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天擦黑時,蘇曉東終于到了那座小城。
接站的是江嶺雪和樊子恒,他們并肩而立,暮色在身后浮起薄薄的一層,看起來很般配。
一瞬間,蘇曉東覺得自己的心事好像也隱去了一大半。
樊子恒迎上來握手,江嶺雪給他們做介紹:“我老公。我大學同學。”
前一句是對客人蘇曉東說的,口氣比較莊重,后一句就隨便了許多,笑容猛地溢了出來。蘇曉東覺得自己被塞了滿滿一把狗糧,梗在喉頭,吐不出也咽不下。
他拿這對準夫妻開玩笑:“喲,再過幾天就結婚了,還那么膩歪啊!”
江嶺雪就笑了一下,眼睛亮閃閃的,新嫁娘的嬌羞嫵媚全寫在眼神里了。蘇曉東輕輕咳嗽一聲,含含糊糊地開了頭:“你沒有邀請大頭?”
“大頭是誰?”正準備發動車子的樊子恒漫不經心地插了一句嘴,邊說邊踩油門、開音響,無名指上的戒指閃著耀眼的光。
蘇曉東拿詢問的眼神去瞟江嶺雪,才發現她已經閉上眼睛,跟著音樂輕輕哼了起來:“他將是你的新郎,從今以后他就是你一生的伴……”
大頭是江嶺雪的前男友,5年前,他們愛得死去活來。
2
22歲那年,江嶺雪說她非大頭不嫁。
那時她在杭州實習,大頭的工作已經有了著落。暑假無事,便三天兩頭來看她,跟著她在科室里跑進跑出,端茶送水像個殷勤的小廝。
到了分別時,這七尺男兒便撒嬌耍賴,哭著喊著不肯走。每次江嶺雪都笑著把他推上出租車,再調皮地做個鬼臉,他隔著車窗哈哈大笑,可即便如此,再見還是會說得哽咽悲愴。
哪怕只是從杭州到溫州,也相見時難別亦難。
有什么法子,年輕時談戀愛,總會不由自主地把所有平淡細節都品出轟轟烈烈。
隱約記得那天天氣不好,大頭多賴了十分鐘,離開時心急火燎,生怕自己誤了動車。
誰知道那趟列車竟然通向死亡……事故是晚上8點多發生的,兩車追尾,死傷嚴重。
正在值班的江嶺雪慌了神,抓手機時碰翻了水杯,開水順著辦公桌流下去,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電話無法接通,意料之中。但她的額頭滲出冷汗,伸手卻抹到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病房里也熱鬧起來,議論聲斷斷續續地飄到江嶺雪的耳朵里,她捂著耳朵蜷縮在值班室里,手機屏幕一直幽幽閃著光,上面只顯示赫然兩個字:大頭。
電話打了一整夜,往事也在提心吊膽中回味了一整夜。江嶺雪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牽手、第一個擁抱、第一次接吻,眼淚在黑夜里橫流。那一夜她向上天祈禱了無數次,如果大頭幸免于難,她將和他終身廝守,兩人一道,去完成一個接一個的人生第一次。
第二天早上8點半,江嶺雪跟在主任醫師身后查房時,電話忽然毫無征兆地響起來,竟然是大頭。她又驚又喜,顧不得記錄病人陳述,只手忙腳亂地在白大褂里掏手機,完全不在意護士長的眼神惡狠狠地瞪過來。
“親愛的——”但一聽到大頭的聲音,江嶺雪便哇地嚎出聲來。主任詫異地回頭看,只見這小小的實習醫生一邊哭一邊笑:“你沒死呢?沒死啊,太好了!”
“別提了,我昨天誤了點,只能改坐大巴,誰知道手機還丟在出租車上……喏,剛剛買了一個新的,第一通電話就打給你。”
生死能考驗愛情,也能造就堅貞不移。
那天的江嶺雪堅信,等自己穿上婚紗,身邊站著的那個人,一定會是大頭,只會是大頭。
3
可終究還是分開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上海的風太硬,人心的柔軟好像一吹就會散。
這城市太大,立足不容易,仿佛得抽筋扒骨拿命去換。為了方便上班,他們各租了一南一北兩個單間,最忙碌的時候,兩人整整一個月沒見面。電話打得七零八落,微信里的回復變成簡單的一兩個字。
人潮太洶涌,心事太沉重。
時間久了,好像就慢慢沒話說了。
當兩個人對坐卻只是各自埋頭吃一碗面條時,大頭猶豫著開了腔,他說:“我爸媽給我找了個工作,事業編制,我想……”
“想分手?”江嶺雪已經嗦完最后一根面條,嘴唇上還沾著油汪汪的一片紅。小面館里人聲鼎沸,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的人,各有各的心情和故事,也沒人會注意到這走到末路的一對。
“那我呢?跟你回去我能干什么?”
大頭沉默不語,發酵在空氣里的辣醬味催出了江嶺雪的眼淚,她扯了一張粗糙手紙過來胡亂擦。大頭也不勸,只低著頭默默聽她的哭聲。
不能被生死打敗的愛情,最后還是輸給了現實。
江嶺雪也在不久后匆忙離開,當初是追尋著大頭而來的,而今所有的堅持都已經失去意義。
有些地方很大很繁華,卻又仿佛只裝得下一個人。那人一走,整座城市就都空了。
她慌不擇路地往后退,最后退回了家鄉。邊遠小城,偏安一隅。
4
后來就遇到了樊子恒。
這回的情節俗氣老套多了,長輩介紹來的大好青年,門當戶對又前途光明的,江嶺雪也就沒猶豫太久。
不到一年就順順當當披上了婚紗,是在普吉島拍的,碧海云天,白紗被微風吹得很動人。蘇曉東點了個贊,卻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一句:“忘了?”
江嶺雪回復:“愛是天時地利的迷信。”
到了一定的年紀,人就開始信命,不自主地把一切結果都用“定數”來解釋,從而把前程舊事里的恩怨因果坦然地一筆勾銷。
可蘇曉東覺得,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落到姻緣二字上,又什么都比不過人和。
他看看開車的樊子恒,又看看副駕座上閉著眼睛的江嶺雪,怎么看都覺得透著將就和勉強,好像這就是被“合適”蠱惑進了婚姻的陌路人。
車子駛進城,停在一家飯店門口。飯菜上來了,江嶺雪卻喊來服務員:“麻煩你給我來一碗白開水。”
蘇曉東詫異,樊子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喜歡吃辣,其實也沒什么,但小雪每次都主張唰一下再吃。”
江嶺雪邊燙碗筷邊丟了個嗔怪的眼神過來:“我早就說換一家嘛!”
“沒事兒!”樊子恒笑得柔和而寵溺,“你喜歡就好,我愿意遷就。”江嶺雪便也笑起來,含羞帶喜的,神態極美。
蘇曉東忽然從她眼中看到愛情,不濃不淡,恰好夠把生活的酸甜苦辣調勻。他也笑起來,舉杯高聲說道:“提前祝你們白頭偕老!”
5
那是江嶺雪一生最美的一天。
化妝用了三個小時,如玉的臉、嬌艷的唇、黛色的眉,一筆筆描摹出孕育二十幾年的絕代風華。蘇曉東坐在一旁看,笑意盈盈,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悲愴。
婚紗是專人送過來的,在蘇州量身定做,繡著繁密的花紋,點綴了幾顆鉆石,美得炫目。
可當更衣室的門推開,換好婚紗戴好花冠的新娘緩步出場時,蘇曉東忽然嚎啕大哭起來,一雙手也在微微顫抖。
好在伴娘都還在化妝,沒人注意到這個情緒崩潰的男人和欲言又止的新娘。
“雪兒……”蘇曉東的嗓子已經啞了,他勉強擠出一個笑,“我終于看到你穿婚紗的模樣了。”
是的,大頭是蘇曉東的外號。
那年的劫后余生里,江嶺雪曾在電話里泣不成聲:“我要馬上嫁給你,大頭,我們去蘇州定一件婚紗,等到畢業那天,你就用學校的電瓶車來迎娶我!”
可是畢業了,蘇曉東想要去上海灘闖一闖,江嶺雪二話沒說便辭去醫院的工作,跟著他南征北戰。
再后來,他們在上海分手。大頭給不了的一切,由樊子恒來接手,大到一場婚姻一個承諾,小到一頓美味佳肴。
江嶺雪嗜辣如命,分手那天她想吃的是麻辣香鍋,大頭以自己上火為由拒絕。兩人進了一家小面館,江嶺雪賭氣似的在牛肉面里加了三大勺辣醬。
“對不起,我當時太年輕。”
大頭伸出手卻又猛地縮回,裙擺上的碎鉆灼傷了他的眼睛。他擦了一把淚:“江嶺雪,再見了。”
江嶺雪輕輕點頭:“再見了,大頭。”
6
大頭出了門,飛速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四五十歲的樣子,音響里傳出的都是老歌。現在唱著的這一句耳熟能詳:“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他一怔,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們前世修了50年。”
司機哈哈笑起來:“那就超越同船渡,但又到不了共枕眠啊。小伙子,失戀啦?”
他胡亂一點頭,又想起出發前一天,在珠寶柜臺買戒指,導購小姐問他:“先生,請問是求婚用嗎?”
當時他雖惴惴不安,卻也滿懷希望,總覺得自己像偶像劇里的英俊男主角,能用一場搶新娘來完成一個女人生命里最極致的浪漫。
是,他后悔了。
在回到家鄉朝九晚五后,在一場接一場的相親后,在無數個午夜夢回后。他想起那個用青春陪他賭明天的姑娘江嶺雪。
可一切都晚了。
迎面開過來貼著大紅喜字的車隊,大頭看到樊子恒的身影一晃而過,他的頭發打了蠟,懷抱鮮花喜氣洋洋。
然后,出租車師傅聽到他的乘客哭出聲來,他嗚嗚咽咽,哭得像個200斤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