后,經過專業訓練的一炮手在學成歸來之后不久,轉行成為炊事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自己知道自己那兩下子,繼續在一炮手這個崗位上干下去,基本上不會有多大的出息。剛剛做了炊事員的一炮手,通常在每天上午九點半,騎了三輪車到電影場,等待采購全連人員一天的伙食給養。

我們2號院的周邊沒有農貿市場,團里只好安排后勤處服務中心的十幾個老兵,每天早晨到縣城的市場上去采購肉菜雞魚、油鹽醬醋,然后裝到一輛老“解放”上,拉到電影場之后再倒賣給各個連隊。又因為不是現金交易,也就避免了各連隊的炊事員從中漁利。至少,在我們各個坦克連隊,“上士”這個特指基層連隊炊事班采購員的稱謂,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從其本質意義上來說,后勤處服務中心的十幾個各有來路的老兵,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上士”,他們基本上是一人負責采購固定的幾個品種,當場現金交易。腐敗由此產生。

也就是說,連隊炊事班沒有了專職“上士”,表現上是后勤處改革了傳統做法,由生活服務中心統一采購、統一供給,避免了各連隊“上士”利用工作便利的腐敗,其實呢,并沒有真正消除大家心知肚明的腐敗。

話說我當兵的第五個年頭開始以后,因為我寫了幾篇文章發表在軍區的報紙上,就被調到了政治處當報道員。這時,我一個在坦克八連當炊事班長的同鄉找到我,說你能不能跟分管后勤的副團長牽個線?我說,我就是一個兵,跟你一樣,我哪有那個本事?我的同鄉說,你腦子要活泛一點,只要你把我帶到副團長的家門口,我自有辦法跟他說。我說,你要說什么?他說,我想去生活服務中心干個采購,現在給他送禮花點錢,很快就回來了啊……

這樣的任務,我自然沒那個本事去完成。聽說,我那個同鄉可能行動了一次,但沒有結果。我想,那分管后勤的副團長一是不可能收他那點東西,更不可能滿足他的要求。后來,我那同鄉當上了連隊的司務長,一干就是七年,不知道他從中得了多少好處。要命的是他一直認為我死腦筋,只要跟我照面,總會說:我要有你這個條件,天天在團領導眼皮子底下晃蕩,我早想辦法調到生活服務中心去了,你寫那些破文章,頂個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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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個被兩個班長一頓暴打之后回心轉意的家伙,在警衛偵察連干了一年半,主動要求去了團里的農場。那一年,我們部隊大力發展冬季大棚菜生產,專門從山東壽光請了菜農做師傅,建起了二十個塑料大棚。沒想到,他從中看到了機會。聽說,退伍以后,他在村里建了五個大棚,一下子就把鄉親們給震住了。

在我當兵的第八年,還是因為在軍區的報紙上發表的文章,我徹底離開了中原腹地的軍營。再后來,上網方便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悄悄地在網上搜一下2號院。

現在,那一片營房是一所中學。

每當我看到天南海北的戰友們在貼吧里留下手機號、QQ號,并且看到我曾經朝夕相處的一個個終生不會忘記的名字時,卻又沒有勇氣與他們取得聯系。

或許,我無限懷念的只是那一處山中庭院當年的感覺,而不是那些與我一起成長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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