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100個陌生人說話」第二期

文：閆曉雨

我是在上午十點鐘敲開joy家門的。

她穿一件淡色墨荷的真絲旗袍，沒有化妝，皮膚狀態(tài)很好，打招呼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她有問過我，要不要一起去晨跑。

joy是「和100個陌生人吃飯」活動招募發(fā)出去當晚加我的其中一個，我們有過簡單溝通，發(fā)現(xiàn)住的地方很近，隔街而望。索性決定去她家做飯吃。

朋友圈里的她健身、讀書、沖刺工作，非常獨立，是典型都市女高管/創(chuàng)業(yè)者形象，在沒有見到她之前，我稍微有一點好奇，那種「我想找個窗口」的傾訴欲背后會是什么。

進屋以后，她說，“不需要換鞋，家里只有我一個人住，也沒有多余的拖鞋。”

1985年出生的joy和我相差十歲。

和想象中不太一樣的是，joy身上沒什么所謂女強人的凌厲感，笑起來很溫柔。

我挨著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她在一旁泡茶，來自她故鄉(xiāng)福建的鐵觀音問我喝不喝得慣。

其實我不懂茶，但我感覺愛喝茶和愛喝酒的人某種程度上都一樣，沒有閱歷的沉淀，很難完全沉浸在這個情境里。

“這是我離婚的第二年。”

“從頭講起大概是這樣的，我已經(jīng)工作12年了，從最初的銷售做到市場總監(jiān)，再后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近兩年，做醫(yī)療器械，盈利狀態(tài)還不錯。當我覺得在物質(zhì)層面達到一個階段性目標時開始真正意義上考慮婚戀問題——這個時候剛好遇到了他。”

joy口中的他是她的前夫，她們是在老家相親認識的。

對方溫文儒雅、學識淵博的性格很快吸引了她，決定在一起之后，joy為了他選擇來到北京。

離開福建之前，她把自己公司所占的股份賣了。

“當時你公司運營的狀態(tài)怎么樣？”

“那個時候剛在非洲考察完一個項目，分公司都注冊好了，我做出和他來北京這個決定后，就去處理公司的問題了。”

我喝茶很快，咕嘟咕嘟，完全沒有品茶的樣子。

joy在旁邊慢條斯理的擺弄著茶具，我在內(nèi)心飛速計算，她口中所說的每年分到個人的純利潤是一筆非常可觀的資金，那么好的勢頭，如日中天的公司發(fā)展，并不是電視劇里隨隨便便辭個職為愛走天涯那么容易割舍的泡面情節(jié)。

如果你已經(jīng)擁有了一座大廈，你還有勇氣拋下一切重頭再建嗎？

時間差不多快到中午了。

我和joy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上了個洗手間，下樓買菜。

廚房、地球儀、數(shù)學公式

夏天來得兇猛，毫無預兆。

如果季節(jié)也有性別，大概此刻五月的北京是個毛躁的少年，明晃晃、毫無顧忌的直奔主題。像極了20多歲我們奮不顧身的樣子。

joy想要做泰式酸辣魚，缺了一道佐料，檸檬汁。

她帶著我穿過小區(qū)超市里擁擠的貨架，很快憑著記憶找到檸檬的精準位置，我不會做飯，所以對買菜這件事充滿了新奇感。

我很喜歡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的一本小說，名字叫《廚房》。

這個世界上，我想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

即使地面散落著碎菜屑、邋遢到能把拖鞋底磨得黑乎乎的，只要異常寬敞就可以。

里面擺放一臺巨大的冰箱，塞滿足夠度過一個冬天的食物，我倚在銀色的冰箱門邊，目光越過濺滿油漬的灶臺、生銹的菜刀，驀然抬頭，窗外星星在寂寥地閃爍。

每每讀到，內(nèi)心都涌上一股暖流，溫熱如屏障。

無論生活如何衰敗，廚房里總是生機勃勃。是安全的。是充滿煙火氣的。泡在水池里的綠葉子和炒菜時躥出的小火苗，是平淡日子的驚奇配色。

我倚在廚房門邊兒上，看著joy在里面洗菜、切菜、點火，一氣呵成。

靈活的手指撫摸過蔬菜一段段的肌理，神情輕柔，下起刀來又干脆利落，會做飯的人身上似乎都有這種魅力。

快把自己和食物融為一體的極致投入。

不好意思再打擾她，我一個人開始在客廳閑逛起來（得到了主人公的應允），電視機旁邊養(yǎng)了金魚，花瓶里插著干花，常年出差必備的毯子和頸枕被藏在小象玩偶里，陽臺上有零散的土豆。

書架上的書以金融、市場營銷、管理類的為主。

沙發(fā)上是她參加MBA考試的一些學習資料，光數(shù)學公式，厚厚的一打。

我最感興趣的是那個地球儀，金屬托底，手指忍不住去撥弄起來。

joy從廚房里端出炒好的米粉剛好看到這幕，她放下餐盤，走過來說她的心愿就是希望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去更多的國家，看更多的風景，走遍一切可能的邊界線。

少年游俠的夢想從未因柴米油鹽而消減半分。

換個角度來說，離婚換來的自由空間，未嘗不可當作上天恩賜的一場融雪。

讓塵封的自我重新流動起來。

joy做的炒米粉實在好吃，我撥了一大盤，配料以蘿卜、蘑菇、豆芽和紫甘藍，攪拌在一起的香味濃郁香醇，是家里的味道。

joy說，結(jié)婚以后，她不管工作都忙都堅持做飯。

這是她家庭生活的一部分。

就連早餐，也會盡量嘗試著多做幾個花樣。

“娶到你的男人也太幸福了吧”，我脫口而出，才反應過來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

家庭生活不會像戀愛一樣簡單順遂。生育壓力和家庭關(guān)系都是需要費心經(jīng)營的。

自從和他在一起之后，joy前后經(jīng)歷了兩次宮外孕，第二次宮外孕面臨的情況十分糟糕，已經(jīng)影響到生命安全，醫(yī)生建議出于健康考慮joy最好切除輸卵管。

這意味著，joy再也無法生孩子了。

不能再自然受孕以后，joy承受的不僅僅是身體健康的恢復問題，還有來自男方及男方家庭的壓力——如果一年之內(nèi)，試管不能成功，就必須接受男方妹妹的孩子作為自己的孩子，一個八歲，已經(jīng)有非常明晰自主意識的孩子。

試管給joy帶來的身體折磨已經(jīng)很大，自己的愛人非但不能體諒，還在這個時候繼續(xù)施壓逼迫自己去做違背意愿的事情。

婚姻不是由誰來主導的，在這段路上，一定是兩個人輪流開車，出了事共同擔著。

如果遇到困難，一方就立馬選擇棄車而逃，這段婚姻也沒什么繼續(xù)的意義。

想了很久，最終joy提出了離婚。

“還記得你們最后一次吃飯的情境嗎？”

“記得。我做好了餛燉，他都沒有吃，聽完之后，他把碗狠狠砸在了桌上。”

中國當代女性婚姻現(xiàn)狀：忍耐不是美德

面對joy提出離婚，對方給出的回答是，離婚，可以。

但要求joy退還結(jié)婚時的彩禮錢，以及必須再額外支付他一大筆經(jīng)濟賠償，理由是“和你在一起這么多年，你連個孩子都沒有給我生……”

在她們結(jié)婚的時候，這個男生經(jīng)濟條件一般，算是“裸婚”，沒有車沒有房。兩次宮外孕給joy的身體造成的影響更是不可磨滅的。

如果僅僅以女性“能不能生育”作為評判一個妻子的標準。

那這段婚姻里的情感成分可見一斑。

我承認，在男女之間，在人類的自我保護意識和所謂的愛人之間存在著許多連“愛”也無法逾越的壁壘，但真正的愛，首先要建立在相互尊重之上。

靈魂是彼此“相敬的”，以此從愛中衍生出來的一切關(guān)系都會是清爽、純粹、平等的，無意站在任何立場去評判別人的私事，假設真在意一個人，在關(guān)鍵時刻，是不是無論如何應該先去考慮她的健康問題？

寫到這段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辦法繼續(xù)，抱著電腦休息了大概2個小時。

我覺得很痛苦。

因為我在做的這件事情踏足到別人的生命河流之中，并非簡單是一個記者/記錄者的角色，我想要盡量保持對個人觀點的克制，但真的沒辦法做到無動于衷。

所以盡量避免情緒化，只來客觀表達。

女性在當下社會環(huán)境里真的很難獲得婚姻保障。

在家里主要負責家務、育兒的大多是女人吧。面臨工作和事業(yè)的平衡難題大多是女人吧。現(xiàn)代法律對女性的保護力量很弱，社會輿論盡管有多元化進步趨勢但對離婚女性仍有諸多非議，這種情況越往二三線城市深入下去，會發(fā)現(xiàn)越嚴重。

在中國，一門心思持家過日子的女人，其實是可憐的。

這種可憐并非是說她們生活得不好，而是在婚姻生活里能收獲到的可能性軌跡太有限，沒有孩子之前，努力要一個孩子，有了孩子之后，全身心撲在孩子身上，女性獨有的個體意識會日漸模糊。

前兩天我看了紀錄片《人間世》里關(guān)于婦產(chǎn)科的一期，沒有感同身受經(jīng)歷的人，真的無法想象女性要在婚姻里犧牲多少。

光是生孩子這一項，所產(chǎn)生的連鎖反應就足夠震撼。

能不能生，要不要生，愿不愿意生，生了之后孩子的性別、哺乳、教育問題……絕大多數(shù)時候的壓力都直指女性。

截圖來自日劇《坡道上的家》

還是來自母親們的共同絕望——不論是全職媽媽還是職場辣媽總有各種各種指責等著你。

當然，你也不能預料這個指責來自于誰。

是你的丈夫、婆婆，還是上司，還是在公共空間里因為孩子的一聲啼哭引來的路人。

截圖來自日劇《坡道上的家》

那天中午一遍吃飯，一邊和joy聊了很多關(guān)于戀愛與婚姻，婚姻與家庭的話題。

我們既不是愛的稱頌者，也不是婚姻的警惕者。

只是在聊到中國女性從步入婚姻的那一刻起，遭遇的最大難題，就是會有無數(shù)的聲音告訴你“你要忍”，為了自身的名節(jié)要忍，為了孩子要忍，為了給下一代形式意義上一個完整的家庭，你要忍……但事實上，委曲求全所帶來的傷害有時會比直面痛苦的影響更深遠。

臺灣作家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寫了一句話，值得分享給所有遭遇不平等待遇的女性：忍耐不是美德。

一個人最恐懼的時候，也是最勇敢的時候。

以及，在這段關(guān)系里從始至終問心無愧的人，才敢先做出離開的決定。

joy在和父母商量過后，家人都很支持她選擇離婚的決定，她決定放下這段婚姻，與此同時她沒有選擇逃避現(xiàn)實去往其他城市生活，而是繼續(xù)留在北京，重拾自己的事業(yè)。

恨是內(nèi)耗，愛才是良藥

離婚以后的第一年，很難。

joy經(jīng)常在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眼淚沾濕大片枕頭，那些白晝里壓抑下去的東西，悉數(shù)浮上水面，就那么，直愣愣的，要和你對峙。

你無法逃避，也不能抹去。因為那就是你自己必須承受的部分。

吃完飯以后，我和她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喝茶，她換了新的口味，遞給我。

聊起去年的生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好在，joy從小性格獨立，家人在一定程度上給予她最大程度的關(guān)心和鼓勵，面對已經(jīng)既定無法改變的事實，長久的壓抑、陰郁只能拽著你繼續(xù)沉下去，joy沒有沉溺太久，最多的時候泡在健身房。

不工作的時候，就去看書。

注重對自我的提升大概是離婚以后Jennifer對生活最大的改變。

一個人的心再崩裂枯朽，精神面貌還得保持可愛。

發(fā)泄不開心有1000種方式，購物、裸辭、自虐、砸東西、發(fā)脾氣……痛快過后還不是要自己買單，陷入更深的無力感。

比較簡單可取的度過人生低潮期的方式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定期去醫(yī)院做檢查，不管愛不愛健身，適當運動，總是能保證體魄的狀態(tài)飽滿。

看書。旅行。和靠譜的朋友談心。

少發(fā)牢騷，可以多交流一些甜蜜的戀愛故事管它是自己的聽來的還是出現(xiàn)在電影里的，如果實在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努力賺錢。

joy當初敢于果斷離婚，也離不開對自己經(jīng)濟能力的自信與支持。

那天天氣特別好。

我站在陽臺上，可以隔著馬路看到不遠處自己所居住的小區(qū)，順勢和joy聊起自己的家庭。

我媽媽在20年前做出了離婚的決定。

曾經(jīng)非常擔心因此會給我的成長造成不好的影響，說實話，“父親”這個角色在我生命當中所缺失的，就是缺失的，永遠補不回來。

但我還是非常感謝她選擇分開，如果她們沒有離婚，我面臨的可能不是缺失什么，而是扭曲什么。

joy點點頭，表示很贊同。

我想媽媽身上那些曾經(jīng)被問道過的問題，也有人問過joy吧，比如，“你會恨那個人嗎？”、“你會覺得為什么是我偏偏是我”、“會認為命運對你不公平嗎”……這些問題，我在她的臉上都看到了答案。

如果說唯一的遺憾，「不能生孩子」對一個想要擁有自己孩子的女性來說，確實影響頗深。

我無法安慰。

連醫(yī)學都無法安慰。

就好比你可以不要一個東西，但仍想保有擁有它的資格。

但換個角度來看，在接下來的人生里，“我終于有勇氣以“我”的真實樣子生活下去。”

不再是誰的妻子，不再渴求做誰誰誰的母親，不再執(zhí)迷于男人的肯定下喪失自己靈魂的婚姻生活，不再因愛而卑怯，不再被恐懼所支配，似乎也離內(nèi)心那個真實的自己越來越近了。

飯吃完了，茶喝完了，故事也聽完了。

我起身準備離開，joy送我到電梯口，我說，那你現(xiàn)在有喜歡的人嗎？

“暫時沒有”

“不過相信會遇見的啦”，她又補充了一句。

傷害我們的又不是愛情本身。

那天過后，我腦子里總是閃過古龍在《邊城浪子》的后序中寫道的一段話，或許也是Joy想說的：

“仇恨和報復，雖然并不可恥，但也絕不值得尊敬。仇恨雖然是種原始而古老的情感，但卻絕不是與生俱來的，愛和寬恕，才是人類的本性。”

“這就是我這故事的主題。”

體驗者：Joy

職業(yè)：教育公司高管

吃飯手記：

在joy家吃完飯當天，剛好收到一個朋友的微信，她說，很喜歡我這個系列活動，但感覺自己好無趣，沒有什么故事。我想了想回復道：

沒有故事說明過得很幸福，那些有故事的人，都千瘡百孔的。

“我們要親身經(jīng)歷苦難，然后才懂安慰他人”

那些溫柔的人啊。

哪一個不是這樣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