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長在心上的樹
村后面是山,近村的山上養(yǎng)了一片半月形的風(fēng)景林。
風(fēng)景林最東邊的石頭縫里,長著一棵飛著一樣的烏桕,好像隨時撲下來。風(fēng)景林中間長著兩棵抱圍粗的楓葉樹,筆筆直直的懟向頭上的天。風(fēng)景林最西邊的懸崖上長著一棵掉皮并腐朽了半邊身子的兩個抱圍粗的香花樹,像一朵蘑菇。秋天開花的時候,香飄十里有點(diǎn)夸張,但從永連公路折進(jìn)東干腳的小路,離村三里遠(yuǎn),就能聞到中秋的桂花香。桂花香跟著風(fēng)染透了所有空氣,幽遠(yuǎn),恬淡,均勻,悠長,置身在哪,都能聞到一樣的香味兒,每個毛孔都暢快舒爽,感覺到風(fēng)兒都醉了,多情起來,天空也干凈起來,藍(lán)的沒有一絲皺痕。大地上的秋禾長起來遮住了水面,一片碧綠,爭先恐后和風(fēng)兒招呼,大地像一片輕輕起伏的海濤。四周的山像島嶼,一片連著一片,仿佛在說世界很大,村莊像枯葉,人類像芝麻。
村中央有一棵傘一樣張開的橙子樹,巴掌大的葉片不輕易發(fā)出響聲。小鳥樂得有這般安靜的地方駐足、休整、棲息,呼朋引伴而來。最盛之時,附近雀鳥都來投靠,上千只之多。每個黃昏,一陣聒噪,問詢一天的收獲,經(jīng)過了什么兇險與探險。每個早上,一陣聒噪,相互道過離別,祝福一天平安美好。村里的人把這些鳥鳴一邊當(dāng)作了鬧鐘,一邊當(dāng)作了伙伴。暮晚的時候,鳥在樹上尋朋覓伴,人在房屋里掌燈,柔柔的光輝照亮每個人平靜的面龐。清晨的時候,人和第一聲鳥叫相互應(yīng)和,這邊鳥叫啾啾,那邊吱呀開門。鳥開完早會分完任務(wù)結(jié)伴離開橙子樹飛向野外覓食,這邊廂屋瓦上冒出裊裊青煙,人們開始燒水做飯煮豬食,一陣哐哐當(dāng)當(dāng),村子恢復(fù)了活力。
村子前面是曬谷坪,石灰黏土沙子拌在一起經(jīng)過勞力數(shù)日的拍打而成,像一張黃紙,因?yàn)槭依锩鎿搅说静荩@樣地面就不容易開裂,哪怕下雪結(jié)冰,曬谷坪也是一張完整干凈的大板紙。曬谷坪那頭的小水塘上,齊刷刷一排差不多粗細(xì),高矮基本一致的吊柏樹,像一堵綠色圍墻,又像擎天哨兵居高臨下,日夜守護(hù)著山腳腳下幾戶人家的小小院落。坐在門前光滑的石凳上,看著吊柏樹的樹尖,它們有時靜止如筆頭,又是輕輕搖晃如手指,樹尖之上,藍(lán)天高遠(yuǎn),陽光輕柔,一地明黃,大樹之外,田野平坦,遠(yuǎn)山如墨。看完這些低下頭來,手里的一碗紅薯米飯已經(jīng)見底了。
常言說山中無歲月。確實(shí)這樣,每一種變化,遲緩而有序,在你不經(jīng)意間完成,待到桂花香氣遍地,才知道有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在臨近。恍然有悟,責(zé)怪這歲月過得太快,一天一天,和水一樣,眨眼就過了,不留痕跡,還一事無成。節(jié)日迫近,大家忙起來。八月十五要吃粽子,怪怪的,是啊,要怪就怪古時候消息傳的太慢,屈原五月五在汨羅江投江,傳到寧遠(yuǎn)這些山里都到八月十五了。人們按照粽子投江喂魚的傳聞,開始包起粽子來,卻并不投江,而是相互贈送,送外婆,送娘舅,送好友,送鄰居,你送我,我送你,經(jīng)過漫長日月的修煉,這粽子成了寧遠(yuǎn)一道地道的美食。粽子不僅有肉餡,有芝麻餡、有花生餡、有紅豆餡,還有臘豬腿餡的;味道也分甜的和咸的,大家只在乎感情的表達(dá)和傳遞,而忘記了把這項(xiàng)美食辦成營利的產(chǎn)業(yè)了。
吃完粽子,天氣開始慢慢轉(zhuǎn)涼,風(fēng)像一把無情的鐵梳子,所到之處,那個地方的水便瘦一層,草木無處躲藏,無力抗拒,任它搜刮,日夜窸窸窣窣地,如訴如泣,慢慢地,葉子蠟黃了,葉子尖兒枯黑了,整棵草枯黃了,還是立著身子,一副無所懼怕的樣子。最東頭石巖縫里的那棵烏桕樹有自己的性格,不隨波逐流,風(fēng)一吹,厚厚的菱形葉片如刀,幾乎沒有聲息,堅(jiān)挺了半個月有余,崖下的草藤子上的葉子都卷了蜷縮了變形了,烏桕樹耗盡了能量,褐色的皮逐漸松弛、干燥、皴裂,轉(zhuǎn)黑,變深,卻又不甘心屈服,竭盡所能,一些樹葉子耐不住,開始從葉柄起變紅,幾個晨昏下來,在綠葉之間,一片一片,像嘔心瀝血。接著,周圍的葉子受了感染似的,一片一片開始變紅,從樹冠到樹腳,像畫家在虛空中隨手潑了一盆紅漆,又用黑墨在下面畫了一根歪斜的樹干,凝固了,奪空而出,風(fēng)標(biāo)自落落。
楓樹膽小,秋風(fēng)一吹,有求必應(yīng),嘩嘩聲如水,讓人常感覺山上有湖。兩棵楓樹緊挨在一起,其中一棵樹頂上長了一蓬寄生植物,莖細(xì)如香,葉子橢圓,小小的,厚厚的,外披一層絨毛,與單薄的鵝掌樣的楓葉涇渭分明。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diǎn),葉子密實(shí),仿佛很強(qiáng)大,其實(shí)極為脆弱,幾陣秋風(fēng),楓樹開始“燒”了起來,從頭到腳毛刺刺的葉子像火一樣紅透了,上面的寄生樹束手無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舉手投降,只是樣子比較猥瑣,葉子青黃,像一泡雞屎,那片火紅便像爛了一個洞。但沒有人在意,寄生樹實(shí)在太高,那么高的位置,誰能在意呢?
最西頭的香花樹像往日一樣,巴在山崖上像大蘑菇,俯瞰著院子,平靜地度過了秋天。到了冬天,風(fēng)冷雨冷,半個月,冬雨浸透了她的身子骨,身上重量超過了它半邊身子的承載和拉力,她便選了一個黃昏雨后,燈火稀疏的夜晚,從根部斷裂,傾倒下來,下面避雨的三間草房瞬間做了它的陪葬品。帶起的大風(fēng)從崖下?lián)涑觯瑩溥^巷子,橙子樹上鳥雀亂飛,轉(zhuǎn)了一個彎,到十丈之外,進(jìn)入我家,撲滅了我家的油燈火。父親聽到后面?zhèn)鱽淼捻懧暎荒標(biāo)魅唬秩玑屩刎?fù),說“香花樹倒了,還好是夜里”。村里除了三間草房的主人——他也沒有憤憤不平,憂天怨人,只是三間草房失去了香花樹的庇護(hù),以后得年年換草了。
橙子樹也沒有等到終老,分田單干,橙子樹分給了人家,人家沒有看中橙子樹,沒有看中一樹鳥雀,也不在乎風(fēng)景和陪伴,只看中橙子樹占地的面積。在鯉魚鋸下,橙子樹烏黑的厚過一指的樹皮在橙子樹倒地之后,還緊緊裹著樹干。鋸木板的長條鋸已經(jīng)被鋼銼擦得雪亮,拈在手里隱隱作響。兩個男人拉鋸,像一對木偶。腳下幾只雞伸直了抬高了頭,機(jī)警的轉(zhuǎn)動著,尋找樹皮里掉下的蠐螬之類的肥蟲——那一段蠕動的白肉其實(shí)挺讓人惡心的。早晚沒有了鳥雀的聒噪,村子安靜了,沒有人覺得少了什么。橙子樹葉里藏著的鈴鐺似的橙子花的清香,至少陪伴過兩代村人的春天,但在起屋造廂面前,不值一提。自然界里,沒有什么能比得上人的需求重要。自然,曬谷坪前面的六棵吊柏樹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不是為了幾條木材,看重的仍然是它們所占的位置。人類的小手一揮,六棵臉盆大的吊柏樹就到了壽終正寢了。在操縱時代的人類手里,逆我者亡演繹得淋漓盡致,何況幾棵不能言語的樹呢。
我還遇到過一棵板栗樹,孤零零地站在一排吊柏樹后面的斜坡上。
它的后面是比東干腳還小的村子段家。
這棵碗口粗的板栗樹長得像古代的鉤鐮槍,折彎了槍桿,插在斜坡上,向著水溝。后面是一道雜樹刺藤形成的樹籬。走近了看,這道植物籬笆墻竟然連著一條石頭圍墻——這部分被前面的房子擋了。粗糙的青石圍墻里面一塊寬闊的空地,靠近圍墻有一個裝天屙水的水井,水井里有一叢茂密的綠菖蒲,葉子下面的水綠綠的,散發(fā)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卻讓整個空坪子有了生命。草坪后面是一座木屋,敞口堂屋,靠后墻的角落里,是個燒火的地方,土墻上留著煙熏火燎的黑色。房子后面,是雜樹毛竹刺藤交織在一起的一道雜樹籬笆。后面是石山和在石山縫里生長出來的樹林,密密麻麻,生機(jī)勃勃。間或傳出幾聲竹雞的叫聲,就像丟出了一串鞭炮一樣,平地嚇人一跳。這片樹林兩邊的荒地里,墳?zāi)挂欢岩欢眩蚴腔氖彽呐f墳,或是邊上還擺著花圈的新墳。我看了這環(huán)境,都為段家人發(fā)愁。
我是怕鬼的,便看板栗樹。
板栗樹在水溝那邊,有點(diǎn)“在水一方”的意思。八、九月,我常常沿水溝而上,放牧我家百多只水鴨。段家是必經(jīng)之地,在溝這頭,過兩塊石板并列的小橋——我經(jīng)常懷疑橋的那兩塊石板是死人墓前的墓碑,每次走過的時候心里都叫一聲“罪過”。石橋前面的水溝邊放著兩塊并列的青石板,幾乎與水面平齊了。這是段家人洗衣做漿的地方。段家人的田畝在幾里地之外,他們白天都在田頭忙地頭忙,平常難得見到段家人影出沒。有幾個孩子,也是伴著狗守著屋門看著小雞,不敢隨意離開家——那時的小偷飛得起,而且不挑東西,顯眼就偷,做飯的鍋?zhàn)佣疾环胚^。段家家家戶戶都挨過偷,大米、谷子、臘肉、雞、鴨、飯鍋、褲頭、扁擔(dān),藏在谷堆里的錢……我家鴨子多,小偷光顧的時候,鴨子動靜很大,即便這樣,也挨過偷。一打聽,熟人所為。究竟是誰,無可奉告。段家這些大大小小的失竊,應(yīng)該都是熟人所為。熟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得防著點(diǎn)兒。
過了石橋,徑直向前走幾步,就到了板栗樹下。
板栗樹下的斜坡上有毛刺刺的落果,無知無覺的釘在草里。新的落果翠綠一團(tuán),前幾天的落果,青刺尖兒已經(jīng)發(fā)紅、發(fā)黑。而板栗樹下,居然擺著一塊磨刀石樣的灰白石頭,旁邊還有些不規(guī)則的小石頭。四下無人,上了板栗樹,小心揪下幾顆,拎在手里,單手抱著樹干,小心翼翼滑下樹來,用穿著涼鞋的腳踩著板栗,在草里使勁的蹭兩回,然后拈到磨刀石上擺好,瞅準(zhǔn)了,一石頭砸下去,板栗就砸開了,像張開的嘴,里面的肉呲了出來,青白色的肉帶著些許汁水,上面有豎紋,小心拈出肉送入口中,一種生生的味道,脆是脆,卻毫無滋味,清淡得都沒有興趣吞咽下去。在斜坡上撿沒有板栗落果的草坪坐下來,往前一看,水溝外面,平平整整的水田,直接延伸到平田院子,瓦屋用了一條墨線,在田野盡頭劃了一道界線,把村子和田野分開。田野上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種田人在忙什么?或者在預(yù)謀一場變革吧。
抬頭看板栗樹,一把一把毛球球兩兩相對,四個擠在一堆,綴在細(xì)枝上,幾個便把細(xì)枝墜彎了。板栗什么時候成熟?藍(lán)天上沒有答案,段家的土墻上也沒有答案。或者深秋吧。我想。
每次放牧鴨子,行徑板栗樹下的時候,腋窩里夾著驅(qū)趕鴨子的竹棍,甩著另一只手,湊到板栗樹下坐一會。每次去,都能在磨刀石上發(fā)現(xiàn)被砸開的板栗,樣子像張開大嘴的貪吃魚。抬頭看板栗,少了好幾枝樹枝,凌亂的枝葉中的板栗寥寥無幾了。板栗還沒熟呢!板栗樹有點(diǎn)狼狽,兩兩相對,我覺得自己也有點(diǎn)狼狽。板栗樹下,已經(jīng)有了一層板栗殼,舊的,新鮮的,張開口的,綠的,黃的,紅的,那些毛刺把自己釘牢在地上,一片狼藉。段家人卻沒有一個出來,對來摘板栗的人主張一下權(quán)利。這無聲中,讓我悟到了許多。
東干腳前面無樹,光禿禿的,人們不在乎,離開新居,穿過水田、河流和田野,在莊稼地里種上了許多杉樹和樅樹。樹木成材后,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見底。月夜里,東干腳越過曠野,與樹林相接,顯得更為安靜、寂寥和渺小,卻仍是人間一點(diǎn)不散的溫暖。
過了很久,想起家鄉(xiāng)一些事,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在段家認(rèn)識板栗樹的。我們吃過了酸甜苦辣,那些樹經(jīng)歷了雨露霜雪,生死的事,一樣沒少。
2023.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