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3月，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候，開的早的迎春在街邊在各院落里隨意地綻放，黃燦燦的這一片那一片的，再高一些是三三兩兩的一樹樹粉白杏花，杏花后映著淡黃淺綠的萬條柳，真個是鶯初解語，最是一年春好處。北京城的人民多半還是穿著厚重的冬裝，時髦點的大姑娘小伙子開始露出捂了一冬天的一小截淡白腳踝，赫然把腳和褲子分開。在某條南北向的大街一岔口一大堆人在等紅綠燈，這其間有一個穿黑大衣的女人，戴一眼鏡，木著個臉，略皺著點眉，有點點呆呆的神情。她發呆的這一會子，人們忽然都過去馬路了，她待要趕上去，看看燈還是紅的，看看南北向的大街還是綠燈，車輛速度不減。她這才醒悟剛那一撥人是聚了一小撮就走，壓根沒管它什么燈。她想還是等一等，要遵守交規，將來牛牛會走路了，帶他出來的時候自己更得以身作則，這么亂闖多危險啊，看這些車也壓根沒管有人沒人的意思。

她安全的過了馬路，正午的陽光，真好，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人行道上都是吃過午飯出來散步的人們，用她爹的話說，這就跟鳥一樣，在籠子里呆久了出去放放風。她忽然有些累，想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歇一歇，就一會。不過她就是這么想想腳步還是沒停。孩子還在家嗷嗷待哺呢。她這么一歇，孩子不得餓的直哭。啊，她可愛的小寶貝，她想到牛牛，厚重的眼鏡片后面的眼睛里便多一些慈愛。她急著往前走，經過一家鏈家地產，開了春，房市熱了，鏈家這會子工夫就回來又出去幾個電動車，前面是鏈家工作人員，后面看房的人，都似乎帶著一些些志得意滿的神情。她想起去年她買房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子的神情吧。過了年房子突然升值，她有一點慶幸，幸好去年買了房，要挨到這會是買還是不買呢。

她走到地鐵的地方，看到一個等紅綠燈的女人，梳著馬尾，穿了一身輕便運動裝，一直原地跑啊跑，似乎充滿活力的樣子，女人的屁股在她跑步的動作當中顯得豐滿而有彈性，她背對著她，但是她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比她大，年齡是從哪里顯示出來的呢。自從懷孕后她已經好久沒有關注自己的體型和皮膚了。她想起年輕的時候，她沒結婚的時候，大概是總跑步的，也是總做面膜的，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皮膚像是風干的橘子皮，有一次她抱孩子從鏡子旁經過，才留意到眼角的皺紋在臉上支離破碎陳列著，像干涸的大地裂縫。至于身體，她已經好久不再對著鏡子照自己的裸體了，有時候洗澡偶爾低下頭看到長滿妊娠紋的花花肚皮上那蚯蚓一樣彎彎曲曲的紅色縫線便覺觸目驚心。她對自己的身體充滿厭惡。她和李學良已經大概有兩年沒有那檔子事了。自從懷孕后，她便對這事興趣全無，李學良一開始還試探性的邀約，被她黑著臉拒絕幾次后，便再也不提了。她疑心他有別的渠道，畢竟他常年出差，但他是這樣老實的人。她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兒深感不安。她搖搖頭試圖把這想法壓下去。但是這水面的浮餌壓下去，又漂上來，壓下去又浮上來，一些平時不注意的小細節這時候也都忽然放大清晰起來了。比如那一天他剛出差回來，她去陽臺拿孩子尿布的時候，他匆忙放下手機，白皙的臉上有一絲不輕易察覺的慌亂。比如他的襯衣丟了一件，他和她說的時候帶點底氣不足還有一點觀察著她的反應的意思，那會孩子在另一個屋子開始哭，她便馬上抱孩子去了。現在這些事都再一次呈現出來。似乎向她證明著什么。那他的錢從哪來呢，她知道他的工資，買房后他的工資一直用于還貸款，還得交一些首付借的債。并不寬松。她再次在街上搖搖頭,也許是她多疑了，生孩子后她全副精力都放在這個小家伙身上，確實是對李學良忽略太多。以后要對他好一些。

她拐了彎再往前，急匆匆超過一個又一個人，過了紅綠燈再一截就到小區了。有一個女人在打電話一些語句隨著暖洋洋的春風落在她的耳朵里，那個女人說，到最后到手里工資3500，每個月還有200塊餐補，如果出差有差補。那個女人年齡也不小了啊，她想，比她還要大一些吧。還在流連在人才市場找工作。還要總出差。那她的孩子怎么辦呢。不過出差有差補也還好。差補？她在大街上驚得要跳腳，她腦子電石火光，李學良今年出差的地方變了，她有次聽他電話的時候知道的，差補高了，但是拿回家的還和原來一樣。

這會子她的心理滕然起來的是憤怒而不是傷心，她抖抖索索的從口袋里拿手機，直接就撥過去。那邊手機接不通。她再打一遍，還是不通。她又連續打了幾遍。小區里面有些長凳，好多老太太出來曬太陽聊天，她有些覺得頭腦暈暈脹脹的，昨天晚上孩子2點突然興奮了，鬧騰著玩，她陪到4點，到現在她開始覺得有些沒有力氣，她便也坐下了。她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這個秘密足以摧毀她多年賴以生存的家。生活突然張開了一個大口子，在她還沒有更多的心理準備時。她是肯定不接受婚外情的，一旦發現她就離婚，這是她多年以來的信條。那么這件事她婆婆知道嗎。她看看家里的窗戶。未來的生活，沒有李學良的生活是怎樣呢。她一個人應付的來嗎，她忽然有些恐慌，她簡直有些后悔自己的腦袋怎么突然這么靈光起來。她的電話響起來了，婆婆打來，問她快回來嗎，孩子在哭了。

她就這樣走到了家門口，定了定神，打開門，牛牛在奶奶懷里，看到她便張著手要她抱，她接過這個軟軟肉肉的小家伙，他抱著她的脖子，發出哎噫的軟糯的聲音，他這樣依賴她。這個嶄新的生命，他笑，他哭，他鬧，他看到花朵，看到太陽，看到月亮，看到每一張親人的笑臉，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這樣的好奇和依賴。她怎么能夠，給他一個不完整的家庭。她終于開始難過起來，眼淚流了滿臉，她掩過身去，擦掉。

她在夜里醒來，周圍安靜極了，孩子偶爾發出啜泣，非常傷心的樣子，她握住他的小肉手，她說，不怕，有媽媽在。孩子在睡夢中漸漸安靜下來。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傷心的事呢。李學良還在鼾聲雷動，他是個好人，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傳統的不做家務的男人。多少個夜里牛牛哭鬧的時候，李學良都和現在一樣鼾聲雷動。她踹過他，他便迷迷糊糊愣在那，一會又睡著。不能說是不失望的。她想起他們初認識的時候，有天他電話給她，說一整天沒打通她的電話，胡思亂想，總以為她出事了。她有那么一瞬間呆住了，她知道這種感覺。到結婚后，她再問他，李學良矢口否認。她有點悵然，也許確實沒有過，只是她做了個夢。就像是這么多年的日子，這么恍恍惚惚，然后咻的一下就到了現在。吱呀一聲，隔壁的婆婆起夜去衛生間，門的合頁要加點油了，她想。這兩年，婆婆的身體比以前差了些。他們婆媳關系倒也不錯。只是人老了漸漸像孩子。有次她剛回家，婆婆讓她嘗新做的菠蘿油條蝦。到了吃飯時候，她便發現婆婆不太高興了。后來反過味來知道是沒有夸她新開創的菜。人老或者不老自然都是更偏袒自己兒子一些。每個周末只要李學良還在睡覺，她從來都是躡手躡腳，生怕吵醒他，如果是她，那婆婆就總會走到他們屋子來，說孩子要吃奶等等。就像是每個工作日，李學良在家的日子，婆婆都會把李學良的早餐熱了打包好，而到了她就會問你吃早餐嗎。她有天急著要上班去，正在換鞋，婆婆又問，你吃早餐嗎，她便停了換鞋，看定婆婆說，你吃早餐嗎？這么多年這么些太瑣碎的事，像是蠶抽絲剝繭把她和這個家牢牢的纏住。她翻個身，快5點鐘了。她還是很清醒，清晨的光一點點從厚重的窗簾底下透過來，透過來，這個夜晚如此漫長，比結婚以來所有日子加來都還要長。隔壁有人說話，在這個時候格外的清晰。居然也還有一只公雞在叫。

吃過早飯，婆婆帶牛牛出去了，她急匆匆的收拾碗筷，準備上班，李學良汗津津的坐沙發上，略顯一絲慌亂的神情，那神情讓她有瞬間的恍惚，想起以前約會時候，然而她手下并沒有停，馬上就得要出門了。李學良突然開口了，他說：“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這么多年從沒給你買過禮物，這個是這段時間我自己設計找人制作的一款戒指，花掉了我一些差補”。他把一個小小的首飾盒放在她面前。

她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像是往常一樣，匆匆忙忙，只是有那么一刻她撲哧一聲樂了出來，眼角紋掛了一臉。她想起出門前丟給李學良的話是，“以后不要買了，多浪費錢啊”。“終歸還是要生活的嘛”，她邊走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