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一)
一九七一年的臘月二十三日凌晨三點,坐落于一片山坳里的柳溪村鹿家坳呈現出一派祥和安寧的景象。坳上四面青山圍繞,林間有騰騰的白霧升起,鳥兒在電線桿子上,樹上歡快地嘰嘰喳喳。時不時傳來幾聲狗的叫聲,此刻這沒有人來的村莊,狗在叫什么呢?它該是餓了吧?也許是,當你揭開這一片安寧的面紗,就知道主宰這個村子的人都過著自己主宰不了的人生,實在是清苦啊!人都吃不飽,哪還有狗的份。
坳里稀稀疏疏只住著六戶人家,住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樣子,主體結構是木材,不管人多人少,一般都是兩三間,形狀也沒什么特別,呈一個長方形。只有搭在房屋旁邊的雜屋,形狀就各有不同了。有的人家把從山上砍來的竹子用砍刀劈成一條條,一片片,搭成一個模樣叫人羨慕的雜屋間,再在屋頂上鋪上一層層稻草避雨。這樣規規整整的茅草屋算是頂好的,這片坳上也只有一戶人家擁有這樣的茅屋,那是從臉上也能看出得意張揚的張隊長家。
珍娥大嬸家的正屋卻連張隊長家的茅屋還不如,房子是木房子,可木板壁之間的縫隙能鉆進去一只豺狼,四面灌風。房間僅有的兩扇木門用銹鐵絲勾成的圈套著,人從外面,把手伸進去撥弄一下就打開了。這門只是一個擺設,稍微給了這個死了男人的寡婦一點安全感。此時,珍娥大嬸緊緊摟著他的傻瓜兒子窩在那床黑棉花被子里,風從門縫里直接吹到他們的臉上,傻瓜兒子張寶軍睡不暖和,直往他娘的懷里縮,珍娥大嬸把被子將兒子裹得緊緊的,自己的背部全露在了外面,因此她常常是穿什么衣起床,又穿什么衣睡覺。
她家的雜屋是自己砍了山上的細柳條,然后把樹枝的一端削尖后一根根地插進泥土里,圍成了一個方形的籬笆墻做成的。屋頂是請隔壁的張三哥給她搭建的,用細長的竹篾編制成一個圓頂的形狀,然后整個扣在籬笆墻頂端,四周再用篾絲扎緊,她自己再割了一捆捆茅草均勻地鋪在上面,這便成了一處能遮擋風雨的雜屋。這個沒有門的茅屋讓珍娥嬸歡喜得不得了,反倒是她家的正屋還不如這個茅草屋了。
張三哥是他爹生的第三個兒子,上面有張大哥,張二哥,后面他娘生了他之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倒是還沒把張四哥的名兒正兒八經念出來,這孩子就被活活餓死了。那時候,哪個父母還有多余的心思糾結那幾個名字,生了大軍就有小軍,有了鮮花,就有菊花,梅花,直到村里的女娃把能安出名來的花用完了,還會用一個無花結束這一串帶花的名字。
為了討一口飯吃,大人們都用盡了畢生心力,誰還有那些雅興給孩子去取一個雅名。
那幾年正是鬧饑荒,餓死的孩子也不只有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張四哥,很多身強體壯的人也被活活餓死了。珍娥嬸家的男人張有群正是去他鄉討米的路上餓死的,張三哥的老婆在他還只有三十六歲時,也因為一點找不到醫生的病給折磨死了,整個鎮上的人,一個接一個死了,真的都是窮死的。
張三哥家的房子比珍娥嬸家的稍微好一些,至少那三扇門有門栓鎖著,木板壁之間的縫隙只有拳頭大。此時,狗叫得更急了些,它們該是想把主人叫醒來,好賞給他們一點吃的。
“這死狗,叫什么叫,人都沒吃的,還有給你吃的,還不如省了這點力氣。”
張三哥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念叨,他被這狗叫得有些煩躁,他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做了一晚上的活,肚子里早已餓得翻江倒海。這狗越叫,他越餓,肚子里涌起一股酸水直往喉嚨眼里涌動。他轉頭透過茅屋的洞口往外瞧了一眼,這天是亮了嗎?今晚不該有月亮的,不一會兒,他聽到了雪粒子砸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響亮得很。
“原來是落雪噠,屋外打了霜,怪不得天這么白呢!”
張三哥這時才發覺自己早已凍得麻木刺痛的雙腳,他拍落掉落在褲腿上厚厚的一層竹削屑,放下手中的竹篾和削刀,用冰冷的手去搓那雙冰涼的腳,他發現這樣做一點用也沒有,只好又拿起竹篾子和削刀,繼續編制手中這個編了一半的籮筐。
他的左腳邊堆著一條條他在白天削好的竹條,右邊堆放著三個已經織好的成品,一個瀝水的飯篩,一個菜籃子,還有一個擔稻谷的撮箕。天一亮就是小年了,鎮上又趕集,他想多織幾個像樣的東西拿到鎮上去賣,他織的花樣多,別人不要這個總要那個,要是能賣個三五塊,也能讓孩子們過個小年。
四個孩子沒有什么吃的,也沒有什么穿的,他作為一家之主,總是這樣不分日夜地織篾。可無論他怎么織,都織不出一天如意的生活。生活對他太殘暴了,他把這份殘暴又用在了生活里。他除了織篾就是織篾,再也管不了這四個孩子們的吃飯穿衣。他只能想著怎么去賺錢,怎么賺來糧食,光是這一件討吃的事就已經耗費盡了他的心力。若是孩子們不聽話,他除了使用棍棒讓他們安靜下來,他沒有那份柔情去安撫他的孩子們。
四個孩子,大的只有10歲,張自強倒是真自強,他代替父親承擔了繁重的家務。上山砍柴,種菜挑水,小小年紀還不落人的后面。大女兒也只有八歲,張鮮梅還不經世事卻要代替她死去的母親,拉扯大一個三歲的妹妹張愛梅和一個一歲多的弟弟張自立。這時,張鮮梅那還沒脫掉稚氣的聲音從隔壁的房間傳到這個雜屋里。
“爹,弟弟尿床了。”
大姐把弟弟抱在懷里睡得迷迷糊糊,被床上的一攤尿驚醒了。
張三哥手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朝著孩子們睡的房間瞅了一眼,沒有出聲,也沒有起身。他從那件麻灰色的老棉衣胸口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包,他打開紙包后,又從另一個側衣兜里掏出一張紙片,這是他從鎮上的供銷社討來的一些廢紙,他將廢紙裁切成了一塊塊,碼成一疊,抽煙的時候從上面抽一張。他把那張紙片輕輕地攤在大腿上,從牛皮紙袋里捏了一些旱煙絲放在紙片中間,他熟練地將方紙片打了幾下卷,然后將卷煙的一頭在嘴里舔了一下。這樣的一支簡單的旱煙就做成了,煙是輕巧的,可張三哥向它述說的悲苦卻是分外沉重的。
刺骨的寒風從門縫里吹進來,多了一層寒涼打在他的臉上。他這個茅屋的風口更多,四處如魚灌入的風,張三哥是一個老篾匠,卻沒有時間為自己家做一個像張隊長家的茅屋。他望著手中的旱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又重重地吐出了一圈白霧。
這時大女兒又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似在夢里,“爹,我餓了。”
“別吵,睡覺。”
張三哥冷冷地喝了一聲,他從衣兜里掏出那盒火柴,他的手一停下來就凍得瑟瑟發抖,火柴劃了一下沒燃,他又接著劃,女兒沒有出聲了,他接著抽煙。
當他還以為天沒亮時,他聽到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不用說,定是天亮了,珍娥嬸每天都得起得早早的,她要給她的兒子張寶軍準備一天的吃食。
今天,她要去給鎮上的有錢人家做事。她什么事都做,給人家洗衣服,帶小孩,割豬草。她出門就是一天,出去前,總會把兒子的左手用麻繩綁在床架子上,怕他瘋跑出去,大晚上還得去找人。
今天她為兒子煮了一些豆子,拌上了一些鹽巴,這樣兒子會喜歡吃一點。兩個饅頭又黑又硬,那是她昨天晚上把別人不要的霉面粉拿回來才給兒子做了這兩個饅頭。缸里還有一升大米,她沒舍得給兒子一天吃了,留著過大年煮飯吃,這樣兒子可以美美地吃上一塊焦黃的鍋巴。
若是張隊長能給她安排點事,那就最好了,那樣能掙得多一點,可這點錢卻又讓她活在了一片陰暗處。張隊長給她安排點事,就要去玷污她一次。珍娥嬸也不大在乎自己的名聲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不睡也是睡了,只要人家給錢,睡一次和好多次都只是一件事。
“軍娃子,娘把豆子和饅頭放這里了,你別一下吃完了。”
珍娥嬸把裝著食物的盤子放在床頭的一張破凳子上,她見兒子縮在被窩里仍還瑟瑟發抖,她一屁股坐在床沿邊,把被子拉開了一些,讓兒子那顆大腦袋伸在外面。她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臉,用溫柔的聲音叮囑道,“娘要做事去了,記到,豆子莫吃急了,吃幾顆就喝點水。記到了嗎?”
張寶軍的嘴里咿咿呀呀胡亂地說了兩句后,又重重地點了點頭,急忙把大腦袋又縮進了黑棉被里。
珍娥嬸笑了,她起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忍不住走回來,她把擱在床邊的一個木桶在地上震了幾下,使它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她接著又在裹著傻兒子的黑棉被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大聲又急切地對兒子說,“軍娃子,你要起來拉屎拉尿,不要又拉在床上。娘把尿桶子擱在床邊的,記住了嗎?”
“哦,哦,嗯……”
珍娥嬸怕兒子沒聽到她說的,又把兒子那顆大腦袋從被子里扒出來,她一只手把木桶子提起來,一只手把兒子的腦袋摁著,使他朝木桶瞅著,又把她的話重復了一遍,“看到了嗎?拉尿拉屎要拉到這里面。”
直到兒子看著這個尿桶點頭,她才放心地走出了家門。出門后她又憂心得很,不由得在心里念叨,“這孩子,不長記性的,家里連柴禾也沒幾根了,濕了也沒火烤。唉!真是造孽,餓得要死,這天還冷得要死。”
珍娥嬸深深地嘆了一氣,口中呼出的熱氣立刻形成了一團白霧,不過幾秒,又消失了。她抖了抖單薄的身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她走過家門前那條落了一層雪粒子的小徑時,聽到了張三哥家的雜屋里傳來了那急切的剖竹條的聲音。
“唉!怕又是搞了一晚上!”
珍娥嬸盡管很急著去鎮上給人家做飯喂豬,她還是忍不住上了那個緩坡,輕輕地推開了那扇竹篾子做的門。她站定在門口,瞅著那道黑屋里的背影先是沒有出身,這男人寬闊的背部隨著他手中鋼勁的動作不斷地扭動,這都天亮了,他難道也不累么?
“三哥,又沒睡?”
張三哥手中的動作稍微停了一下,他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說話,緊接著又以先前那般急切又熟練的動作,剖他手中那根幾米長的竹條,他現在要把它分成好多條細長的竹篾,他還想趕在天大亮前再編一個飯篩。
珍娥嬸往這黑屋子里走,她站在張三哥的身旁,默默地俯視著他那張五官棱角分明而顯得十分剛毅的臉,特別是那只挺直的鼻子,真像他那個剛硬的脾氣。
“三哥,這黑漆漆的,你怎么不點燈呢?別又刺到手了!”
“可能是風吹熄的吧!不要燈也能搞呢!習慣了,閉著眼睛也能搞。”
“我給你把燈點起,省得眼睛受不了。”
珍娥嬸說著就去灶臺摸到了那盒火柴,然后點燃了那盞煤油燈。張三哥沒有說話,只是迅速瞅了一眼這個女人點燈時的溫柔樣子,心里不禁潮動了一番,“唉!這家里還得有個女人啊!”
他稍一分心,就被削刀割到了手指,張三哥悶哼了一聲,沒有出聲,又急急地剖篾。他這份急切里,帶著許多悲憤,手中的竹條成了他抗拒悲苦命運的工具,他咬著牙根,手中的動作變得更加剛勁了,他這是想用手中這把削刀砍斷自己這悲苦的命運。
血像小水流一樣流到了細竹條上,還有刀刃上,手中的細篾絲被鮮血染紅了,像彩帶一樣從他的手中一條條的穿梭而過。這時,珍娥嬸跑過來按住了他的手,“三哥,這黑燈瞎火的做什么?你看,不割到手了。”
“沒事,等下就不流了。”
張三哥看也不看他那只受傷的手指,直接把褲腿上的竹削屑灑了一些在血口處,他抽回被珍娥嬸按住的右手,又接著剖。
“你等等,我把煤油燈拿過來看看,給你拿布條扎了。”
“算了咯,這燈點了也不亮,你把它吹滅了,還能省點燈油。”
張三哥倒還不以為然地笑著打趣道,這時,他看到了珍娥嬸的褲頭前面的檔口處咧開了,露出了里面的藍色花布短褲。
珍娥嬸還不自知,只關心著張三哥的手,她在雜屋里四處找布條找不到,只好到鍋底摸了點鍋灰涂在三哥的手指上,血止住了,她的心便落下了。
“三哥,今天趕場賣完了就好,也好給孩子們買點吃的。”
“可不是,孩子們好久沒吃肉了,買點肉回來。”
“是啊,這小年就是給孩子們過的。”
珍娥嬸笑了笑,又說,“三哥,你該給自己買雙棉鞋,這夜里冷得很,穿暖和一點。”
張三哥看到自己腳上的那雙爛布鞋,兩只腳趾頭露了出來,鞋底也磨薄了,像光腳踩在地面上。他又瞅了一眼珍娥嬸的花褲子,暗里發笑,“這女人,褲頭風都關不住,又怎么關得住人。”
張隊長那畏畏縮縮的樣子從他家屋后竄到珍娥嬸家的門前,然后像只老狗從她家的門縫里鉆進去的樣子,讓張三哥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年頭,狗不欺人,人欺人,倒是人還不如狗了。
“珍娥,你快走吧!給人家做事早點去,省得人家說閑話。”
張三哥低頭說話時,手中又忙了起來。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了,只有削刀剖篾的聲音,珍娥嬸把張三哥深深地瞧了一眼,急沖沖地出了他家的門。
不一會兒,三哥小兒子的哭聲從隔壁房間傳來,一聲比一聲大,把小年的早晨吵得驚天動地。他聽到大女兒醒來了,安慰弟弟的話,“弟弟,別哭了。姐姐起來給你穿衣。”
張三哥的心被小兒子的哭聲叫得糾成了一團,他煩躁不安地掉頭望向那哭聲傳來的方向,見大兒子出現在了已經有了光線的雜屋里,他看了父親一眼,又看了父親做好的織物。他的眼眶里一熱,一滴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
“爹,你睡會兒,我去挑水。”
張自強沒等爹回話,自顧自地拿起了房門角落里靠墻壁立著的那根扁擔,然后熟練的將扁擔上的兩個勾子勾住桶把手,他將兩個桶子挑在肩上,背脊挺得筆直,一聲不吭就出了雜屋門。只聽得他踩得地面上的雪粒子發出一陣陣咯吱聲。不一會兒,他擔著滿滿的兩桶水回來了,那張稚嫩的小臉因為過度使力而漲得通紅一片。
“挑不起就只挑半桶,多跑兩回就是。”
張三哥瞅著大兒子挑著滿滿的兩桶水踉踉蹌蹌地越過了門檻,兒子緊咬著牙在使力。他沒有起身去幫他,而是繼續剖他手中的篾。
“爹,我挑得起。”
張自強昂著頭,一副倔強又自信的樣子。他喘著粗氣又說,“爹,別人能挑,我也能挑,我還能多跑兩回。”
“好,要得,你穿襪子去。”
張三哥背對著兒子冷冰冰地說道。
張自強看了看爹的背影,又看自己光著的腳,他想說,“爹,我沒有襪子穿。”
不過,他沒有說,他直挺挺地站在了他爹的面前,像個大人一樣反安慰他爹,“爹,我的腳現在還在發熱呢!你去睡會兒,我幫你拿到鎮上去賣。”
張三哥將自己這個一向好強的大兒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說話時眼里有了笑意,“小孩子賣不好,這個有人討價還價的,有的還拿東西換。”
張自強看著他爹剖好的細竹絲,一根根的,齊齊整整地碼放在了一起,他知道下一步就只要織篾了。可他不會織,不然他可以幫著爹一起織。他不由得為自己做不了的事,感到有些內疚。
“唉!這個看是做不完了,先去賣了這幾個。”
張三哥嘆息了一聲,而后慢悠悠地起身。他坐了一夜,腿都沒移動一下,這下真是麻木又酸疼。兒子在他貓著腰起身時又說了一番話,倒讓他又舒心了一陣。
“爹,你放心去賣,我去砍柴了,等你回來,我燒大火給你烤。”
張三哥聽得心里一熱,身子也熱了。他轉動著僵硬的脖頸,看了看雜屋里堆放著的那兩大捆柴禾,他的心里又酸又苦,“這孩子,大人還背不起這么大一捆呢!”
他不由得為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孩子感到可憐,于是,他說話的語氣用了一種少見的溫柔,“自強,屋里還有一些,今天過小年,你就在家里玩吧!”
張自強習慣了他爹說話粗聲粗氣的樣子,見他爹這么溫柔地同他說話,不覺愣了一下。他站在日光從門縫里照進來的地方,望著他爹將幾個做好的織品用一根光滑的扁擔挑起,他這樣干了一個晚上,背竟然還挺得筆直。他爹走出雜屋門口時,弟弟還在哭,妹妹也跟著在哭,他爹什么也沒有做,只是為自己又點了一支煙,然后一步一個腳印,顯得那么鏗鏘有力,順著這個緩坡走上了那條馬路,煙霧成了一圈圈白霧罩在他的頭頂上。他急急地轉了一個彎,到下一個村口,那個挺直的背影就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張自強舉起袖子擦了自己臉上如豆子滑落的淚,他悲戚戚地將瘦弱的身子倚靠在門框上,還將目光瞅著爹去的方向,他的心里一片凄涼,他想,“要是娘不死就好了,爹就不會這么苦,我也不會這么苦,還有弟弟妹妹他們也都不苦了。”
這時,珍娥嬸家的寶軍哥在那破房子里大喊大叫,張自強扭頭往她家望去,又為寶軍哥感到苦,他又想,“寶軍哥比我們苦,珍娥嬸也比我們苦,還有餓死了的張叔更苦,死了也回不來。唉!這苦日子到底還要過多久?”
家里唯有的三只雞都出了籠,那只紅毛大公雞耿著脖子叫了一聲又一聲,張自強把昨天他到地里摘的一些野果子,野草喂了雞后,他又拿起了那根大竹棍準備出門。這是他爹給他做的擔柴用的撐擔,兩頭削尖了的,他每回出去再回來,就會用這根撐擔棍擔上滿滿的兩捆柴禾。
他出門時就在心里發了狠勁,“今天我一定要搞兩捆回來,家里多備點柴火,即使沒飯吃,有火烤也不錯。”
于是,他雄赳赳地下了緩坡,一溜煙就在那條雪粒子鋪的小路上飛奔起來,他感覺自己這是在帶著一家人奔向一個好日子。
張鮮梅一手抱著弟弟,一手牽著妹妹走出來時,她沒有看到她爹,也沒有看到她哥。她喊了幾聲他哥,見沒人答應,就跑去揭開水缸的木缸蓋,水已經滿上了,她想她哥肯定出去砍柴了。她去雜屋后看了一下,那根擔柴的撐擔不見了,她的眼睛里仿佛就看到了一團大火升了起來,冰涼的身子一下子都不冷了。她哥,像她爹一樣,給了他們這一種無法言說的安全感。
接下來,她就要負責給一家人做早飯。她也只有八歲,脖子才與灶臺齊高,得站在一條凳子上才能做飯。她讓弟弟和妹妹各自坐在一條小凳子上,弟弟還在哭,她也沒有時間哄他。她先急急地打開米缸,里面只有一升米,她想了想,用一只巴掌大的瓷碗裝了兩碗倒進一個大盆里,她熟練地淘好了米,把洗好的米端在手上,然后雙腳站在凳子上,把米一粒不剩都倒進了鍋里。
她望著鍋里白花花的米粒,像屋外落在地面上的雪粒子。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一會兒,她的笑臉又變成了一副苦喪的模樣。她看見弟弟和妹妹正躺在地上打滾,她像一個大人罵罵咧咧地從凳子上蹦下來,妹妹倒是聽話,聽見姐姐的罵聲便牽著弟弟也圍在了灶臺。
張鮮梅像一個慈祥的母親,望著這兩個孩子笑了。她拿水瓢開始舀水,多放了一些水在鍋里,她想著飯熟了給弟弟和妹妹一人弄一碗米湯水喝,她剛剛看到柜子里有一點紅糖。
她把燒火的任務交給了四歲的妹妹,她不光要把飯燒熟,還要把弟弟尿濕的床單烘干,她只好叫妹妹坐在灶臺不動,在她的腿上放上床單烘烤。
張自立喝那碗姐姐給她熬的米湯時,倒是一點也不哭鬧淘氣了,他聽姐姐的話,也乖乖地坐在灶孔邊,烘烤自己尿濕的褲子。姐姐就像媽媽一樣,一勺一勺地喂他喝完了那碗米湯。他還不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可這個姐姐給了他足夠的安全感。
飯熟了,爹還沒回來,哥擔著滿滿一大捆柴禾回來了,張鮮梅見哥回來,就牽著弟弟奔過去,“哥,你回來了。”
“嗯,飯熟了嗎?”
張自強彎著腰咬牙同妹妹說著話,他把柴禾放下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雜屋里飄滿了飯香,他忙跑去揭開鍋蓋用鼻子嗅了嗅,他真是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他用手指往熱鍋里捏了一些米飯直往嘴里塞,這時張鮮梅拿來了一把鍋鏟遞給他說,“哥,你先吃一點。”
“爹還沒回來,我們等他一起吃。”
張自強說著往灶臺上看了又看,他沒看到菜,便又問,“妹兒,沒有菜嗎?”
“哥,你看,柜子里只有昨天珍娥嬸給我們的野菜干,我不知道怎么弄。”
張自強走向那個小柜子,他打開柜子看了又看,眼睛暗淡下去,他殃殃地走到門口又望著他爹走出去的方向,心想,“不知道爹的織品賣完了沒有,能不能稱點肉回來。”
他這樣想時,爹那個剛勁的背影竟真出現在了路口,他爹真回來了,他歡天喜地望著爹的身影越來越近。待那個身影在一團白霧中顯得足夠清晰時,張自強忙擦了擦眼睛,怎么爹的肩上還擔著那幾個織品?莫非爹一個也沒賣出去?他的心里如同落下了一層白霜,頓時身心一片寒涼。
爹陰沉著那張臉一聲不吭走進了屋,張自強和妹妹張鮮梅知道爹心情不好,更是小心翼翼地行事。這時,弟弟趁她不注意,將那只喝米湯的碗摔碎在地面上,自己被自己嚇哭了。
張三哥把織品連同那根扁擔一起扔掉了角落里,他怒氣沖沖地朝著這個淘氣的兒子走過去,舉起手甩了他一個巴掌,張自立被他爹一個巴掌拍到了地面上,便哭得聲嘶力竭,連同旁邊的小姐姐也嚇得哭起來,他爹也就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這兩姐弟便哭得在地上打滾,張愛梅身上剛烘干的床單落在泥土地上,又變成臟的了。她爹反而變得更加暴躁,他不由分說地從灶臺邊拿起了一根拇指粗的棍子往他們的身上抽。
“爹,你別打了,弟弟妹妹還小,他們不懂事,你要打就打我吧!”
于是,張三哥的棍子就像雨點一樣落在了張自強的身上,他沒有像弟弟妹妹一樣哭鬧,而是伸開雙臂把弟弟妹妹摟在胸前,他咬牙忍受著父親發泄他的悲苦。
張鮮梅看到哥哥被父親這樣暴打,她害怕得也哭了,只是跟哥哥一樣,沒有哭出聲音。她也撲到哥哥的背后,讓爹的棍子落在她的身上。
“你們都是討債鬼,冤孽,老子打死你們。”
張三哥心里這股悶氣出完了,心火才跟著下來。看著面前這四個孩子哭哭啼啼,團團抱在一起,他無力地把棍子放下了,眼淚也一溜溜流了下來。張自強轉頭看到了爹的淚,他不覺得身上疼了,心里更疼。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爹流淚,他想著他爹該是常常在夜里流淚,像那半夜凝結在草葉上的露珠,
該是承受了多深重的寒涼啊!
張鮮梅安撫住弟弟妹妹后,怯怯地望著她爹,想討她爹的開心。于是,她從米缸里拿出那個裝米的竹筒子,這個竹筒子裝滿就是一升米,而他們家的缸里沒有一升米了,不夠做出一頓晚飯。她便一手拿著竹筒子,一手拿著一個盆子,對著他爹小聲地說,“爹,我去借點米來,晚上沒有米了,鍋里的飯熟了,你先吃一點。”
張鮮梅邊走邊瞅著他爹,她不放心弟弟,怕他一哭鬧又挨爹的打,于是就把弟弟帶著,姐弟倆手牽著手,順著這條積雪的緩坡踉踉蹌蹌地往村外走。
張自強給他爹在灶臺旁升起了大火,遞了一碗熱茶到他的手上,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十分體貼地拉著他爹的手往火堆旁走,滿懷信心地直說,“爹,天冷得狠,你去烤火,我再到鎮上去賣掉竹籃,我一家一家地問,一定可以賣完的。”
張三哥看兒子走向屋后拿起了那根扁擔,他看到兒子的側臉上有一條紅腫的印子,不覺感到羞疚,自己又何苦拿這些苦命的孩子撒氣。
“放下吧!人都走了,今天沒人買這些,都空出錢買吃的過年去了。”
張自強又一聲不吭地放下了扁擔,心里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張隊長像一只野狗不聲不響躥到了他家。他的手里提著一塊肉,用草繩子系著,他進門后大搖大擺地走著,那坨肉也跟著不斷抖動。
他那副熱情似火的樣子,讓張自強心里暗暗高興,“今天,我們家有肉吃了。”
只有張三哥拿冷眼瞅了張隊長一眼,心想,“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呦,三哥回來了,東西賣完了嗎?”
張隊長這是明知故問,他剛剛在家里的坡頂上,伸長了脖子遠遠地看到了張三哥滿載而歸。他一想便知,于是就來打他的如意算盤。他見張三哥不理他,又呵呵笑著說,“三哥,這大過年的,都買肉吃,沒人買這些不能當飯吃的東西。”
“那你這是來做什么的?”
張三哥不喜歡這個人,說話也不客氣。
“我這是來給你家送肉吃呢!”
“你還是拿回去吧!你這肉我們可不敢吃。”
張隊長提著那坨肉故意在手里甩了幾下,他朝著張三哥的兒子故意說道,“自強,你想吃肉嗎?這肉湯可香了。”
“嗯,想吃。”
這孩子做夢都想吃肉,他望著那坨肉想也不想地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張隊長說著把那坨肉遞到這個孩子的手上,不過,張自強這下猶豫了,他沒有接住那塊肉,而是小聲地說,“不過,我家沒有錢。”
張隊長忙擺了擺手,頭也得意地搖擺,又笑呵呵地說,“我這肉不要錢!”
張自強聽了這話就望著他爹,他爹低頭抽煙,看也沒看他,于是他又望著張隊長。張隊長瞅了他一眼,便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走向他爹,他把肉放在灶臺上,大言不慚地說到他的來意,“三哥,我見你沒賣出東西,特意拿肉來跟你換,你看,孩子過小年,總得搞點肉吃。”
張三哥沒有抬頭,而是低頭抽他的旱煙,不過,他的心里卻在思索張隊長的話。
“是啊,大過年的,總得給孩子們搞點肉吃。”
他的煙抽煙了,才把那顆沉重的腦袋抬起來,這貧窮真讓他抬不起頭來啊!他瞅著張隊長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冷冷地問道:“你要怎么換,我家里只有撮箕,籮筐……”
張隊長忙笑著回說,露出一副菩薩心腸,“這我知道,你家除了這個,還能拿出什么來?說實話,我真是看你們可憐,不然我拿那么多籮筐做什么?”
張三哥聽了這話氣上心來,瞪了他一眼,鼻孔里悶哼了一聲,恨恨地說,“我的籮筐放這里不會爛,沒人找你換,你不想換就把肉提回去。”
“呵呵,三哥,你啊!就是性子硬,鍋都揭不開米了,還要撐。”
“誰說我鍋里沒米,我這鍋里是啥?”
張三哥說著起身揭開了鍋蓋,張隊長看了那點貼著鍋底冒出頭來的一點米飯,心里暗暗發笑,他接著說的一句話,讓張三哥再也硬氣不起來,“三哥,怕是這缸里沒米了吧?我剛剛看著你家鮮梅帶著她弟討米去了。”
張三哥那兩顆眼珠子頓時瞪得像一對死魚的眼珠子,一點神采也沒了,他不可能再把那口米缸亮給人家看。他真想拿根棍子也朝著這個男人打過去,可他卻連拿棍子的勇氣都沒有。他不由得嘲笑自己,怎么鞭打自己的兒女這么威風,面對這么一個人卻像個窩囊廢了。他不禁在心里憤憤地罵了自己一回,在一坨肉面前,還真是骨頭都輕了。
張隊長得勢又洋洋自得地問了一遍,“三哥,怎么樣?換還是不換?”
“你要怎么換?”
張三哥感覺自己的聲音是從喉嚨里發出來的。他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廉不知恥地說道,“還能怎么換,你這些都讓我拿去咯!”
張自強聽到這話比他爹更氣,他對著他爹大聲說道,“爹,我們不換了,餓死也不吃他的肉。”
張三哥把那坨肉摔到張隊長的手里,恨恨地說道,“虧你還當隊長的,連帳也不會算了,你這肉多少錢一斤?一塊錢給你算滿了,我這四個籮筐少說也得賣個四五塊錢,你這是把我三哥當傻子了?”
“三哥,這帳我算得明白著呢!你這筐能賣出去是值錢,可這賣不出去就不值錢了。我這肉能填飽肚子,你這幾個賣不出去的竹筐能做什么用呢?”
他這一句話堵得張三哥啞口無言,是啊!眼下我這幾個筐怕是一斤大米也換不回來。
“三哥,你換還是不換?”
“你全拿去,再拿兩斤米來,我就同你換了。”
張隊長那雙小而圓鼓鼓的眼珠子溜溜地轉了兩圈,他當即滿口答應。他伸長了兩只胳膊肘歡歡喜喜地提著那幾個籮筐出了張三哥的家門。他一面走,嘴里一面哼著歌,聲音越唱越大,響亮地飄蕩在山坳里。
他今天的如意算盤打好了。一路上心想,“等把這年一過,他自個兒把這些筐再拿出去賣,自己反倒能賺幾塊。那兩斤米更好說,家里大缸里的糙米發了霉,都是給雞吃了,多給他們兩斤也沒事。”
珍娥嬸今天提前回來了,她給鎮上那戶劉姓的人家洗完了衣服,喂了豬,做好飯后,劉媽額外給了她一塊錢,然后把家里吃剩的一些雞肉給珍娥嬸打包,并讓她提前回來陪她兒子過年。珍娥嬸走過村口時,看到了張三哥家的鮮梅帶著她弟弟挨家挨戶在討米,一副縮頭縮腦的樣子。她忙跑過去,一把抱起了張自立,帶著這姐弟倆往回走。
路上,張鮮梅抱著她到一戶好心人家借到的一升米,小心翼翼地把盆子攏在胸前,連走路都不敢大步走,她邁著小碎步緊跟在珍娥嬸的后面。他們的身上落滿了飛雪,珍娥嬸看著這兩姐弟,又想到了他們的爹,這一家人的苦真是苦到了她的心里,不由得眼淚往臉頰兩邊一溜溜地流。
珍娥嬸帶著這兩個孩子回到家時,看鍋里已經熱氣騰騰,滿屋子飄著一股肉香味。她忙把這間雜屋掃視了一番,那幾個籮筐不在家里,她的心里頓時高興不已。
“三哥,今天運氣好,編織筐都賣完了。”
張三哥悶聲悶氣地坐在灶臺邊,鐵青著一張臉,灶臺里的火快熄滅了,他拿著火鉗子也不知道撥弄一下。張自強也跟平時不一樣,滿臉陰郁地望著她。
“你們這是咋啦?有肉吃了,怎還都綠著一張臉。”
張鮮梅早已和弟弟湊到了鐵鍋旁,垂涎欲滴地望著鍋里的肉。
“不對,這肉今天買的,怎么會有一股臭味。”
珍娥嬸也湊到灶臺邊,把臉伸到了鍋里聞。
這時,張自強掉了眼淚,他抽抽噎噎地把張隊長到他家的事,從頭到尾恨恨地說完了。
“這討不得好死的狗雜種,你讓他拿著裝尸去。”
珍娥嬸聽到張自強說出這事,咬著牙齒就罵,她真是為他們感到氣憤不已。張自強從張隊長出了他家門后,他就暗暗發誓,“你這狗日的隊長,等我長大賺錢了,也把你當一坨屎踩到腳底下。”
張三哥慢騰騰地起身了,這個男人仿佛就在一瞬間老去了許多。他抬起右手按住大兒子瘦弱的肩頭,嘆了一氣說道,“自強,人啊!不能窮,人一窮啊,別人都不把你當人。”
“三哥,你別氣了,那個狗雜種也不只是這么對你,對誰都一樣,哪天菩薩會收拾他的。”
張自立這時又哭了起來,他是餓了,看到鐵鍋里的肉更餓了。珍娥嬸雖然很急著回去看她的寶軍,可看著這一家人又沒法不幫忙,她對站在灶旁的鮮梅說,“梅兒,你快去把昨天我拿給你的野菜干洗了,我們摻合在這肉里,可以多吃一頓。”
珍娥嬸剛剛拿起鍋鏟,便聽到她家寶軍在家里發出一聲聲狼哭鬼嗷,她只好放下鍋鏟拔腿就跑,邊跑邊頻頻回頭叮囑道,“梅兒,菜干泡好了,直接放鍋里一起煮,悶干水了就可以吃。”
她走得急,在下坡時,腳底打滑,差點摔倒在地上。她慌得什么似的,忙往內衣袋里摸。還好雞蛋沒摔破,剛剛她倒不是害怕人摔了,是怕這兩個蛋沒了。她站在那坡道上定定地回了回神,又跑回張三哥家的雜屋。
她站定在張三哥的面前,一點也不害臊地往內衣袋里摸出那兩個雞蛋,有些心神不寧地往屋外的四面瞧了瞧才說道,“三哥,把這兩個蛋到火里燒熟了給愛梅和自立吃。”
張三哥想也不想地把她塞到他手掌心里的雞蛋還給她,不容分說地回道,“你家寶軍都沒得吃,你快拿回去。”
“今天有吃的,我還拿了點吃剩的雞肉回來。你快把雞蛋收著,別讓人看見了。”
張三哥把珍娥嬸眼里的慌張看出了名堂,他帶著一副探究的神情直勾勾地盯著她問道,“珍娥,這雞蛋你莫非又是到別人家里偷拿來的?”
珍娥嬸的臉刷地紅了,她的眼睛只盯著地面上,心虛地小聲說道,“三哥,不是的,我到鎮上買的。”
她說這話,越讓張三哥覺得她在說謊,于是他作出一副嚴肅的表情,鄭重其事地帶著一副審訊的口氣,“他珍娥嬸,雞蛋還有只賣兩個的?不是一斤半斤的賣?”
珍娥嬸只好把她那顆沉重的腦袋抬起來,眼睛不敢直視張三哥那雙犀利的目光,張三哥瞅著她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嘆了一氣,又說,“ 人啊!再窮也要活得敞亮,珍娥啊!你可不要又占一些小便宜,上次被人抄家的事就忘了?”
珍娥嬸臉上的潮紅還沒褪去,又添了一層。年初她到鎮上一戶沈姓的家里幫人帶孩子,看到別人的柜子里堆著很多的食物,她以為別人不知道,偷偷的把那八寶粥一瓶瓶地往家里揣。后來被那個潑辣的沈老太發現了,為了人臟俱獲,還跑到珍娥嬸家里來抄家。那八個八寶粥瓶子她找到了六個,另外兩個在張三哥家,珍娥嬸給他家也送了兩瓶。
“三哥,我知道,沒事,只是兩只雞蛋,不要緊的。”
“你啊!好了傷疤忘了疼,別人的兩根麻線也不能拿,人窮志不窮,總不會餓死的。”
張三哥氣鼓鼓地瞪著眼睛,怒氣沖沖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珍娥嬸把兩只雞蛋塞到張鮮梅的手里后,也沒有再說什么,她家寶軍還在家里扯著嗓子喊,她頭也不回地又跑回了家。
張三哥的話像她兒子的叫喊聲在她的耳邊繞來繞去,她知道三哥是為她好。年初出了那事后,鎮上也難有人請她做事,就算有人請她,別人給的錢也更少了。為了活下去,她才不得不委身于那條老狗。
今天這兩個雞蛋,讓她又把自己這不堪的人生回望了一遍。她也不為自己哭了,哭了也沒用,下次看到那些吃的,她還是會忍不住給寶軍揣點回來。
張三哥瞅著大女兒手里的那兩只雞蛋,半天沒有說話。他見張鮮美把那兩只雞蛋像揣著寶物一般,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一氣說道,“來,把雞蛋拿過來,我給你們燒熟了吃。”
張鮮梅忙就把雞蛋遞給了她爹,心里為弟弟妹妹高興不已,即使是這兩只雞蛋,他們也難吃上啊!
張三哥把火灰扒開了一個坑,他把兩只雞蛋小心翼翼地煨在熱灰里,像煨著他的希望。他定定地盯著他埋雞蛋的地方,為這個已經不知廉恥的女人感到可悲又可嘆,也哀怨自己看不頭的苦難。
“若是家里有個女人就好了,日子也許會好過一些。”
他又想到了珍娥嬸,可他只能想想就算了,“兩條苦瓜結在一起,炒出來還是苦味。自己這條苦瓜已經更苦了,何苦還拖累她?”
張三哥不禁將一雙失神落寞的目光在四個兒女的身上掃蕩,他看著那個最小的兒子,心里就斷了再找個女人的念想。家里這四個孩子,哪個女人又敢跳進這個泥潭里?自己拼了命都跳不出去,這輩子怕是也跳不出去了。
屋外大雪紛飛,屋頂上積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像那無以傾述的悲苦積壓在張三哥的心頭。
“我這日子苦啊!生活苦也就罷了,心里的苦可還沒有一個出處。孩子他娘,你死了倒是舒服了,我這活人比死人還不如。看看這四個苦命的孩子,你是怎么狠得下心走開的。”
張三哥不由得想這四個孩子的娘,他用手中的火鉗子夾了一塊大兒子劈好的木材,輕輕地放在了火堆上,不一會兒,火燒得又更旺了一些。他把心里的悲苦,只好對著這一束燃起的火苗傾述。
后來,張三哥不再織篾了,他發現無論怎么織,都織不好他們一家人那千瘡百孔的生活。他就去了外村跟人學打鐵做鐵器,這個倒挺適合他這個剛勁的性子。于是,張三哥白天跟著集體出去做工,晚上回來就開始打鐵。他給別人打了一件又一件扒拉生活的器具,那一錘子錘下去,給別人打開了生活的希望。他自己的希望,卻是不停的錘,重重地錘,他常常感到筋疲力盡,可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把對生活的控訴都發泄在了那一錘子里。
孩子們就在那一陣陣驚天動地的錘擊聲中沉沉地睡著了,也慢慢地長大了。由此,張鐵匠的名號一直流傳下來。
? ? ? ? ? ? ? ? ? ? ? ? ? (二)
一九七六年,大中國的天忽而明亮了,罩在人頭頂上的烏云也輕了,像一陣輕煙隨風消散。
張自強終于能大搖大擺地出門做他的買賣,再也不用擔心被人抓去關在那間黑屋子里盤問拷打。落在他身上的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傷疤,是他從苦難的生活里爬過的一道道溝坎,疤痕硬了,他抗拒苦難生活的骨頭也長硬了,他成了村里第一個走出村莊的生意人。
這天深夜,張自強背著一個蛇皮袋回來了,他的袋子里裝著食物和衣物,還有成疊的鈔票。
“爹,我回來了。”
張三哥聽到大兒子那變得醇厚有力的聲音,舉著鐵錘轉過身來。他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用舊蚊帳布做成的毛巾,呈一種黃得發黑的顏色。那是他脖子上一日復一日淌出的汗漬染出來的,火爐里的火將那只鐵器燒得紅旺旺,屋子里映射出一團紅光,將張三哥的腦門也印得紅光滿面。
“哦!是自強回來了。”
張自強站在雜屋的門口,那只鼓脹的蛇皮袋放在他的腳邊,這個仲夏夜的月光朝著大地傾瀉下來,照到了他挺直的背脊上,在門外投射出一道修長的身影。張自強見他爹說話時,拿脖子上的毛巾揩滿臉的汗水,那紅光照見他爹的脖子上也是水汪汪一片。
“爹,這么晚了,你休息吧!讓我來。”
“唉!人家明早要用,不趕出來不行。”
“那讓我來,你歇著。”
張自強說著,三步并做兩步走到他爹的身邊,從他的手上搶過那只大鐵錘,他爹反手又搶回來,那雙劍眉往兩邊豎起來,露出了他一貫不容反駁的威嚴,“你起開,你搞不好這個,別耽誤人家了。我這就快搞好了,先歇歇再弄。”
張三哥說著,貓著身子坐下來,張自強發現他爹坐著也像貓著身子,肉眼可見的一種衰老速度在他爹的身上呈現,這讓他感到一陣心酸,他瞅著門口的蛇皮袋寬慰了自己,他笑著將它提進來,走到他爹身邊,搬來一條小板凳和他爹面對面坐著,“爹,我這回又賺了幾十塊錢,還給你們買了衣服。” 他說著,將蛇皮袋的拉鏈拉開,將新買的幾件棉質的汗衫一件件抖開,一面抖一面興沖沖地說道,“爹,這兩件是妹妹的,都是碎花布,明天就給她們穿上。”
“好,好看,村里還沒人穿這花衣服。”
“爹,要不我現在就去把她們倆叫起來穿上看看。”
“別,天這么熱,你弟難得睡著,吵醒他們又得吵鬧,明天再穿不遲。”
張三哥從這個外觀看上去成熟的兒子身上,看到了一顆仍然稚嫩的心,他早已把這個已在外面闖蕩幾番的兒子當個大人來對待,其實,他也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想著這個孩子去年從黑屋子里回來的情景,他滿身都是棍棒落下的紅印子,一條腿還被打斷了,這個倔強的兒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沒喊一聲疼,沒叫一聲苦,第二天照樣跟著集體出工。張三哥想到這里,眼淚也像汗水一樣糊了眼睛,他拿毛巾把它當汗水一起揩了。
“爹,這背心和西褲是給你買的,夏天里穿它涼快。”
“好,好,好……” 張三哥心里有很多話想對這個兒子說,可他卻不想露出這份矯情,只連連點頭說好,這個兒子真是讓他看到了他家的希望。緊接著,他的兒子又叢蛇皮袋子里掏出一團用幾張報紙裹著的東西,他伸手摸了一下,軟綿綿的,他不禁暗自揣測了一番。
“爹,我稱了兩斤肉回來,明天我們好好的燉一鍋肉吃。”
張自強說著,兩只眼睛里也有一團紅光,那張歡快的笑臉被火爐里的紅光照得喜慶又明亮,他忽而想到了住他家屋后的珍娥嬸,忙又說,“爹,明天把珍娥嬸和寶軍也接來,我們一起吃肉。”
“唉!哪還有什么寶軍哦!你出去沒一個月,他跑到張平家把他女人拿刀子抹了。”
“有這事?寶軍不是被拿繩子捆著的嗎?怎么跑出去了。”
“唉!那天你珍娥嬸在家就沒捆她,誰知道她大中午中了暑氣暈了過去。你寶軍哥見張隊長從他家才走,以為是他害了你珍娥嬸,便拿了刀子往他家去……” 張三哥說著,臉色陰沉下來,嘴角露出一絲鄙夷,他瞅了眼屋外,從褲兜里掏出煙包,不急不慢地為自己卷了一支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用低沉的聲音嘆息道,“你說寶軍傻吧!他又不傻了。他拿著刀子趕到張隊長家,張平拿一把鋤頭往他頭上砸,他往屋子里倉惶地跑來跑去,舉著刀子胡亂地揮舞,沒想張平的女人也像他一樣嚇得滿屋子亂竄,誤被你寶軍哥的刀片抹了脖子,當下慘叫幾聲便倒在地上死了……”
“啊?你說梁嬸就這樣被寶軍哥抹了脖子?”
“可不是?她倒是死得冤枉,你寶軍哥是沖張平去的,她倒是替她男人死了。”
“那……寶軍哥又是怎么沒的?”
“被張平當畜牲當場拿鋤頭捶死了,你說張平能放過你寶軍哥?”
張自強忽而打了一個寒顫,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他本想把壓在袋子底下的錢也拿出來得瑟一下,他聽到這個悲慘的事故,心里像塞了一團棉花似的,把他的心也堵了。他出去不過三個多月,沒想這僅有一二十口人的村子里竟然失去了兩條人命。他突然又感到很氣憤,握緊了拳頭恨恨地罵,“該死的人沒死,死了不該死的人。”
“可不是,寶軍是傻子也比張平有血有肉。”
張三哥的臉上隨即出現了一絲得意的神色,他的旱煙抽完了,那張又老又黑的臉上出現一抹淺笑,他笑著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活該他張平也嘗嘗求人的滋味。” 他說著,又望著兒子笑,他摸了摸自己那只滿頭銀發的禿頭腦袋,“自強,他現在也有求咱家的時候了。”
“爹,他求我們什么,他是隊長,還不都是他說了算。”
“狗屁隊長,他殺了人,還能當隊長?要不是你寶軍哥現場行兇被他找到了脫罪的證據,他怕是也要蹲在黑屋子里去。”
“爹,你是說,他不是隊長了?”
“他現在什么也不是,就是村里的一坨屎,人家走路都繞開他家走。”?
“爹,這是報應,活該他這樣。”
張自強聽到他爹這番話,心里又頓時感到暢快不已,想到當年他拿那坨臭肉羞辱自家的事,至今都對他懷恨在心,他一直想著有這么一天出這口惡氣。他爹拍了拍手站起來,在他兒子的身前顯得矮了很多,他佝僂著身子又拿起了那只鐵錘,他轉過身背對他兒子時,用響亮的聲音說,“自強,他再來我家借錢也不借,他現在得了要死的病,到處都治不好。昨天他來找我借錢說要上省城去治,他知道你賺了錢,也來求你了。”
“爹,咱們不管他的死活,我也把這坨肉放臭了給他送過去,咱送給他吃。”
張三哥望著他兒子笑了笑,想了想說道,“算了吧!這肉也是買來的,咱們明天煮熟了給他家端一碗去吃,讓他自己去想這一碗肉的事。”
“爹,我們為啥還送肉給這樣的人吃。”
張三哥舉著錘子往燒得火紅的鐵器上重重地錘了一下,他轉過頭來,對著他兒子用深沉的聲音說,“這一碗肉能讓他自己受到良心的譴責,他會自己想的,做人做事,咱們要留一線。”
張自強想他爹這句話,覺得說得也有理,做人做事都不可做絕了,張隊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當初他若是能以一些真誠和善意待人,又如何會落到今天這被當臭老鼠的地步呢?
“爹,我去看看珍娥嬸!”
“你這孩子,這么晚了還去做什么,說風是風,說雨是雨。”
“爹,珍娥嬸現在還好吧?”
“她還能好嗎?寶軍一走,把她的魂也抽走了,我看她這樣,也不長久了。”
張自強聽到了他爹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隱沒在一陣錘擊聲中,他爹的背脊看上去松垮了很多,還有那只舉起錘子的手臂也沒有了往日的力氣,他每錘一下,發出一聲悶哼,張自強從這抹彎下去的背影,看到了他爹那顆孤寂的心。
“爹,要不……我們把珍娥嬸接到我家來住?”
張自強試探性的問,他見他爹的背脊抽了一下,他舉起錘子的手也垂落下來,接著,他爹刻意壓制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們把她接來做什么?”
張自強從他爹平和的聲音中,得到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爹,我們都知道珍娥嬸想跟著你,娘死了這么多年,你太苦了,珍娥嬸也苦,你們一起生活就沒有這么苦了。”
“她……” 張三哥有些局促地望著兒子,他想了想,低頭說道,“她跟著我就不苦了嗎?”
“那當然,珍娥嬸的寶軍沒了,她一個人多孤單啊!成天想著寶軍哥,怎么會好?”
那件燒得火紅的鐵器一點點地涼了,紅光也暗淡下去,可張三哥的心卻像一壺滾燙的開水,讓他整個人都冒著蒸蒸熱氣,他現在無比的擔心那個成日躺在床上的女人。只是,他每每想到張隊長和她的齷齪事,他對這個女人又充滿了鄙視。他無時不受一種心靈的煎熬,最終他聽從了他的心。這個女人現在落了難,他無法不跨出這道坎,伸出手去拉她上來。
“自強,你快去看看你珍娥嬸,寶軍去了,她常常幾天不思茶飯。”
“好,爹,我這就去。她有病,我也給她治好。”
張自強說著,飛快地走進了月色中,他爹在背后叫住了他,“你……跟她說說你剛剛對我說的話。”
張三哥說完忙把頭掉回來,望著那塊完全冷卻的鐵器,他又把它丟進了火爐里,像要把他的生命重新燃燒起來。他望著火膛里的火,喃喃自語道,“現在你比我苦,我也不怕拖累你了。”
不一會兒,這間雜屋里又響起了一陣陣響亮的鐵器錘擊聲,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響亮,張三哥的喘息聲合著這錘擊聲,把這片沉寂的夜攪得一陣驚天動地。隔壁的珍娥嬸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聽著這錘擊聲,還想在這人間留住這一絲生的氣息。
張自強把珍娥嬸接到家里的第二天,請了醫生給她來看病。鎮上的醫生看不好她的病,張自強便帶著珍娥嬸上了省城治病。張三哥沒有打鐵,一路陪同著珍娥嬸走過了那段最后的時光。十五天的情,也為他們兩個人帶來了一輩子的甜蜜。張三哥為珍娥嬸定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做了一具好的棺材,他認為這樣也給了珍娥嬸一個好的歸屬。
? ? ? ? ? ? ? ? ? ? ? ? ? (三)后記
8年后,張三哥的大兒子娶妻生子,大女兒張鮮梅嫁給了薛家村的一戶人家,又在三年后,生下了一個異常頑劣的孩子。令張三哥沒有想到的是,又在35年后,正是這個頑劣的皮娃握著手中的一只筆,不緊不慢地將她外公心里說不出口的悲苦向世人傾述。
現在,我就是當年的這個皮娃,將張三哥的悲苦向世人傾述。
這個短篇故事中的張三哥是以我外公為人物原型創作的,故事中的四兄妹則是以我媽他們四兄妹為原型設定。珍娥嬸和其它的角色純屬虛構,我加上這些人物和一段隱晦的感情,是為了讓這個故事顯得生動一些,而不是淺淡的平敘。
我常聽得我媽和她的兄妹說起過他們小時候的困苦生活,到現在我寫故事時,倒是覺得可以拿來當素材。我媽常說她小時候去別人家里借米,踩在凳子上做飯。大舅說他只有十來歲就會砍柴挑水,小姨和小舅都還小,哭鬧不停。外公很可憐,常常白天做事,晚上織篾,脾氣很不好,常常打罵他們。
于是,我就用這些聽到的話,編造了這么一些情節。對話和情態描寫是根據他們四兄妹的性格來設定的,雖然都是虛構的,這種困苦生活卻是真的。
從我記事起,聽別人說起過外公的過去,自己也參與了外公的生活,我把外公的故事用自己所知的記錄下來。
我的外公,用鋼镚兒來形容他,那是再恰當不過的一個詞了。他說話和做事渾身都透著一股剛勁,也總是一副風風火火,威風凜凜的樣子。這是我對他的一貫印象,他仿佛就像那一棵長在荒原里的松柏,無論風吹雨打,永遠都是那一副鏗鏘挺立的模樣。
有時,別人和他正說著話,要是說得拖拖拉拉的,或者話不投機的,他就拿眼睛瞪著人家,大聲地駁斥對方所說的話。很多時候,別人說不過他,也懼他的那一副鋼炮架勢,總是搖搖頭便逃之夭夭。我記得有多次,別人和他在飯桌上喝著酒,剛開始喝得挺高興的,后來就因為有一些不合拍的觀點,他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還拿帶剛刺的話銼得人家趕忙酒也不喝了,避開他的剛勁。
他做事也一樣,又急又利索,一般的年輕人都干不過他。很多人和他一起做事,他也常常嫌棄人家做事不行。看不過去時,他把人家支開,自己一個人攬著做。能者多勞正是形容他這樣的,別人干不了,自己就都干了。
我外公今年八十七歲了,身體還很硬朗。多年來一個人生活,也能夠自力更生,沒有依靠兒女照顧。盡管他的身子骨很削瘦,面頰也沒有肉,兩頰深陷,干癟的嘴巴里也沒有了兩顆好牙,那挺直的背脊也坨了,但是那剛勁卻一點也不減。
他喜歡去鎮上趕集,盡管只是買一點可有可無的東西,或者什么也不買,一個人孤獨久了,不過是貪戀這份熱鬧罷了。他一般大清早上自己走路去。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兩只手臂操在身側前后擺動,步子邁得很快,一般的年輕人還走不過他。單程走下來,我們正常的步行時間是50來分鐘,在他那兒,40多分鐘就差不多了。可見,他的精神頭確實很不一般。
每次,他出來趕集,住在鎮上的我媽和大舅總會留他吃了飯再回去。很多次,他坐不了幾分鐘就心心念念要走,飯要是做慢了,他有時一聲不吭地就自己回去了。
我媽知道他性子急,總是不停地安撫住他。直說給他做了哪些他愛吃的好菜,給他叫了人陪他喝酒,做兒女的,無非就是想給父母弄點好吃的。
不過,我媽每留他吃一回飯,心里要憂心一回。外公在我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吃個飯也總是吃得氣沖沖地回去。我媽給他叫的人陪酒,結果被我外公氣走。我媽感到難為情了就念叨外公,他自己也就像個孩子一樣氣沖沖地回去。
家人們都了解了他的性情,特別是我媽和大舅,每回留他吃飯,都會反復交代他那些說了又說的舊話,“爹,等下家里來了客,您老人家別說得幾句又把人家氣跑了,別人怎么說就怎么說,你聽著就好了,您不要老是氣沖沖的去頂人家……”
我外公忍不得那些與他相左的意見,非要把理搬到自己這邊。別人的觀點,但凡他不認同的,都會大聲反駁回去。別人做的事,他看不上的,他更要犀利地評論一番。每每這時,我媽都會站在他的旁邊著急得使勁向他使眼色,可我外公才不管那么多,他要說的還是要說。
他把人家得罪之后,我媽會怪他,念叨他。他又不愛聽,但是他也不格外頂我媽,悶哼哼地自個兒生悶氣,又一個人走回去。我媽心疼他走得累,就叫叔叔去送他,他也總是還沒等叔叔發動摩托車,急急忙忙地轉過家門前的路口就不見了。
我外公氣大也是真的,他還特別講究理數,講究規矩。他去了別人家,禮數不周到的,或者說了什么話讓他不高興的,他招呼也不打,揣著一肚子的氣撒腿就走。
前幾年,我外公住的老偏屋已經不能住人了。一大家子人便想著怎么為外公另外修一個獨立的小三間。外公的四個兒女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外公自己也存了些錢,大舅比較有錢,他出了三萬塊,另外三個就多出力。其中,還是小舅出力最多,其實也算出了錢,工人在家里吃吃喝喝這都要花錢。我姨幫忙做飯打下手,我媽和叔叔幫忙出工。
那天,看好了日子開工,外公那個高興啊!我記得真真切切。他很是精神地安排著這些事,臉上的笑容一刻沒停。想著自己快入黃土的人了,還能有新房子住,能不高興嗎?
后來,房子要搭頂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一起幫忙遞瓦。我外公更是爬上了屋頂,穩穩地坐在房梁上將遞上去的瓦片一片片鋪好,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真像鋪著他的生活,這種美好的日子,怕是當年他不曾想象過的。
我們站在屋頂下,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一面鋪瓦,一面指揮下面的人怎么做。還拿著一把釘錘,在上面忙不迭地打釘子。
他真是閃耀在那一片日光里。
現在想想,真覺得可惜啊!當初怎么沒想到把他在屋頂上做事的颯爽樣子拍幾張照片留存下來呢!
房子很快就修好了,雖然不大,約50平米左右,裝修簡單,但是很方便。廚房,睡房,衛生間,廁所,一應俱全。外公就這樣歡歡喜喜地住進了新房子。
我外公把他的剛烈又遺傳到他的四個兒女身上,他們也都是這種風風火火的脾氣,話說不到一塊,也總是爭執不休。也許是因為他們從小都是從苦日子鬧騰起來的,沒有感受過輕風細雨,自然少了一份對生活的柔情。
我外公這一生清苦得狠,我外婆在36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久病不治便依依不舍地拋下這四個年幼的孩子。那時,大舅才10來歲,我媽八歲,我姨4歲,我小舅才一歲多點。
外公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從早到晚忙活。不論風吹雨淋,大清早上山砍竹子,回來要削要剖,一根一根的,一細條一細條的,然后再不停地織撮箕,飯篩子,谷篩子,織了換錢換糧食。后來開始打鐵,一打就打了幾十年,直到再也擂不動那棒槌。現在那一個小石板房還在,那一個打鐵的灶臺和烙鐵的火膛也還在,只是早已被一把小鎖和一扇小木門當做困苦的過去塵封起來了。
長兄如父,長姐如母。我大舅和我媽,更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大舅常隨村里的大人們上山砍柴,好強的大舅總要砍得跟大人一樣多了才肯背回來。他只有十幾歲時,學會了做生意,賺錢了就買肉帶回家吃。我媽8歲多就搭著凳子上灶臺做飯,家里的米缸常年是空的,她有時天還不亮就得挨家挨戶去借米。家里還有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顧,可以說,她及時地充當了我那死去的外婆的角色。他們兩兄妹為了減輕外公肩上的膽子,把不該他們做的也做了。
我媽常說,“你外公虧是吃了,就是脾氣不好。我們小時候一點點做不好,就要挨他的打。”
這話,我姨也一樣常說,她對過去那段挨打的經歷早已刻骨銘心。總說他們小時候做事做得苦,做得要死還被外公打得半死。
等我們長大了些,腦袋里開始有了一些成熟的思想。我們不解地問過我媽一個關于婚姻的問題,“媽,那時候爺爺死得早,外婆也死得早,你們為什么不把奶奶和外公撮合在一起呢?你們都在一起都好啊!你看,他們兩個人,一輩子那么長,多孤單啊!”
我媽對我們的這個問題,總是帶著一副夸張的神情,她想也不想便說,“你嘎那個火爆脾氣,會和你迂腐軟弱的奶奶過得?你奶奶會被他嫌死。”
我們想想也是,我外公性子又躁又急,而我奶奶說句話都不利索,走個路還崴到溝里去的人,那要是跟著我外公,那豈不是老鼠見了貓,每天得戰戰兢兢地過日子。
也許,外公真是有那么兇吧!但是,在我們的記憶里,外公卻從來沒對我們兇過。
當我決定寫寫我外公的故事時,我的腦袋就開始活躍起來,即使是夜深了,也無法安睡。那些記憶中溫情的畫面,既像一股股噴涌的泉水,又像那電影里的一幕幕幻燈片,清晰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索性不睡了,打開手機,把腦袋里正播放著的這些故事都寫出來。
小時候,每到放暑假和寒假的日子。我和姐姐經常會去外公那里呆一段時間,我外公就像我的奶奶一樣,帶著我們睡,還給我們做各種好吃的。
我們很喜歡去外公那里,因為那里有好多肉吃。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外公那不足15平米的小廚房里,位于門口角落里的那口水泥小灶臺上冉冉升起的生活氣息。
我外公自己很舍不得花錢,只要是我們去了,總會出去買肉給我們吃。等他回來時,手上總是提著一大塊用草繩橫中系好的豬肉。
我們姐妹倆就在廚房里守著外公,看他在那圓形的水泥灶臺上切肉,他總是把肉切成好大一塊塊的,一鍋全燉了給我們吃。肉吃飽了,又買魚給我們吃,也是怕我們吃不飽似的,一鍋燉了。我們把魚肉吃完后,他還會在湯里給我們燉面條,直到我們把面條也吃完。
有一次,我大姑家的表弟符貴去外公家接我們回去玩,他也跟著我們吃了外公燉的魚。他吃了一碗又一碗的,一連吃了好幾碗,我們幾個把鐵鍋里鏟得連湯汁都不剩。我外公坐在灶臺旁,抽著他的旱煙,笑看著我們三個貪吃的孩子。我想,那頓吃魚的場景也深深地刻在了我表弟的腦海里。
外公對我們的愛,從不用言語說出來,卻在他無聲的行動中越發顯得真摯。
有一年冬天的寒假,我和姐姐又去了外公那里。當時,我姐姐穿著的膠鞋磨破了,前面的大腳趾頭都跑了出來。我外公什么話也沒說,一聲不吭就去了鎮上。他再回來時,手里提著一雙嶄新的膠鞋。那時,雖然買雙膠鞋只要五元錢,確是我們總渴望著的歡喜事。別提我姐當時有多高興,直到二十幾年后她還感恩這件事。
后來,我們升初中了,外公的愛如影隨形。爸媽他們在外面做生意,我和妹妹有一年的時間寄住到了鎮上的大舅家,只是為了方便讀書。我們知道住在人的屋檐下,做什么事都要自覺守理。我和妹妹很獨立,我們倆住到三樓,在陽臺上支了一個煤爐自己做飯。
當時,我們還不會做飯,什么都要自己學。連煤爐子都用不好,常常把那個煤爐子悶熄火。煤爐子沒熄滅的時候,總是半天火又不起來,連簡單的一個豆芽都炒不熟。中午回家休息吃飯的時間本來不多,我和妹妹不想讓外公擔憂,就只好吃點方便面了趕著去上學。
大舅媽和大舅也在外面做生意,外公帶著兩個表弟,一樓做飯吃,他們睡在二樓。外公不放心我們,總會上去查看一番,他見我們總是做不熟飯,就替我們和大舅說了,讓我們姐妹跟著他一起吃,他會算好生活費,等我爸媽他們回家了再結賬。
就這樣,我和妹妹又開始享外公的福了。放學回去有熱水用,有熱飯吃。不過,我和妹妹也懂事,常會幫著外公分擔家務,搶著洗碗,搞衛生。
我外公喜歡打點小牌,幾乎天天打,他有他的固定牌友,現在那幾個人都走了,只剩他一個人。只要他贏了錢,從臉上就看得出來,我們放學一回來,他就笑著炫耀給我們聽,還給我們加點菜。外公最喜歡做豬心肺,幾乎一周有三天吃這個,我們幾個孩子竟都吃不膩。
我的小表弟不太聽話,有一點神經上的問題。每次飯桌上擺上了他愛吃的菜,我們連筷子都不敢伸過去。這時,我外公就把他的威嚴擺出來,他瞪著眼睛嚇唬人高馬大的小表弟,趁他不注意趕緊給我們夾一點。
我們在大舅家住了一年,受夠了小表弟的喜怒無常。他喜歡我們的時候,總是抱著我們親得一臉口水。一不留神惹了他,又冷不防在我們背上來上一拳。他的力氣很大,總是打得我們從背后疼到了胸口。
外公和大表弟為了保護我們,可也挨了他不少打。有一次,大表弟幫我們教訓他弟弟,搞壞了他的脾氣。小表弟從廚房里操出一把刀就追著他趕,從樓下追到樓上,我們都嚇得躲在旁邊不敢過去。還好大表弟跑得快,躲到房間把門堵上才避開了他的襲擊。
特別是我外公,一大把年紀了,也總會挨他的拳頭。給小表弟洗個澡,他狼哭鬼嚎,我外公總要出一身大汗。帶著小表弟,外公真是受了不少苦。想著那段時間,還真的很感謝我大表弟薛磊和我外公曾為我們挨過的拳頭啊!
雖然外公那兇惡的形象在兒女的腦海里刻上了印子,可時間也像把刷子,慢慢地刷掉了這些痕跡。隨著歲月的增長,外公的銳氣漸消,愛卻越發厚重了。在那些不容置辯的事實里,也能看出他對他那些兒女們全身心的無聲守候。
先說說我大舅吧!他們剛成家,兩口子就在外面闖蕩。大表弟只有八個月的時候,就是大老粗的外公在帶著了,真是一直帶到成人。后來,又有了小表弟,外公也帶了很長一段時間。想想,光一個小表弟,就能讓大舅和大舅媽累得心力交瘁,更何況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
再說我媽吧!外公可也沒少為她擔憂,為她吃苦。只說我知道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能袒露一顆赤紅的心。
那一年我媽懷著我妹,為了躲避超生懲罰的政策,全家躲去了縣城南湖漁場的大伯那里。我媽生完我妹,一家人又要回來。那一天已是寒冬臘月,天上飄著飛雪,外公的懷里抱著不足一歲的大表弟,從家里一步一個腳印走去縣城,只為接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回家。
回家的路上,天寒地凍,寒風打在臉上,心里也是涼的。我媽帶著我們坐在板車上,我外公和我爸輪換著拖車,一程接著一程,風塵仆仆地往家的方向趕,直到慕色降臨才趕回了家。
那一程路,外公這是把多大的愛柔進了那無聲的落雪里,他的愛就是那由一片片雪花鋪起來的路。
我們家窮,自然外公操的心就多。
每逢農忙,我外公就會趕來幫忙。他不說多說,埋頭弓腰搶在前頭做。總想自己多做一點,我媽他們就能少做些。他常常把任務完成了才走,幫我家做工一做就是好幾天。
在老家的時候,我媽是一條“病蟲”,身體這里那里不停地出毛病。有好幾次,都是死里逃生。有一次,爸爸還在外面做生意沒有回來,沒有電話也聯系不上人。那時候都是公用電話,一個村只有一戶人家才有,要是我爸打電話來了,別人會親自過來通知我們,告訴我們我爸什么時候會再打過來,然后我們就帶著幾毛錢的電話費守在那里等著爸的電話。
我媽躺在床上,一副要死了的模樣。好多村民過來看了后,你一言我一語,就在我家里議論紛紛,直說我媽這次躲不過。還老是叮囑我們,晚上要輪流看著。即使我們第二天還要上學,眼皮撐不開也不敢睡,生怕媽媽死了。
后來,大家都說我媽這沒來由的病是中了邪,大家還說了一些其它的迷信事。我們家就請了隔壁的滿爺爺做法,法事一般都是兩三天,而且還要日夜做法。很多的法事,旁邊都需要有我媽的家人在旁協助完成。
那天,我外公又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我清晰地記得,那時已是夕陽西下,外公從家門前的大路上快步走來,他的手里舉著一把香燭。在他拐進我家門前的那顆酸柑橘樹的路口時,他真是老淚縱橫啊!他一面走,一面用枯老的手不停地抹眼淚。
每次我媽病重,他總是那句,“梅兒,你而哈搞的咯,搞成這樣。”
一場法事下來,年輕人都要累得虛脫。敲鑼打鼓,吹牛角,各種跪了起,起了又跪,我外公就聽著滿爺爺的指揮,滿心虔誠地配合著他。三個白天,兩個通夜,為我媽祈福,驅鬼。
我媽好了,我爸卻又病了,我爸這一病,真是挖了外公的心。
09年,我爸得了肺癌,已經處于死亡線上。
那天正中午,我外公租著一輛摩托車來了鎮上,車后座上捆著兩大袋大米。
那時,他已經是年入古稀的老人了。他還堅持要自己種田,不拖累兒女。盡管家人都不讓他再做這些事,但是他犟,一定要做。他不光種了田,還種了滿山坡的菜,一家人都吃不完。菜長好了,送了大舅家又送我家。我外公總不想拖累兒女,要自食其力,甚至還想為兒女造福。這大米是他自己種的,收的,然后將稻谷拿到大米廠打好了再送到我們家的。
當時,太陽火辣辣地照在地面上,人躲在家里都覺得酷熱。我爸坐在躺椅上已經沒有力氣去幫助我外公卸下這兩袋大米。這時的外公,把他的剛勁再一次顯現出來,他將大米嚯的一下扛在肩上,一步一步穩著步子走,他背不動了就將大米摔在地上,然后又咬著牙使勁地拖。我當時站在旁邊看著我外公那副樣子,是成一種呆立狀,我為他這份厚重的愛動容。他應該是找的最大的麻袋,裝得很滿,少說也有七八十斤。我媽去幫他,他推開她。直到他把兩袋大米都拖進了樓梯角落里,他才卸了他頭頂的破草帽,我看到他那顆黃土地顏色的光腦袋上,汗是一片片地流,他的背后衣服也已經全被汗水打濕了。
我外公松了一口氣后,笑了笑,對著我爸說,“這米我稱了的,有八十多斤一袋呢!”
我爸卻松不了這口氣,我看見他咬著牙根看著那兩袋大米,雙眼赤紅冒著水星,他是在強忍著淚水。他這是對命運有多悲憤啊!自己竟然還吃上了老丈人的糧食。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孝敬他老人家了,心里很是悲楚。
我外公喜歡我爸,那是正兒八經的超過我媽。我爸對他特別的孝順,從來不像我媽那樣對他咋咋呼呼的。他常常騎著摩托車接我外公來吃飯,陪他喝酒聊天,飯后又送他回家。外公對他,比對他的兩個親兒子還親,他稱呼我爸為“平佬”,在我們的家鄉,這個佬字里本身就帶著一股寵愛。
我爸死后,我外公很傷心,這是拿刀子把他的心捅了一個洞,而這個傷口再難愈合。很多年過去了,他還想著我爸,想到他就覺得自己還是沒有逃離那種跟了他一輩子的苦難。外公常說他的命就是這么苦,這么好的一個女婿都留不住。唯一能時常陪著他,好好陪他說話,抽根煙,喝點小酒的人都沒有了,我外公的心里越發孤獨。
我小舅曾經最不省心,也是外公最勞心的一個。我小舅心好,對外公也很好,可就是脾氣太火爆,三句不合就沒有好性情。那些年,我小舅沒有正兒八經地做些什么事,在社會上晃來晃去。又愛喝酒鬧事,喝醉了又犯糊涂犯渾。
有一回,我小舅喝得醉醺醺的,對老實的小舅媽施暴。外公心疼老實的兒媳婦,他幫著小舅媽對付我小舅。當時犯渾的小舅還把外公也打了。那天晚上,我外公好可憐的,我爸趕著把他接到了我家里來,好好地安慰著他。我外公坐在床上,眼里的神情無比的落寞,可他仍然十分擔心小舅出個什么意外,也擔心小舅媽還要被打,又叫我們趕緊去村里把小舅媽接出來躲躲。
我外公對我姨的奉獻我就不清楚了,只有姨隔得遠點,她家的條件也好。他們三兄妹都在外公的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我們自然是有些記憶的。有些事,我雖然不知道,但是姨自己會知道。我想,我外公對姨應該也有不少我們不知道的付出吧!
外公在外面再狠,再寸步不讓,但是,對他那些已經成年也各自成家的兒女,早已沒有了當年那颯爽的半點威風。現在倒是由著他們怎么對他,兇他也好,念他也好,他也不計較了,總是還怕自己成為了他們的負擔。
外公現在八十幾了,還在種菜,有時還上山砍竹子織撮箕,賣了換錢存起來。他曾經告訴過我他存了多少錢,他還想要存多少錢,不僅要存夠自己的棺材本,還要發點子孫錢給我們這一大家子人。他說,他得多存點錢,死了好叫舅舅們給他辦個熱熱鬧鬧的喪事。
外公這一生真是嘗盡了孤獨的苦,才會那么執著于一個熱鬧的喪事。
外公一生節儉,舍不得買衣穿,買鞋穿,買肉吃,買點喜歡吃的零食。他的錢,一點點地浸出了汗水存著,可只要他的兒女一有困難,他默不出聲地就站了出來。
外公的愛,就像那春風細雨,無聲無息地滋潤著他的那一大家子人。過去的鋒芒,也隨著他越發醇厚的溫情,早已消失殆盡。
外公這一生,只生過一次病,而且還是大病。那時,市醫院,省醫院都去了,說是血癌。
他剛開始生病時,我們都只是以為他老了,沒有以前那么矯建是很正常的。那時候,只有我在家,離外公近,我的婆家隔外公家走路都只有幾分鐘,是屬于一個村。
我正懷著六七個月的身孕,我便自行承擔了照顧外公的責任。其實,也不叫責任,因為,那只是我想做的并做得很快樂的一件事情。
那段時間,我每天中午晚上給外公送飯送吃的。我婆婆對我很好,我懷孕的時期,總想著辦法給我做各種好吃的。只要我婆婆做了好吃的,或者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總挑著外公能吃又喜歡吃的給他送去。我婆婆擂了芝麻茶,柴火灶上磨了鍋巴粥,大熱天的,我總是即刻就打著太陽傘先給外公送去,自己再回來吃。我知道外公不似以前那么威武,自己想吃又不得到手,怕他餓著肚子。也知道他不會開口,總怕麻煩了我們。
后來,外公的身體每況俞下,我便招呼不好他了。大舅他們就都回家了,帶著外公去了醫院檢查。
醫生說,外公的骨髓里都有了癌細胞。認為七十多歲了,沒多大的意義去治療,好吃好喝的終老就好。那段時間,都以為外公活不久了,都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守著他。
也是奇怪,連棺材都趕好了,還涂上了油亮黑漆,外公的病竟好了。現在都十多年過去了,看他還這么健在,那病還能是個什么事呢?有些事情,真像是命里注定,也是這個家,這個房子里,我的小舅媽犯癌至今也有12個年頭了,卻比誰都活得還年輕呢!
難道都是誤診?又難道兩個都發生了奇跡?我有時候想著他們倆,總為我爸感到無比惋惜,為什么我的老爸就沒有這么好的奇跡呢?
現在外公還好好地活著,那口棺材陪著他睡了十幾年了,油漆都變淡了。他活著就好,我們回家還能去看看他。我們也為他做得很少,買不起名牌衣給他,也給他建不了好房子,我們能為他做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雜碎。
其實,老人最渴求的也無非就是這些能填補生活縫隙的小雜碎。正是因為它們,老人們能盼來更多親人暖心的關懷,親人們會常常來,再陪著他們好好說說話。
我們沒有結婚前對外公的關愛多一點,看著我外公冬天穿的鞋子單薄了,我們姐妹便商量著買些衣物給他。你買這個我買那個,別買重了,只買他生活中需要的。衣服,鞋子,褲子,看到他缺的就買,都不是名牌,也便宜。但是我外公總是歡喜,還舍不得穿,非得要把自己的穿爛了再穿。
我們在家里的時候,遇到趕集的日子,我們就會留著外公吃飯,做他愛吃的菜。再給他打點它愛喝的米酒,買點他咬得動的蛋糕,或者再砍上二斤肉帶點辣椒,給他帶回去自己做得吃。有時他的話費沒有了,給他充個50進去,他都要用好久。
我們為外公做的,總還太少,及不上他為我們做的十分之一。既然外公還活著,那么我們姐妹希望您再多活一會兒,待我們慢慢地再為您做點什么。
我的鋼镚兒外公,對我們來說,一點也不亞于我奶奶的溫柔。外公粗獷,剛硬,不善于表達。但是,他的愛總是無言又無聲,卻都是那么的暖人心。
這樣的老人,這樣為子孫無私付出的老人。即使小時候,把你們打得半死,他所做的那些事,也足以抵消那些年落在你們身上的棍棒。
老人的人生是減法,是一天一天地減,但也許會突然一下就減到歸零。生前不盡效,死后哭鬼豪。趁他還活著,那就讓他享受到我們更多的溫情。為他那片荒廢了大半輩子的荒原,也送去一陣陣和煦的春風。
若是我能讓我外公的悲苦故事,印刻在那一版油印的刊物上,我認為我為外公做了最偉大的事。
笨傻小葵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人劃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