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凌晨十二點十六分,那個男人又來了,自從我在這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打工,每天凌晨都會看到他。今天已經(jīng)是第65天了。
他沒有一點遲疑,以熟悉的動線走向冷柜,拿起食物,我在心里默默的數(shù)著,1、2、3……在我數(shù)到第14下時他已經(jīng)來到收銀臺前。
“你好,一個金槍魚飯團,一瓶牛奶,一共是8塊9毛錢。”又是同樣的菜單。真的吃不膩嗎?
那個男人拿著食物又走到窗邊的位子坐了下來,戴上耳機,拿出一個本子開始寫寫畫畫。
我總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他幾眼,雖然已經(jīng)見過他65面了,但是卻沒有怎么仔細的看過他的臉,盯著客人的臉總是不禮貌的,況且,凌晨時分他往往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我只是記得他的眼睛特別大,那次我少找了他20塊錢的時候他就用那雙那么大的眼睛盯著我看。我一抬頭,撞進他的視線里,雖然那時我有些堂皇,但是我還是清楚地記住了那雙眼睛。那是一雙很圓很圓的眼睛,連微微鼓出來的臥蠶也呈現(xiàn)精準(zhǔn)的半圓形,瞳仁柔和的顏色會讓你想到融化的牛奶巧克力。最令我影響深刻的是他小動物一樣的目光,怎么說呢,那種目光是很溫柔的,像是微波輕輕蕩漾的大海,還有兩只海豚在里面一起一伏的嬉戲,它們光滑的皮膚折射出一閃一閃的光斑。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一點點被那雙眼睛迷住了。
那天之后,那個男人成為一顆了小石子,投進我如井水一樣的生活。反復(fù)地揣測他這件事好像使我的不合群也變得合理起來。我就好像懷揣了一個隱秘的小秘密,帶著一種不為人知的快樂。每一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我都隱隱的有點期待和興奮,隨著凌晨的迫近,心情就像是倒進杯子里的啤酒,浮上來一層又一層柔軟細密的泡沫。
新生產(chǎn)的便當(dāng)來了,我開始把它們擺上貨架。這個時候,我會離他很近很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一種市面上常見的衣物芳香劑的味道。我上貨上的總是很慢,另一個打工的實習(xí)生剛開始還總想來幫我,當(dāng)然,我拒絕了。我喜歡這個時刻,一面下意識的進行手上的工作,一面又偷偷地瞄他幾眼。
我對他的側(cè)臉實在是太熟悉了,以至于有一次我夢見他正面和我說話,可臉卻是那張側(cè)面。但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甚至那次少找他錢的時候他也沒有說話,就只是用眼睛看著我而已。但他的聲音是什么樣的我也不是完全沒概念,有幾天他可能有些感冒,咳嗽個不停,那聲音就好像是低音鼓一樣,感覺是從肚臍下面的洞窟里發(fā)出來的。但關(guān)于夢見他這件事我醒來后也有點驚訝,那個夢后我再次看到他時,我竟然有一點點羞愧,好像有種被人拆穿的感覺。雖然我也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但自己卻怎么也控制不住找他錢時微微發(fā)顫的雙手。
最近總有兩股不同的想法在我大腦里相互撞擊。就像現(xiàn)在這樣保持店員對客人熟悉的陌生,不要試圖更多的接近,這只是一個半夜會來吃飯團的陌生顧客。但另一個聲音卻屢屢叫囂:那雙眼睛,你不想再一次被那種溫柔的目光注視嗎?好幾次,這樣的想法快要把我逼瘋了,每當(dāng)他站在收銀臺前面,我總有一種叫住他的沖動,但聲音哽在喉嚨里,怎么也發(fā)不出來。
我蹲下把銷量比較少的便當(dāng)放在最下面一層貨架上。微微側(cè)過頭,剛好看到他搭在左腳上的右腳,隨著耳機里的音樂節(jié)奏一晃一晃,這首歌速度不太快,使得他褲腳微微搖動時的弧線的看起來格外從容。黑色九分褲下露出一小截腳踝,纖細卻骨骼分明,稍顯蒼白的皮膚下經(jīng)脈清晰可見。如同一顆從褲管流出的水滴,優(yōu)雅地滑進白色的球鞋當(dāng)中,線條明快而又流暢。我不禁開始想象這腳踝走路、跳躍和奔跑時的樣子,每一次曲折和伸展時的形狀,以及掩藏在鞋子中的腳背優(yōu)美的延長線。我想他實在是很適合做一個歌手,或者是什么在禮堂上兜售成功學(xué)的講師,只要是那種站在高處一眼就能注意到腳踝的職業(yè)就可以了。他們也一定會像我一樣盯著他的腳踝發(fā)呆,然后浮想聯(lián)翩,最后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會為他優(yōu)美的踝關(guān)節(jié)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有事嗎?”
上方響起低音貝斯一般的聲音。
我猛地抬起頭,毫無預(yù)警與腳踝的主人四目相對。耳邊一下子響起了鳴笛聲,嗡嗡嗡震地我大腦一片空白。
“不膩嗎?”我脫口而出。
“什么?”他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對不起,我只是,我想說的是,那個,你每天都吃一樣的東西不膩嗎?真的對不起。”我低下了頭。
“哦,”我感到他的聲音離我更近了一些,“膩,有點膩了。”
“那為什么不換換別的?”我有點驚訝,“對不起,我只是想說,我們這還有很多其他好吃的。”
“你盯著我那么久就想說這個?”
“不是,我……對不起。”我一下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落荒而逃,迅速躲進收銀臺后面。太丟人了,我覺得我的耳朵火辣辣的在燃燒。我再也不敢朝他的方向看過去,僵直了身體,每一秒鐘都硌得我的脊背生疼。過了不知道多久,我聽到他起身,腳步卻朝我越來越近,我慢慢屏住了呼吸,嗒、嗒、嗒,我的心臟突突突的如同要噴發(fā)前的火山。他的腳步停在了收銀臺前,我的緊張也達到了最高峰。
“明晚見。”
他低沉的聲音在我的耳邊炸開成了煙火。我一動也不能動,感覺眼前有一片銀白的光暈,一點一點正在模糊周圍的景象。“叮咚”,自動門開啟的聲音如同咒語,把我從幻境中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