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馨主題第八期“寒冷”主題征文寫作。
冷,刺骨的寒冷。我蜷縮著身子窩在一個很小很小的冰窖中,四面都是千年寒冰,緊緊壓迫著我的身子。我感到全身刺痛,仿佛只要稍微滾動一下,骨頭就會骨折一樣。我想睜開雙眼,眼皮也好像被冰凍在一起,怎么都睜不開。
有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說:我叫你不聽話,我叫你不聽話,我凍死你,我凍死你這個沒人要的小東西。這聲音的主人初聽好像是我后媽,仔細聽的話又好像是我親爸,不過聽到最后,那個聲音自報家門說是我親媽。
可是,我親媽早就跟別人跑了,我對她幾乎沒什么印象。這也難怪,聽我親爸說,在我半歲時,親媽看上了來村里賣日用品的貨郎。開始時眉來眼去,在貨郎離開后,就再也找不到我親媽的影子了。自此,我成了一個沒人要的孩子,經常因為沒奶吃而餓得哇哇大哭。
在這一點上,我還是有點印象的。我那個小腳奶奶抱著我,口袋里放著兩個紅薯,看到有人在喂孩子時,就用紅薯去和人給我換兩口奶喝。當然,半歲多點的我不可能記得這些,聽奶奶說得多了,自然就有了印象。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慢慢地奶奶試著用煮紅薯瀝出的糖水喂我。可是這苕糖水實在是太難喝了,除了一點點甜味,澀得我連舌頭都伸不直,以至現在說話太快時,舌頭總是反應不過來。但還算好,我總算活到了雙搶后。
那一年的早稻收成不好,我家人口少勞力少,聽我爸說第一次分糧時我家才分到五十斤稻谷。
有了這五十斤稻谷,我境遇總算好了許多。奶奶用大米磨成米漿,煮成米糊糊喂我。米糊糊比苕糖水營養豐富多了,總算讓我活了下來。只是苦了小腳奶奶,因長期營養不良,雙腿水腫得比大腿還粗,最終沒能活到分田到戶。每當我爸說起這些,我對我奶總有一種負罪感。可是那時我實在是太小了,不懂事,不然我一定要多喝有點澀味的苕糖水,分一半米糊糊給奶奶吃。
奶奶過世時,我四歲。我爸帶著一個四歲的孩子,既要在生產隊掙工分,又要管我的吃喝拉撒,把他一個五尺高的漢子折磨得不成人樣。也就在這時,我后媽來到了我家。
我聽人說,我后媽是一個石女。開始我不知道石女是什么人,直到三年后我爸過世時,我才知道石女就是不能生小孩的女人。而且是我后媽親口告訴我的。
她告訴我,她是個石女,不能生小孩,以后就是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了。
后媽的話雖然說得好聽,但二嬸嬸告訴我,哪有后媽不欺負前妻孩子的,你爸在時,她怕你爸,多少會給你留點面子。現在你爸沒了,她遲早會把你掃地出門的。你別不信,你很快就會知道她的厲害的。
二嬸嬸說這話時,周圍圍了很多人,他們都點頭認可二嬸嬸說的話,叫我要和后媽對著干,最好把她氣跑,才會有我的好日子過。
一個人這么說我可以不信,一群人都這么說就不由我不信了。我晚上回家時故意不做作業,就是想看看她會如何對我。后媽真沒讓我失望,手中拿著拇指粗的竹枝對我說,不做好作業就不給我吃晚飯。說得我的心都冷了,豆大的淚水從我眼中滾出,淋濕了胸前的衣襟。后媽并沒有認為我哭而原諒我,我一怒之下走出家門,第一反應就是想去姥姥家。
我聽奶奶說過,姥姥家在離家五里路的李村。爸爸從來沒帶我去過,姥姥也從來沒來看過我,我現在去找他們,不知他們會不會認我這個小外孫?
既然走出來了,我是不可能主動走回去的,除非是后媽求我回去。但后媽一直面無表情地跟在我后面,我走快點她也走快點,我走慢點她也走慢點,始終和我保持二三丈的距離。我磨磨蹭蹭地走著,時而看路邊的小花,時而又蹲在路邊看螞蟻搬家,直到太陽落山還沒走到姥姥家。
我不想走了,害怕找到姥姥家后他們不認我這個外孫。我抱著頭坐在一塊大青石上,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后媽。后媽見我不走了,站在兩三丈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仿佛在說,小樣,人不大還敢跑路,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我對后媽憤怒的怒火達到了極點,我都不跑了,你還不放下身段來求我回去?后媽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不跑了就跟我回去吧!
我是不可能這么輕易認輸的,但不知為何,我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跟在后媽屁股后面,羞羞答答地往家里走去。
這就對了嘛,后媽拉住我的手,對我說,只要你好好讀書,我就會對你好的。
后媽的手好溫暖。雖然我現在蝸居在冰窖中,手上還能感受到后媽手上的溫暖。
冰窖中越來越冷了,我努力地蜷縮著身子,盡量不去碰四周寒冷的冰壁。此時我想,假如有堆火烤烤該多好啊。真是心想事成,突然有一股暖流傳到我的手上,和后媽的手一樣的溫暖。我想睜開眼,上下眼皮好像長在一起,怎么用力都睜不開。
我想扭動下身子,四周的冰壁把我壓得死死的。我急促地扭動著,想爬出這該死的冰窖。但一切都是徒然,我只能越來越感到冰窖四壁透著的寒冷更加猛烈。
“小文,你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仿佛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回響,若有若無,如真似幻。我想追尋聲音的方向,卻無論我怎么努力都睜不開緊閉的雙眼。
“小文,你醒醒。”我感到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在拼命地搖動我的身體。手,是溫暖的,和奶奶抱著我,輕輕拍我哄我睡覺的手一樣溫暖。只是比奶奶的手要豐潤一點,難道后媽來救我了?不可能的,我想起我不愿做作業時后媽看我的眼神,那凜冽的目光比這冰冷的冰窖還要寒冷。她怎么會有一雙溫暖的手呢?
不過還好,因為有這雙溫暖的手,我身邊的寒意逐漸消失,直到我的眼睛能夠睜開。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幾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是后媽,她正關切地望著,滿臉都是溫柔。見我醒來后,關切地問道:“小文,是不是做噩夢了。你剛才的表情好可怕,好在能醒過來,不然嚇死媽了。”后媽握著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好溫暖,但想起二嬸嬸說的話,我還是把手狠狠地從她的手掌中抽了出來,恨恨地說道:“你不是我媽,我不要你管我。”
“醒來就好,過來吃晚飯吧。”后媽并不介意我的態度,或許說是她已經習慣了我對她的敵意。她把我拉到飯桌邊,桌旁的凳子上還掛著我的新書包。我記得我做完作業后并沒有把課本和作業本收進書包的,看樣子這些都是后媽做的,她一定是想先討好我,讓我信任她,然后再把我賣掉。
我是不會感謝她的。我端起盛好飯的碗,拿起筷子夾起菜,也不管后媽有沒有坐好,扒起飯就拼命往嘴里送。本來,奶奶和爸爸在世時,教育我,說有長輩在場時,一定要在長輩開始吃后我才可以吃的。但我不承認后媽是我的長輩,也就沒必要敬重她。
“小文,我壞了嗎?別急,慢慢吃。”后媽以為是我餓壞了,怕我噎著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安撫我說。
“我不要你管,你不是媽。”我才不會被她的小恩小惠收買呢。
“小文,別說傻話,我不是你媽誰是你媽?”后媽憐惜地望著我,連拍我后背的手都沒停下來。
“我才不稀罕當你的兒子,你這個生不出孩子的石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把我賣了,好掙錢給你養老。”
“你……”后媽拍我后背的手停了一下,接著又拍了幾下,嘆了口氣,步履蹣跚地走進房間,輕輕掩上門。
我望著門口的縫隙,里面久久沒有亮燈。我知道后媽是生我的氣了。不過這樣也好,我終于可以擺脫這個老巫婆了。沒有她,我還有二嬸嬸三嬸嬸等等六七個嬸嬸。真感謝我的父親,他有那么多的親兄弟和堂兄弟,就算他不在了,我的叔叔嬸嬸們也能保護我的周全。于是,我扒完碗里的飯,也不管后媽有沒吃飯,把菜都倒進潲水桶,再在飯鍋中倒了一勺水,讓她想吃也吃不了,然后心安理得地回房睡覺。
我不知道的是,后媽坐在房中,嘆著氣。在我睡覺后默默地收拾好衣物,打開門悄悄地離開了。在她離開時,隔壁有一雙豺狼般的眼睛閃爍著貪婪的光,計謀終于達成,只要這個女的走了,剩下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子還能翻得了天,這塊地基終于是老娘的了。然后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家的院子隔壁,在臨走時,還狠狠地沖籬笆上吐了口痰。
第二天早晨,后媽第一次沒有來敲我的門,催促我起床上學。我樂得清閑,一覺睡到自然醒。等我醒后,太陽都差不多正頂。
上學遲到了,我急忙披衣起床,背著后媽給我買的書包往外跑。沒跑幾步,想起書包是后媽買的,我不能用她的東西,又返回家中把書從書包中倒出,一時又沒找不到可以裝書的東西,抱著書本和文盒慌忙向學校跑去。
剛到校門口,剛好碰到班主任王老師。王老師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要真的算起來,聽我爸說我還要叫他一聲表叔。他平時對我可好了,經常把不用的廢紙送給我,當作練字和做算術的手稿紙。王老師見到我后,問我:“小文,今天怎么遲到了,快回教室去吧,下不為例。”
我剛上一年級,不知下不為例是什么東西,但我知道他是原諒我了,急忙答應一聲,跑著走進了教室。
因為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受后媽的管束,我感到這一天是我上學后最開心的一天。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放學的時候,早上起床沒有吃飯就上學了,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要是在平時,只要放學回家,后媽早就做好了飯菜等我。今天不同,早上起床沒看到后媽,不知她還會不會做好飯菜在家中等我?不過也不用擔心,就算沒有她,我還有那么多的叔叔嬸嬸,他們在指責后媽對我不好時,說過,只要我愿意,他們都會照顧我的,而且比后媽還要照顧得好。我想現在只要背著書包隨便去哪家,都是能填飽肚子的。
可惜的是,從七嬸到六嬸五嬸直到我的親二嬸嬸,都沒有讓我在他們家吃飯的意思。他們不都是說得好好的嗎,只要有他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我?怎么我真到了他們家門前時,他們都不理我了呢?難道他們說的是假話,我實在無法搞明白他們到底想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夕陽把我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按住我的影子,在地上摩擦摩擦。
這時我才想起后媽的好,至少她能保證我每天吃飽飯。可是昨天我已經把她氣跑了,她還會回來嗎?不會的,我想,我并不是她的親兒子,她沒有理由死心塌地地對我好。
我坐在村頭的李樹下,用棍子挑唆著螞蟻打架。螞蟻比我聰明多了,無論我怎么挑唆,只要我把棍子一拿走,它們立即毫不猶豫地分開,難道它們也和人一樣有思想?
真是無聊透頂。此時,太陽已經下山,四周黑咕隆咚的,仿佛巨人張開的大嘴,隨時可以把我吞噬掉。我想起了多次出現在夢中的情景,四周雖然沒有冰壁,同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夏天的風本來是很熱的,可我卻感到了和冰窖一樣的寒冷。我想起了我爸還有我奶奶,假如他們還在該多好啊。那樣我就有一個完整的家,不會一個人餓著肚子在夜里無聊地數星星。我努力地想我的親媽,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她的模樣。也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媽媽就是這個與我毫無血緣關系的后媽。現在后媽不要我了,我真正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一個沒人要的孩子。
“小文,你在哪里,怎么還不回家?”我仿佛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可是會有誰叫我呢,我的叔叔嬸嬸見我如見鬼魅,恨不得用大掃把把我趕出家門。難道是后媽?不會的,她已經生氣走了,她不會再要我了。
“小文。”叫我的聲音越來越近,真的是后媽。此時,我如在黑夜里迷路的旅人,見到了前面指路的燈光。我急忙站起身來,喊道:“媽,我在這里。”
怎么了,我怎么會叫她媽呢?自從爸爸離世后,我還沒好好叫過她呢。
“來,快過來,跟媽回家。”后媽伸出雙手迎接著我的到來,“你這孩子,放學也不回家,我還以為你去同學家做作業了呢?”
就這樣,我被后媽抱回了家。別看我表面順從,其實我內心是抗拒的,因為我一直記得嬸嬸們說的話,后媽對我好只不過是想把我喂壯點,到賣我時能賣個好價錢。因此,無論她對我有多好,我都不必感謝她。
吃飯時,后媽對我說,小文,從今以后,無論你怎樣對我,我都不會離開你,直到你長大成人。我是答應過你爸的,我一定要把你撫養成人。但是,你敢不認真讀書,該打你屁股我也照打不誤。以后你給我小心點,不然的話,我不介意讓你天天吃竹枝炒精肉。
你威脅誰呢?你是我什么人,我為什么一定要聽你的話?我心中想著,臉上滿是不屑。但為了一日三餐,我決定表面上不再和她對著干。后媽見我雖然心里不服,總算沒有當面頂撞。也就不再和我計較,拿來干凈的衣服,讓我洗澡換衣服睡覺。
當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和前幾次做的夢一樣,我被人扔在一個小小的冰窖中,四周都是厚厚的寒冰,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在冰窖里拼命掙扎著,想逃出那個該死的冰窖。
冰窖里寒氣逼人,我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假如我不能逃出這個冰窖,我一定會死在這里的。可惜我手腳無力,根本沒辦法逃出去。這時,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奶奶和爸爸。雖然我無法看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是他們來接我了。他們的手好長好長,比河面上的小橋還要長,長到我拼命想看清奶奶和爸爸的臉時,感覺他們就在河的對岸一樣,只是向我招著手,示意我快點跟他們離開。這是最愛我的奶奶和爸爸,他們是我最大的避風港。有他們在,我一定會開開心心的。
我把手伸向他們,就在我快要握住他們的手時,突然在冰窖中亮起了一盞明燈,在燈光下,奶奶和爸爸的手越來越模糊,最后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而我的身子也能轉動了,我并不是在冰窖中,而是在我的床上,非常溫暖。
我伸了個懶腰,發現我的被子剛被洗過,被面上還有一股淡淡的剛剛被太陽曬過的味道。原來是后媽給我換過干凈的被子了,我心里一陣感動,假如她不是我的后媽而是我的親媽該多好啊,那樣,我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和最靚的崽。
可惜她不是我的親媽,而是一個想把我喂壯再賣掉我的女人。
冬去春來,時間過得真快,我爸離開我有一年了。在他的忌日,我偷偷來到他的墳墓前,望著這個矮矮的土堆,心如刀絞。他是我最親的人,是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他去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個沒有人情味的世界,讓我受盡了苦頭。
想到此,我突然感到我并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愛我的后媽。不,嬸嬸們說過,后媽不是好人,是一個人販子,遲早會把我賣掉的。本來我來爸爸的墳前就是來說這件事的,我想請我爸保佑我,不要讓后媽把我賣掉。我要努力讀書,到時好好孝敬她。爸爸啊,你就顯顯靈吧,千萬不要讓后媽賣掉我。
夜鳥開始歸巢,我聽著蟈蟈鳴叫的聲音,心情是如此的平靜。我知道爸爸雖然不能回答我,和說說心里話,但我知道他是愛我的,與他相伴,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最幸福的。
正在我冥思苦想時,忽然耳邊響起了后媽的聲音:“小文,天要黑了,我們回去吧!”
這時我才發現,后媽就坐在爸爸墳墓的另一邊,只因我把心思都放在對爸爸的思念中,才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嗯,我想再在我爸墳前坐坐。”我和平時一樣,用“嗯”代替對她的稱呼。
“好吧。”后媽答應一聲,過來和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她脫下打滿了補丁的外衣披在我的身上。和我一樣,默默地坐在我爸的墳前。
直到日暮降臨,我才站起來回家。后媽見了,急忙站起來,拖著我的手,跟在我身后小心地扶著我往家里走去。
假如她是真的對我好該多好啊,那我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或許是受了點寒,回到家后我感冒了,開始并沒怎么樣,到了午夜,我全身火烘烘的,仿佛是被人扔進了蒸籠中,熱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張開嘴,拼命喘著粗氣。但全身燥熱,根本頂不了事。
可能是我喘氣的動靜太大,引起了后媽的注意,她敲了敲我的門,問道:“小文,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嗯,我好熱,我想我是快要死了。”我喘著粗氣,嘶啞著嗓子道。
“你是不是發燒了?”我還來不及回答,后媽已經推開了我的房門,來到我的床邊,用手搭在我的額頭上,說,“你發燒了。快穿衣服,我帶你去村醫療站看看?”
我雙手發軟,平時輕輕松松能穿上的衣服此時重似千斤,穿了幾次手都對不中衣袖。后媽想幫我穿,我左右躲閃,就是不給她幫我的機會。不過我低估了她的耐心,最后被她按住我的手,強制我穿上衣服,然后一把把我扔到后背上,背起我就走。
我沒想到后媽會有這么大的力氣,想掙扎也是徒然,只能老老實實地被她背到村醫療站。
后媽拼命地敲著門,喊村醫黃醫師。過了十多鐘,房中總算有了反應,不過是黃醫師的徒弟大牛哥搭的話。他告訴我們,黃醫師今天去鄉衛生院開會學習還沒回來,要找黃醫師的話只能去鄉衛生院找。
鄉衛生院離我們村有十多公里,不要說晚上,就算是白天一個女人背個小孩走十多公里山路,去鄉衛生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媽問大牛哥有沒有退燒藥,先給我拿點藥退退燒。大牛哥是今年初才開始跟黃醫師學醫的,連“湯頭歌”都還沒有背熟,師父不在,他哪里敢私自配藥。
藥石無情,后媽也懂這個道理,剛才是因為心急才求大牛哥的。既然大牛哥不敢配藥,為了我后媽只能背著我去鄉衛生院。
她只是我的后媽,我沒有理由讓她背我。我掙扎著想從后媽的背上爬下來,后媽把我抱得死死的,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讓我老實點,不然把我扔到山里喂狼。
我雖然沒見過狼,但在我心里是最怕狼的,只能乖乖地趴在后媽的背上,任由她背著我往山外跑。
十多公里的山路,上坡下坡,過橋下河,我不知后媽是怎么一口氣跑到鄉衛生院的。剛敲開衛生院的門,后媽沖開門的人說了聲救救我的孩子后,整個人都癱倒在地上。
到了鄉衛生院能不能找到黃醫師已經不重要了,衛生院的醫生多,開門人叫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醫生爺爺。醫生爺爺把一支溫度計放進我胳膊窩中測體溫,抽出來一看,不禁囈了一聲,四十度,好險啊,好在送來得及時,假如燒壞了腦子這個孩子就全完了。
“醫生,怎么了,沒什么大礙嗎?醫生,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后媽見醫生說得比較嚴重,焦急地問道。
“沒事,好在你送來得及時,我給他打一針就沒事了。”
“好,謝謝醫生。”
醫生爺爺配好藥后,先在我手背上做皮試,見我沒有過敏反應后,在我屁股上扎了一針。好痛啊,要是在平時,我一定會哭出聲來,但看到全身濕透的后媽,為了不讓她擔心,我咬著牙強忍下來。
“你是孩子他媽嗎?一個人送孩子過來真不容易啊,孩子他爸呢,怎么不一起來?”醫生爺爺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一邊幫我打針一邊和后媽聊天道。
“孩他爸不在了。”后媽小聲回答道。
“是出差了嗎?”
“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哦。”醫生爺爺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從后媽的表情中也能猜出七八分,不再追問。不過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不僅不是她的親兒子,而且是一個連一點血脈都沒有的外人。
當時的鄉衛生院是沒有住院部的,病人打針吃藥后只能回家養病。醫生爺爺從談話中知道后媽不容易,是走了十多公里山路到醫院的,現在讓她走實在是難為人,于是和看門人商量了下,允許我們在門診室內休息。
后媽讓我躺在長條木沙發上,找了一個矮凳子,坐在我面前照顧我。我打了針吃了藥,心里舒服多了,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美美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那個讓我害怕的冰窖又出現在我面前。四周寒冰冒著白霧,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我拼命地掙扎著,但我無論怎么用力,一直都是徒勞無功,反而讓我感到越來越冷,冷得我全身顫顫發抖。
忽然,我又看到奶奶和爸爸向我走來,在他們的后面還跟著一個人,竟然是我的后媽。后媽看到我后,拼命推開我爸爸和奶奶,把我護在身后。說起來很奇怪,爸爸和奶奶看到后媽后,倒著身子向后面退去。后媽沖他們喊道:我答應過小文他爸,我會把小文撫養大的,以后你們就別來打擾我們的生活了。
這話我聽得真真切切,好像并不是在夢中,我拼命睜開眼,看到后媽雙手叉腰擋在我面前,站在后媽對面的,是我的那些叔叔嬸嬸們。
原來,今天早上我的叔嬸看到我家沒有開門,認定是后媽把我拐走了。我是死是活他們不會放在心上,但他們對我爸留下來的房子還是很關心的,只要坐實了后媽對我不利,立即可以把她掃地出門。沒想到追到鄉政府時,有人告訴他們,后媽帶著我在衛生院看病,立即假惺惺地來看我。我那個一直打我家房子主意的二嬸嬸,惺惺作態地指責后媽,說她對我漠不關心,才會讓我生病的,要把她趕走,并帶走我。
后媽知道二嬸嬸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自然不會讓她的陰謀得逞,沖著他們說了我夢中聽到的話。
“他爸都死了,你這個死石女,還賴在我家里,滾,你立即給我滾。想賴在我家給小文做后媽,門都沒有。”二嬸嬸咄咄逼人地沖著后媽吼道,口沫星子幾乎全濺在她的臉上。
“我答應過他爸,想趕我走,我會走嗎?哪怕是小文,他都沒權力趕我走。”
“小文沒權力趕你走?你說得輕巧,他是他們家的唯一男人,只要他發句話,我們立即把你掃地出門。”
“你……”后媽遲疑了,因為我平時對他的態度,她還真不敢保證我會不會說出過激的話。
“沒話說了吧,還不快滾!”
“媽,”我知道我再不說話的話,后媽一定會被他們欺負死的。
“小文,你剛才叫我什么?”后媽不敢相信地望著我,有點目瞪口呆般的驚喜。
“媽,”我又叫了一聲。和后媽相處了這段時間,我知道她是真正愛我的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以后一定要保護好她,不能讓她再受欺負。
“孩子,我的好孩子。”后媽一把抱住我,激動得淚流滿面。我依偎在后媽的懷里,覺得她的懷抱比奶奶的懷抱還要溫暖。
我的叔嬸們見我接受了后媽,知道再無機可乘,罵罵咧咧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