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四弟、大妹、大妹夫一早就來到墳地。昨天,還寒風凜冽。今天天氣竟格外地好,太陽暖暖的樣兒,微微有些許西風,天氣暖和。
祖墳掩映在一片新楊林中,樹林長得愈加清秀,行列分明,茁壯高大。冬天特有的青白色樹干,在陽光下,微微閃亮,生動活潑。一大片墳塋密集而有序地分布在土丘的陽坡上,輩份有階,尊卑有序。讓人相信冥冥中的那片天地里依然有倫常道理,依然有血系的濃郁親情萬古長青;讓人相信人今生之死是肉身在這一世上的泯滅,精魄會被祖先在另一世召集團聚。
這里,讓我有濃重的歸屬感。這里有我的祖宗,這里是我本源的根。我流動著他們的血脈,我延續著他們的生命,我繼續著他們的意旨。他們的精魄嗅了我的體味,彌散在空氣里,陽光里,跟隨著我,有時也入我的夢,給我以加持護佑。我虔誠地燒紙,叼念,叩首:安息,我所有的別世的親愛的人。
紙錢在火焰中化作青蝶,在墳塋間,輕盈著升起、盤旋、飄散,像翩躚的舞。哈,天兒好,祖宗心情不錯。挨個墳頭叩拜到腰酸背痛,四弟和妹夫一直在笑我的笨拙。我雖然汗水沁出,氣喘吁吁,心里踏實到篤定。荒草茫茫、白楊蕭蕭里,每座墳塋都像在閃著亮光,那是祖宗們在燦爛的陽光下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們。
到四叔家,四嬸像往年一樣兒地大笑著喊著迎出來。還沒進屋兒,那四溢的香就沖沖地入鼻入肺,一直入到記憶深處:當然是殺豬菜和撥面條。那香味和四叔四嬸已經等我們很久了。成才也趕過來,跟妹夫諧謔大笑著。只等成奎來了就該上炕盤腿喝酒了。
我洗了手臉,來到四叔的空大的院子里。一院子的陽光。四下里雞籠,豬舍,羊圈也是新的,分布井然。加上剛剛粉刷過的院墻,一派新鮮盎然的樣子。長長地吸了口空氣,吸到沒力氣,再緩緩著吐出,真是沁人心脾地舒服。往四下里望望,俱紅墻青瓦,四角的院落整整齊齊,左鄰右居都一片興望的景象。
走到東門,看東側的院落更加的干凈整齊。在院子中心高高的玉米堆里,有機器轟鳴。其間一瘦小精干的身影在忙碌著。知道那是小倉,我兒時的伙伴,也是我的表哥。
不知不覺走進了小倉的家。他一眼就認出了我,忙著轉過墻角關了機器,脫下滿是灰塵的衣服,把我讓到屋里。屋里是典型的農家擺設,干凈而溫馨,明亮而舒適。
老嫂子呢?
回娘家了,咱們哥倆可好幾年沒見了。
誰讓你不找我玩去。
咳,知道你忙。
你才忙。沒出去打工?
沒,我一年里連院子都出不去。六七十只羊,雞豬驢。正忙著加工飼料呢。
今年,收成怎么樣?
我自己種一百八十畝地,不用雇工。收成挺好,但糧食價錢不行。玉米七毛都沒人要。玉米這樣倒行,我自己都不夠用呢。但其他糧食太賤啦。
蕎麥呢?
更不行,一塊六呢。
不對呀,蕎面可是漲到五塊呢?為什么不自己加工賣?
你說那玩意,我只能賣加工廠。人家加工之后,四塊往外推呢。
你自己加工自己推呀。
咱哪里能成,人家有路子。
老哥跟我聊這些,當然要嗤笑我是外行。當然,他一直當我是只配念書的呆子模樣兒。可是在我的眼中小倉竟然淪落成純樸到木訥的農民。我當然不敢貿然地笑話他。只心里油然一絲絲的哀傷。
小雨呢?兒媳呢?
在城里。
做啥工作?
跑跑黑出租。原來干干洗店了,后來連房租都掙不出,這不剛把設備拉回家,說過一年半載地再說。兒媳,懷孕了。
那回家里來,豈不是更好。兒媳養身子,小雨幫你干活兒。
老哥沒順了話茬兒說。我知道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了,就小心著閑扯別的。四嬸在西院里喊吃飯,就作別出來。
成奎到了。開始吃飯。妹夫跟徐家的一輩的哥們玩得好,在酒桌上嘻嘻哈哈地高興。他們跟我見面少,所以都拘謹客氣。
其間有四姨夫的女婿打電話過來請吃飯,話題就扯到了了四姨夫身上。四姨夫六十多歲了,最近因為討一千多元的債跟鄰居動手打架,住院。成奎是村書記,解決矛盾的時候自然偏向四姨夫。四姨夫太貪小便宜,不斷地向對方加碼要補償,讓成奎為難。成奎在告訴經過時,大家都笑成一團。又說了一些四姨的趣事。告訴我四姨夫是個能干過日子,但小氣到可笑的一個老頭。四姨夫家的表弟叫永生,跟小倉家的小雨一樣,也跟老婆孩子住在城里。一樣沒有穩定的收入。還說了好多家跟小雨、永生一樣的后生。大家都笑罵感慨現在的農村孩子娶妻生子,躲在城里享清福,還得老子老娘養活。
我學說了和小倉的對話,他們的觀點和小倉一樣。
成奎說,二哥你能推銷不?
我說,不能。
我告訴他們,推銷就是沿街邊找店,問店家要不要。
他們很不屑我說的話。
我問他們,你們是不是這樣推銷過,才說這樣做不行。
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那還用去做?一想就不行么。
我問成奎,自己加工一斤蕎面成本多少錢?成奎說,二元一角吧。
我說,人家翻著番地在賺,你們不知道么?
他們說,人家有路子。
好吧,我在幾個弟弟眼中,最終也是個掉書本的呆子。
我是個掉書本的,肯定沒有呆成他們眼中的模樣兒。但他們肯定是成了祖輩們一樣兒的農民了。
我想到陽光下那片燦爛的墳塋。祖宗們興奮地看著后世兒孫們現在的富裕的生活。他們在天堂看到兒孫成為優秀的農民過上好日子時,應該是前所未有的欣慰。但,祖宗們是否意識到,信息閉塞,觀念落后已經成了一道牢牢的圍墻,將兒孫牢牢圈在土地上、院落中。他們從小跟著父輩祖輩種田,滿意于春華秋實,滿院的家禽牲畜,滿村的種田哥們兒,滿足于純樸的泥土交際圈子。
從年少懷揣志向,夢想脫離面朝黃土背朝天躁動中,被生活不斷地打壓,漸漸安于如今的生活,守在原地,逐漸內化成祖輩父輩,實現了古老農民的近親繁殖。更為可怕的是,他們的下一代,也在走他們的老路子。這種繁殖,難道竟會是一種宿命?
爹說,兒子,今年上墳多說幾句讓祖宗保佑的話。或者,爹有“每逢佳節倍思親”的第六感吧,我們迫切地需要祖宗的保佑啊。但愿南梁上,那片生機盎然的墳塋里濃郁親情之中,還有能給予兒孫的與時俱進的精魄和英明。
四叔的院子西側,散養著一頭毛驢。它在閑閑的呆立著,靜靜地,一聲不吭,低著頭,順著耳,兩眼緊閉,滿臉的安詳。我知道它忙起來會耕地、駕車、拉磨,任勞任怨,無所不能。它最樸實、最忠誠,曾經是農村老人、婦女、兒童也能使喚的大牲口。
它現在的生活,不再原來那樣的苦累了吧,因為它身邊是一大一小兩輛農用車。它或者已經逃開了本來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