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漢代詩人佚名
《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一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那年我十歲。
那年河畔草青青,那年三月梨花似雪,那年枝頭上的黃鸝逗趣兒地斗著曲兒。相思要憑欄桿。我心想:相思哪有那么多規矩,心心念念不相忘不就是個相思兒了?
相思啊……大抵就是這個滋味了。
我將下巴抵著木欄桿,倒映出一個身著絳色長衫的少年,眉眼已長開。
他現在估計不胖了吧。手臂似節節粉蓮藕,唇若紅蓮點點,遇見他那日我實在餓得慌,偷偷拿了老嚴家幾個大肉包,剛到手就被他看見了。
“偷包子!”他大喊。
我顧不得去撿被踢掉的鞋,轉身就逃,來不及跑到一個旮旯轉角就被賣包子的提了起來。
“叫你偷包子!叫你偷……”他抄起木棍,狠狠甩在我身上。我手護頭,咬牙硬是一聲沒吭,耳邊是“呼呼”的聲音,疼痛,酥麻。
“少爺!”我看他猛地甩開旁人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替我挨了結結實實一棍。
我吃痛,他看了看我滿是灰的臉,緊握住我手,拉著我沒命地跑。
我反手拽著他跑向一個窄窄的巷子,七拐八拐,豁然開朗。
他嫌棄地甩開我手,掏出錦帕,一邊擦一邊滿眼鄙夷地看著我。
我卻不以為意,不看他,獨自走到湖邊,鞠起清水洗臉。
“我不知……”他真是欲言又止。
“……”我看他袖里握起了粉拳,煞是可愛,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的耳尖越發得紅了,過了許久,才奶聲奶氣地問:“你為何要偷?”
“一文錢都不曾有,又沒見酒肆丟出來剩飯,不偷,要餓死的。”我嗅著淺淺的梅香,幾步攀爬,穩穩當當倚坐在桑樹丫間。
“給。”他東摸西摸,終于摸出來了一個糍粑,走近,踮腳尖,努力將那塊糍粑遞給我。他臉上的每一塊肉都在抖,耳尖緋紅。
我差點掉下來,胃的不友好促使我伸手接了他手里的糍粑。
“你娘呢?”他胖得不像樣,聲音卻別樣好聽。冬末春初,乍暖還寒猶未定,他就這樣坐在桑樹下,仰視著我。
“娘啊,在生我的時死了。聽他們說她都沒來得及看我的模樣……”
“他們是誰?”他盯著我的衣,“你這羅裙雖然臟得不成樣子,卻也不是普通人家小姐能夠穿得起的。”
“……”我狠狠咬了一口糍粑,不再說話。
“和你說說我的事吧……”過了好久,他用肥肥的手支撐著雙下巴,眼里藏了星,真是好看。我來不及回絕就聽他自顧自講了起來。
“父親在朝為官,不曾顧及過我。家里有幾個哥哥,卻只有小弟待我最好。”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他吃力地左摸右摸,摸出了一塊玉,“這玉是當年娘親給我求來的,廟里那老先生叫我切不可摘下這玉,不然,怕是活不過……”
“后來那你娘呢?”我咽下,循著他原本問我的話問道。
“受了風寒,幾年前病故了。”他摸著那塊玉,說得好輕。
我們不再說話,他倚著桑樹盤虬臥龍般的老根,我蕩著穿了步履的那只腳,不再說話了。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想綁架你才將你拉進深巷?”又過了一會,我拋出一個問題。
“不。”
“為何?”
他抬起頭,伸出手指著我襤褸不堪的羅裙,依舊執著地說:“這羅裙,至少是富家千金能穿的起的……”
我打斷他道:“這絳裙是我偷來的。”
他倒是不惱,淺淺的笑也不戳穿什么。這羅裙是娘親做的,這身衣裳也是我死死搶來才沒讓那火燒了去。
“暮色將至,家仆該著急了。”
他乖順地緊跟著我,繞過那七拐八拐的冰冷石巷,幾步就再見不著那河畔。外面火折子“噼里啪啦”的響聲,人頭攢動。他出來跟那人走了,火折子生紫煙。我就躲在冰冷巷子的陰影處,他也不曾回過頭來。
月落烏啼霜滿天,初春見不著的江邊楓葉,江上漁火也看不見,何以對愁眠?我緊了緊衣衫,尋思著今晚在街頭落宿。
鞋!我瞥見角落里的鞋,急忙手腳并用爬過去穿上,腳終感覺得到了些庇護。瞅見一個竹簍,順手偷來,擺在避風巷子里當個暫時歇腳處。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一夜后天氣回暖了不少,他準不會再來,我又尋思要多偷幾個包子來彌補昨天的一頓打。收手時,瞅見他的肉嘟嘟的臉,驚覺不妙。他卻走過來,照著我的模樣,抓了好幾個。
我掉頭就跑,進了昨兒的那條老巷,他緊跟著我,不甘示弱得跑在我前頭。
豁然開朗,他坐在草上,草尖還有昨夜的霜露兒。
“你認得路?”我坐在他旁,一口咬上肉包子,鮮美淳口的餡就讓我笑逐顏開。
“昨兒來順道記下了。”他也啃了一口,頗為儒雅。
“你為何也要來偷包子?”
“我啊,我想再瞧見你。”他說得緩緩的,語氣卻很是真摯。
“我有什么好瞧的?”
這句,倒是把他問蒙了,耳尖開始泛紅,我笑了起來,他別過頭去,專心吃包子。
后來,他時常來找我玩兒,我喜歡折梅插在他的耳后,他說不好,我便同他嬉戲打鬧。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久,直到那日,我最后一次見著他。
“吳棋吳棋,聽說琴師要收入門的子弟,我便去……”我歡天喜地地去找他,卻只是碰了一臉冰霜。
“那你去啊……”他的聲音顫抖,卻又笑了起來,有些可怕。你可知,我在這兒獨自等了多久,你走了幾天,我便守了幾天……
“我是真去了!我還被為傅收為……吳棋啊……吳棋!”
“有本事你就證明給我看看啊!”他囂張地笑著,“切,堂堂琴師豈能收你這個乞丐為徒,我看你所謂師傅,就是個鳥傅!”
“你的手心有只紅色蟲子鉆進去了!”我故意大聲朝他喊道。
“這是朱砂痣……”他果真縮回了手,神色卻真不對勁了。
趁著這個當兒,我撲上去,死死抱著他一條腿,一扯。他摔倒在了地上,我的手上多了些青紫。
他臉色慌忙,煞有介事地想離開,我卻想把他揍一頓,胡亂扯下他玉佩,又狠狠地踹他一腳,本以為他會來打我,卻只見他倉惶離開。我攥著玉佩獨立在原地。
“你去哪啊――玉佩你不要了啊……”
“明日來取!”
他明日來。
――可這終究成了妄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二
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原以為他會來搶回玉佩――這是他的命啊,于是我在河畔邊苦苦守著,一守就是好幾天。為傅看不下去了,替我四處打聽了起來。經打聽,他爹升官,搬去了別處。
不!這玉佩可是他的命,他會來取的!我還沒有拉著為傅的袖子,還沒望見他眼底的驚異,還沒聞見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一日復一日……我都在等,每日腿都酸疼得要死。天下雨,我便手持油紙傘,沒到傍晚,臉就燒了起來。
那些害了風寒的時日,全身無力。我求著為傅去替我看著。為傅終是允了,慵懶地靠著欄桿,瞧著是否有人來。病好后,為傅開始教琴,我堅持說要在河畔練習。
后來,我不再傻傻站著等,等到腿酥麻,而是醉臥在梅花樹下,身旁是一壇從為傅那兒偷過來的酒。
寤寐間,紅梅開開謝謝不知多少次,點點絳紅似是故人來。
他走了以后,我竟被琴師中的為傅收了當助理,為傅偶爾升個官發個財,有了幾壇子好酒我便盡數偷來,在河畔邊大醉。平日為傅也從不來這河畔,我也瀟灑快活。
湖邊紅梅又謝了好幾回,而我每做的事就是穿著一身絳色羅裙,在樹前練琴練功,定讓他一眼就瞧見這抹顏色!
他定會回來找這玉佩,我會先聞到他身上的藥香,再見著他的衣衫,隨后是他如畫的眉眼……我又在梅樹下大醉,卻又是一夜未眠,徘徊于睡醒之間,夢見他的衣,夢見他身上的藥香,夢見著他走到我身旁,用新折下的梅枝替我綰了髻……這樣好看多了,這話回蕩在耳畔直到雞鳴破了曉天,我方才昏昏睡去。
練琴的日子過得特別快。但我每天依然穿一身絳色,就算為傅每日都皺著眉看我,我也沒換過其他顏色。如此又過了幾個春秋。
又是落了一階紅梅無人掃,又是杳無音信……又是!我攥緊了手中的傳來的信條,皺巴巴長得真丑。
畫舫中,我忍著一腔怒氣,無意督見湖里的清瘦身影,似是故人來。我立即飛身出畫舫,只身落在那紅梅樹前,不見來人空見梅。
不見人。依舊不見人!
“開!你還開,你看他幾時回來過?!”
我將一肚子的怒氣都算在這梅樹身上,猛將一陣掌風打過去,紅梅開得不少,盡數都落了,凄美寂寥,落紅滿地,枝丫禿禿。
抽盡了所有力氣般的,絳色的衣衫在雪中鋪開,是朵焉了的殘花。一旦韶華褪盡,便是凋亡。
“你都開了幾年了,他卻還不來……”淚,無聲息的,未劃過雙頰,便徒然滴落。我輕臥在梅樹下的雪里,指尖輕輕慢慢摩挲著老樹皮,似我多年彈琴握劍的掌心中繭。
伏在樹下,喃喃道,不知道是誰在對誰說。
樹啊,你怎就不累……一塊玉,苦等了這么多年的寂寞,值得么?
我累了,你替我等下去好不好……
樹未動,卻在須臾間,如同僵死了一般。像是畫中樹,再無光澤。
遠處一個猶如謫仙般的身影走來,不急不慢。為傅雙眉顰蹙,將大氅披在我身,搖了搖頭,道:“早該如此,你卻癡癡等等,幾年?”
幾年了……負手望著這一地旖旎,癡了半晌,離去。
三
絳衣?當我穿上了為傅送絳衣,還是感覺這絳衣,實在是似曾相識,胸口悶悶的,翻身出船舫。
“卿兒,他不會再來了……我們也該回長安了。”為傅船舫那頭走了過來,一襲白衣,眼神悲憫。
――師傅……誰不會再來了?
――一個故人。
他將油傘撐過我的頭頂,用手掌揉著我的發。
――為傅的故人,為傅也有故人啊…
――是啊,為傅也有故人。
我抬頭,他神色有些凝重,又有些惆悵。
――卿兒,以后不要再穿絳衣了,他不會再來了……
――好……
我,難道也在等那個故人嗎……
船要過石橋了,看著石橋上裂開縫隙間的紅梅,想必是風吹來的。我卻倏然哭了。
四
不知為何,從此以后,我一直都穿著絳色的衣裳。
“卿兒,這衣裳都穿幾天了,就好歹換件吧……”為傅嫌棄地瞅著我的衣衫,都臭了……
“就這一件絳色的衣……”我睜大眼,無辜地盯著他,故意將“一”字拖的好長。
為傅實是無奈,后悔著給我做的這件絳衣,又托人給我多做了些絳色衣裳。
咦,這玉佩,一直都跟著我嗎?
“是啊。”回答這個問題時,他每次都不看我,感覺只是隨口搪塞。
其實,這句話是空法大師問我的。
那時空法大師披著袈裟,看了看我的面相,雙目微瞌,手中慢慢地撥動佛珠。他閉目半晌,又緩緩睜開,手中的“嘎嘎”佛珠也驟停。
姑娘命中注定有一字。
塤。
“天機不可泄露。”大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參悟佛法的人仿佛都是這么神秘,他們知曉一切,看透前因,不能說后果,我覺得這倒是莫大的憋屈。
? ? 但是……塤,天下周知,為傅,是天下塤吹得最好的人,是揚名天下的樂師!
莫非……此人就是為傅?
定是。我心頭一甜,便繞著彎,變著辦法兒讓為傅教我吹塤。
但是他總好笑似的看著我,唇角微勾,世間萬物頓失芳華:“卿兒只適合跟著為傅學琴。”
怎得又是這般回答?
我微微嗔怒,賭氣似的為他沏茶,故意將紫砂壺聲音弄得很響。
他的眼底的熠熠生輝,流光流轉,試探著問我:“那……卿兒為何非要學塤?”
我……
為何?因空法大師的話么,他要是知道了我偷偷去找了空法老頭,定會生氣的。為傅生氣啊,耳尖定會微微泛紅!我望著他的溫潤如玉側顏,不禁笑出了聲。
“卿兒,笑什么。”他微攏長袖,不再看我,嘴角是若有若無的淺笑。
他輕輕拿起筆,最后一筆了。可……我看向他,為傅目光停駐,雙眉顰蹙,薄唇微抿,握著筆的指尖發了白,筆應聲斷裂。
? ? 我不知他在練什么字,他也只教我識譜,從未教過我識字,也放話讓下人不敢教我。只知道是四個字。
“這……卿兒不該打擾師傅。卿兒甘愿受罰。”
“毋須自責。字寫不好還能重寫,但是徒弟沒了就真沒了。”為傅笑道,將字帖放入精致雕花木匣中,我飛快地偷瞄,里面已經有厚厚地一踏。
我瞧見為傅沒生氣,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檀木桌上。
“為傅啊……你為何總穿白衣?絳色的衣衫該最適合你了。啊呀,好像夢過你穿絳衣的模樣……”我騰空的雙腿蕩啊蕩,卻在聽到他的下一句話時停止了下來。
“卿兒,該出師了……”為傅看著我蕩著腿,愣了半晌,左顧而言他,伸手換了枝筆。
我噤聲若蟬。他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再次響起,仿若下了什么決心似的,啟唇道:”卿兒,磨墨。”
五
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水啊……上善若水。
上善啊,若水……
“喂,為傅要皇上的紅顏干什么?”梨樹上慵懶地靠著一個乞丐,穿得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補丁。
“嗯……這么快就能認得字了,不錯。”他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問題,自顧自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是……一個從城中撿來的乞丐,那日我從旁走過,聽他在買一本上了年紀的譜子和一個模樣甚佳的塤。譜子是用宣紙寫的,字跡清晰,像是新抄的,字體雖然沒有為傅那般有力,但也風流自然,別有一番韻味。
“這譜子?看樣子是新抄的吧。”
“嗯,因為原來的那本已經破爛了。”他從懷中寶貝似的拿出一個和他一樣破爛著的小薄子,翻著給我看,濃重的潮濕氣味和大量的霉就像剛過完黃梅雨季。他又把那個帳薄似的東西塞了回去,“自己抄的,但是和原來的譜子一樣,姑娘可以親自校對。”
收都收回去了,還怎么校對。
“先……付銀子,我自己三天沒吃過飽飯了。”他像是看出了我的顧慮,三天飽飯?像是他從前都吃飽似的,不過衣著卻像是流浪了幾個月的樣子。
我給了他嚴家的大肉包,也看上了他的一手好字。
“你會吹塤?”
“嗯……唔”他滿口包子含糊著回答我。
“你會寫字?”
“嗯唔”他很鄙夷地愁了我一眼,繼續喝面前的粥。
“教我吧,每頓管飽。”他眼睛瞪地像銅鈴。
若水是皇上的紅顏。我收到從宮里傳出來的字條后,實在驚訝不已。
她該是一個多么有才氣,才讓為傅為之傾心呢?我酸酸地想著,胡亂抹了一把,臉上是淚也是鼻涕。
真想罵醒他。
恰逢元宵,華燈初上,長街上是一片繁華熱鬧之景,猜燈謎,賞花燈,好不熱鬧。石橋上,他卻煞風景地將一包銀兩送到我手中。
“卿兒也不小了,早些年便可出師了。將來怕會是南國第二為傅,為師已將你舉薦給了喬……。”他說。
我聽出了話中弦外音。我丟了心,甚至愿意賠了命,依舊得不償失。
“……怎么又哭了,卿兒不許哭。”他用一方錦帕擦拭我的眼淚,上面是我看不懂的符號。他溫柔地抬手,指尖替我拭淚,薄唇微啟,輕喃道:“卿兒要照顧好自己……”
我淚眼婆娑,沒點頭,反問他:“你這是要去找若水了,對嗎?”
他剛要轉身離去,身影一怔,我快速拉住他的衣袖。
果然是這樣……我的淚突然抖落,滴在了他的衣袖上,生出了一朵丑陋的花。
上善若水……你寫的一直都是她的名字,對嗎?
你都知道……
“你可知……她是皇上的知己!”我厲聲道。
“我知,我怎能不知……”他苦笑,顰蹙著的眉眼讓我心尖疼。
“那你為何還要去找她!”我猛地推開他,用他給我的包袱狠狠地砸向他。
“你這是不要卿兒了……”背后旖旎的燈火,薄如蟬翼的紙里依稀看得見跳動的火苗,熱鬧聲聲聲入耳。那火光照映著他的一襲白衣,那么美,那么出塵,他苦笑著,帶著無可奈何又攝人魂魄的美。我向后退了幾步,準備著出逃。
“卿兒!”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卻只碰到了我的衣裳,來不及捉住。我已經跑開,固執著沒回頭,等我驀然回首,早已不見燈火闌珊深處的人兒,空見葳蕤燈影,紅紅火火恍恍惚惚,還有不遠的戲臺子上,角兒水袖盈盈,耳畔是吚吚啞啞的戲腔。
我逃了,好幾天沒回去。為傅不曾來尋我,大抵真去和那個若水私奔了。我靠著身上帶著的銀兩惶惶度日,直到收到宮里傳出的信條,“為傅受牽,請速速逃離,待到文國再做商議”。
掩了窗扉,燒了紙條,沒去文國回了皇宮,我要去找他。
南風十六年,國中雖然平定,但是鄰國、蠻夷時常來犯,百姓
生活還算平穩。只是戰事愈加頻繁,冗費,冗軍,國庫虧空。
在這頗為不滿的時代,風花雪月之地便成了人們逃避的最好場所。
我只是一個在百花樓中掛牌賣藝不賣身的風塵女子。常來此地的風流之客或許眼熟我。百花樓,卿姬,紫紗掩面,黯然撫琴,遂無人知其容也。紫紗掩面是愧對于師傅,黯然撫琴只是遮掩自己的技藝。
師出何門?
為傅是也。
為傅者,天下第一樂師也。十二歲通曉琴技樂理,十六歲,譜曲填詞,弱冠之年便自成一派,獨占鰲頭。
為傅者,朝中重臣也。為人謙卑和善,有德有才,對人以禮相待,在朝中一呼百應。但這做君王的,自然也是怕的,即使為傅志不在于仕途,最好也是除之而免其后患。
百花樓不可登大雅之堂,但也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臺下的客人部分也會是當朝的權貴或者是名門望族之子,他們在風花雪月之余,也會議論些當朝政事。
“大家可知我南風國的第一才子為傅?前些日子聽說客死他鄉了啊。不知是否屬實。”
“聽聞一個月前病死了,得了肺癆還又染了風寒。真是天妒奇才啊。”
第一美男也罷,第一才子也罷,天妒奇才也罷,為情所困的癡情種也罷,斯人已逝,就沒有必要再掛念。
但這哪是客死他鄉,師傅明明是因為皇上……
想到這里,我不禁暗自憤恨,加快了手上撥弦的動作,琴聲錚錚,愈加急促了起來。這本是一首慢曲,我卻毀其境,剔之骨!
靡靡之音今日一反往日之態,不再你儂我儂,仿若金戈鐵馬,烽火連城。眾人的目光都向我拋來,老媽媽也使勁地朝我使眼色。我方才明白過來,本欲放慢速度,但是,琴弦驟然繃斷,斷弦之音回蕩于堂中久久不散,恍然如夢。
我呆望著斷了的弦,愣了半晌。老媽媽幫我打著圓場,突然毫不吝嗇的掌聲入耳。
“好一曲黃粱美夢!姑娘真是高明,此曲本有無病呻吟之感,姑娘不僅剔除了這曲之慢,更添了些活物,像鐵骨錚錚、義憤填膺的將士,妙哉妙哉!不知……姑娘師出何門。”
溫潤如玉之聲響起,說這話的是一位一身墨青色的男子,氣質儒雅,氣度不凡,在眾多人中無需修飾便可輕易地脫穎而出,想必來自書香門第或是宦官之家。
他的模樣沒有為傅那般出塵,卻多了些許的睿智、冷靜與執著。那人眼睛狹長而深邃,有望而生畏之感,讓一切都黯然失色,劍眉是真正的斜飛入鬢,臉廓線條硬朗,五官堅毅,衣著穿戴皆屬上上之品。腰白玉祥云之環配,玉是最上等的羊脂玉,打磨精致,世間罕見。想必是大人物。
在這紙迷金醉的風月之地,鍛煉的也是慧眼識“珠”的本領,只是姐姐們僅限于為自己牟利罷了。
“公子謬贊了。”我微微欠身,對那位公子道,“卿姬并無師傅,不過自學彈唱罷了。”
這個男子我有些印象,每次無事的時候就來,坐在靠前的位子上,品著香茗,聽著琴音。
“公子莫非看上卿姑娘了?”臺下之人打趣地說道,而我,趁著沒人注意,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客房。
我褪下那素雅到不行的外衣,換上自己的紅裙,剛沾到床沿,連鞋襪都沒脫就睡去。老媽媽的扣門聲我沒聽見,賓客的喝酒劃拳聲我聽不見,我的腦海里也只剩下了些許的慘淡,不明不了。
我又夢到……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千瘡百孔的軀體,記得那時血染紅了他的白衣……。
一旁的皇上負手而立,冷眼待我,振袖,揚長而去。
“善若她……別告訴她。我走后的第三個驚蟄,帶著它,到南橋去。”
呵,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即使是出現在我的夢里,我也不能讓你叫出我的名字;即使我一身著醒目的紅裙,入君眼中,也怕不是我。君將一物攥于我手,是否給錯了人,只可惜在你走后一切都無人知曉。
我嘴角劃過一絲嘲諷,諷刺他,諷刺著自己。
我走后的第三個驚蟄,帶著它,到南橋去。
為傅的最后一句話回蕩在我的耳邊。夢醒,我睜開惺忪睡眼,起身,蓮步微移,走到窗邊,猛地推開雕花木窗,看著風卷起庭前的落花穿過回堂,蕭瑟凄涼,枯藤纏繞著枯井,殘葉發出簌簌聲響。天地間,好似獨我一人般空曠。
這幾日就這樣過去。只是那日以后我再不見那位鼓掌開口稱贊的男子。他也沒有再來過百花樓,沒有再來品茶聽曲。
陽光入窗,攀爬在墻,今日我還是驚出了一身虛汗。很久不做夢的我,再一次再夢到那不屬于凡塵人世的為傅。我卻還是來晚了一步,當我推開太子的明泰殿的殿門時,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我搬出古琴,擺好琴架,琴聲從指尖瀉出,涓涓細流,指法有見生疏,但也無傷大雅。正彈到酣處,有信鴿落于弦上。真是不盡興!我解開綁在上面的信――
“皇上要追查與為傅樂師有關的任何人,已派兵,估摸一天后進城,請務必離開。”我冷哼了一聲,端過燭臺,看著紙條慢慢被燭火所侵蝕,邊緣卷起,向內泛起美麗的火焰直至化為灰燼。
當然,無人預料,皇上的追兵下午就來了。
追兵來時,我在撥弦。百花樓中不少人慌作一團,歌舞戛然而止。我心中一顫,指法一抖,彈走了一個音。我知道他們要帶走誰,我。
皇上念及舊情,將為傅葬于鹿洺陵墓――皇室貴族所葬之地。我,只怕是留個全尸都難。果不其然,那人手中拿著的是我的畫像,畫工粗略但也能夠辨認。
士兵已經將人群半包圍,一切舉動皆入眼簾,此時逃跑,不失為下下計也。就在我想弄出個動靜時,熟悉的雙眸在人群里如影掠過,似真似幻,一閃即過,太不真切。
但我的耳邊傳來一聲輕語:“卿姑娘,失禮了。”來者一把揭去我的紫色面紗,但是他只是微微失神片刻,手上動作迅速,在我臉上胡亂涂抹了些,反手將我的面紗戴回。
“在下來遲了。”容貌已變,音卻未改,相比之下更見疲憊。
看著士兵手里的兩張畫像,想來他也是被通緝而易容的吧。我用余光瞥著看他,打扮更像個玉面書生。
“揭!”
一個字往往更有威懾力,更不容違背。
我緩緩揭開臉上的面紗,樓中人摒氣凝神,只是看到他們臉上皆為驚異之色。
我的心快跳出胸膛,像劍一般地突兀。卻只見士兵比對了一下畫像,去看他人了。
算是暫且躲過了一劫,但皇上一定不會就此罷休,從為傅走后,皇上一直派人追殺我,從國都再到與南國稍遠的文國,他的眼線無處不在。他出手極狠,次次欲將我置之死地,也不知他是出于何種目的,次次都讓我逃脫,放我于無形。
排查之后,那人拿著一包銀子為我贖了身。我問,那公子笑道,為傅咐之。
“不知多少人百里千里迢迢趕來只為聽一曲,這幾年也賺了不少銀子,多少貴人想將卿姬贖了去。”老媽媽只收了大部分銀兩,剩下的給我們做了路上的盤纏。
三
路上有不少的追兵,喬青
夢境一轉,我身著藕荷色的輕紗羅裙,在梨花樹下,撫著琴。粉白色的花瓣被風托起,落在我發,落在我弦。有人站在梨花樹下,背影像極了為傅,但卻穿著青色的長衫。為傅,只穿白衣。
他雙眼微瞌,吹著芋,風吹鼓了他的袖,露出了的白皙的健壯的小臂,仙袂翩翩,花瓣參雜在青絲間,襯著他的容貌極美。竽聲悠揚又凄婉。
“為卿……”他走向我,他輕念著我的名字,眼眸里的盡是似水的溫柔,甚至是寵溺。
“嗯?”我抬起雙眼望著他。我清晰地看見他停下手中的竽,一手輕挑起我的下顎,雙眸深邃迷離,我輕瞌上雙目,一個輕輕的吻落在我的唇邊,輕柔,碾轉。
我有些錯愕,我慌亂了起來,四下尋找著為傅的身影。眼淚從眼尾劃下,淚水的氤氳里我終是看見了他,白衣,背影高瘦。
梨花樹下,他同一女子依偎坐下,不要。
他的袖里有把明晃晃的匕首,不要。
他將匕首刺入那善若的胸膛,不要
芙蓉色的曲裾上盛開了妖嬈凄婉的花朵,不要。
他看見了我,握住匕首,俯身向我襲來。
我不想動,喬青護住了我,血浸染梨花,不要……
“不要――”
為傅……化散成了美麗的花瓣,隨風而逝,再不可尋。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晌午。喬青挑起錦簾。這時我與喬青已經絡熟了許多。
“怎么了?”
“無礙。”我想起那個夢,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你看見什么了,”
四
最狠不過帝王,愿來世身在百姓家。吾躬耕自得,善若飼蠶采桑,昏暮時分,執筆題字,佳人研墨;或吟詩作對,彈琴對弈,嬉笑仿若尋常人等。至少能一世無憂,擇一人終老。――為傅絕筆。
這是整理為傅遺物時發現的,也是為傅留給世間的最后一抹顏色。
還記得拿起時,淚如斷珠散落,滴在宣紙,唯恐墨跡化開,趕忙用衣袖拭去。原來,他從不曾將未來“慷慨”分劃一點于我,哪怕只是一丁兒點。他的未來沒有我的存在,我也曾欺騙自己,我的等待能夠使事態好轉,? 其實我也很清楚,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公子怎么稱呼?”
“喬青。姑娘……”
“風塵女子怎有名……”我太息,不想透露太多。
“姑娘豈為風塵女子?不過是彈曲罷了。聽聞姑娘本被舉薦給了當朝的一樂師,后因局勢動亂,被抓住后脫逃,才到了這里以彈曲為生。”
我大驚,不得重新審視。
“不知姑娘可否記得,為傅欲將舉于何人?大概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的疑惑,他啟唇,聲音里參雜著疲憊,淡淡道。
“喬……莫不是……”我驚訝地看著他。
“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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