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家的目光中跑著,卻似乎感到不到他們的存在。我感覺到只有急促的呼吸和不停的心痛。
夏風說過,我很固執。是啊,明明知道自己一跑長跑胃就會開始絞心般地疼痛,卻仍固執地報了1500米。這種折磨自己的感覺至少很真實。
我不知道離終點還有多遠,只是一步步地跑著,任憑胃陣陣刺痛。終于沖過了終點,在一片模糊之中,我看見很多人圍了上來。關心關切關懷,一下子堆在了我的面前。
“我想一個人休息一下。”我回避著這種關心,轉過了頭。胃還在痛著,那么心呢?跑步是需要精神動力的,這句話原來沒有錯。在剛才那個極為痛苦的時候,我最需要的人卻不在我身邊。命運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
我凄迷地笑,眼淚卻在眼底朦朧起來。
夏風,大我兩歲。從小我和他就是最好的伙伴。青梅竹馬的回憶,卻成了物逝人非的感嘆。
記得很小的時候,夏風總是騎著車子,帶著小小的我。他不時將手放開,在空中劃來劃去,不顧我興奮而又害怕的尖叫。
一路呼嘯而過。夏風捏著我紅撲撲的臉蛋,驕傲地告訴我,他就是喜歡這種瘋狂的感覺。
我們時常來到這小溪旁。涼風拂過,小溪上就泛起一圈一圈的漣漪,蕩開去,蕩開去。溪邊有著好多好多的蘆葦,老長老長,把頭彎下去,那柔柔的纖細幾乎就要吻到溪水那深深的酒窩了。我很喜歡蘆葦那若有若無的香味,和著淡淡的星,淺淺的月,成為我童年的畫面,永遠地留在心中,不能磨滅。
夏風總是在一片蘆葦中的淺灘上,將釣竿支起來,咬著一根竹心,也溶入了畫中。
溪水中有一種小小的細細的魚兒,成群地游來游去。在藍藍的月光下,仿佛成了一根根銀針,在深藍的水綢上織來織去。那時侯,我卻固執地認為這種魚是由于有了月光才產生的,因此,我一直叫它們“月影魚”。夏風釣魚的時候,我總是到處跑,最喜歡看這小小的“月影魚”游啊游啊,讓它們也織著我那童年蘭色的夢。
夏風喜歡釣魚,但是我真正看他釣上魚來的卻沒有幾次。他說,他就只是喜歡在藍藍的月光下,躺在一片蘆葦之中,看著我到處東蹦西跳,他只是喜歡這種很愜意很溫馨的感覺罷了。
以前,我總是認為,這只不過是夏風為自己欠佳的技術找借口罷了,而今,我卻明白了,擁有那種感覺就是幸福,就是愛。
夏風,我明白了,可是,你知道么?
記得有一次,我趁夏風不注意,跑出了蘆葦叢。在一片清澈的水面上,竟有一小塊綠茵茵的草坪。我看著那片綠色,竟覺得它要流出來一般。我開始想象踩在那柔軟的草坪上,涼絲絲的水珠在腳底滑溜溜的,好舒服。
我想著,一步一步向草坪走去。剛一踏上,腳底竟然開始往下沉。我一呆,卻不知發生了什么,只覺得身子一直往下沉下去,一點一點地將我吞噬。水好涼,漫過了腳背,漫過了小腿,漫過了腰際。我只覺得心也一點一點往下沉。我害怕到了極點,忘記了哭泣,也忘記了叫喊。突然,我被一把抱了起來。夏風,就在我絕望之際,奇跡般地出現了!我一下子撲入了他的懷中,嗚嗚地哭了很久,直至累了倦了,睡著了。
許多年后,那種被死亡吞噬的恐懼和無助仍是那么真切。夏風說,那是對死亡與生俱來的恐懼。那么,你又為什么要讓我再經歷一次呢??
我從來就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只有夏風才懂得安慰我孤傲的心靈。我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乖女孩,我不會也不愿對著別人虛偽的臉孔同樣虛偽地微笑。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日益孤僻的心。
認識我卻不了解我的人總認為我是一個陽光女孩。
陽光?這個詞讓我想到在童年老巷中,從那棵老榕深深淺淺的綠意中灑下的晶瑩,叮叮當當,落到地上,化成無數大大小小的光斑。
“看哪,太陽掉到我的手上了!”我大叫。
我伸手去握住那些叮當的晶瑩,卻發現它們仍是落到我的手上。再握,再握,無論怎樣,我都無法抓住那些閃爍的精靈。我不禁慌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夏風悄悄地將我抱起,在空中轉了個圈,讓我看頭頂的老榕。所有的光線在目眩的旋轉中連在了一起,構成了一片的燦爛。我咯咯地大笑,很純粹地高興。
“我擁有著陽光,那就是你——小莫。”夏風很認真地看我,讓我許個愿,再吹滅蛋糕上的燭光。十四支粉色的蠟燭,將幸福存在粉色的許愿砂中,構成我粉色的回憶。
我握緊雙手,虔誠地舉到胸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個簡單的心愿——讓我和夏風永遠這樣快樂下去。
從小和夏風一起瘋玩,逃課爬樹翻墻,我像一個小男生一樣跟著夏風做每一次冒險。后來,長大了,有了女孩的矜持和修養,在別人面前扮淑女,長裙飄逸,為飛花飄絮而輕嘆。在夏風面前做回真正的我。
十幾年來,夏風總是寵愛著孩子氣的我,仿佛是在呵護極易受傷的天使。
星期天下午,我們總是在夕陽的余輝中,赤腳跑在沙灘上,印下我們的腳印,在一起看著海水將它們輕輕吻去。
我對顏色有著直覺般的敏感。對周圍的人一直想下一個顏色上的定義。我總認為,每人都有著自己的色彩。或是艷麗的紅,華麗的金,明快的黃,鮮活的橙;或是深邃的藍,靈動的綠,神秘的紫;又或者只是純得沒有一絲塵屑的黑與白。但我一直無法給兩個人下這種定義,一個是我,一個就是夏風。
我是復雜的,復雜的性格決定了我擁有復雜的色彩。也許,我只是一片透明,別人眼中我折射出各種奇異的顏色,而在夏風眼中的我就只是如風般的透明。
那么,夏風呢?
還記得他要走的那個午后,我在鋼琴上敲了許久。沒有調子沒有節奏,只是一些零亂的音符,正如零亂的情緒。
我一直以為我和夏風有那么多個明天,卻不曉得“明天”這么快就擺在了面前。他終于要走了,去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國度。
我倔強地不讓淚水在他面前落下,就讓它們在眼底恍惚著轉啊轉啊,一片模糊。從小,夏風就喜歡這樣笑著,包容了我所有的任性和頑皮。不知道從何時起我開始害怕看他的笑,害怕他目光深處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東西,因為我怕自己會淪陷到那笑中去。直到現在,我猛然發現,自己早已被他的笑所俘虜,失去了自我。
“我會回來的。Ra Ma Ru.”
恍恍惚惚間,我沒聽清楚,卻分明聽到頭頂,飛機呼嘯而過。
在那個世界,夏風愛上了賽車。他說那是種瘋狂的感覺,象是乘著風飛起來一般。“賽車場上住有天使和惡魔這兩種東西,唯有敢以生命作為交換條件的代價,這樣的人才可能被選準在場上奔馳。”
賽車,無疑也是一場賭博,只不過代價太高了,那是勇敢者的游戲,以生死定勝負。
又是星期天的午后,沒有了夏風我依舊喜歡在海邊散步。不知為何,情緒很亂。
到書吧中找寧靜,盡管寧靜中透著一絲寂寞。突然,眼前出現了一行字:“Ra Ma Ru,是西班牙語中愛和海洋的意思。”……
我什么都明白了。夏風愛我,如同我愛海洋一般。
但是就在那個下午,夏風離開了我。賽車場上的殘酷。
我一下子呆了,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又看見他笑著的雙眼。夏風,就這樣消失了,在我明白了一切之時。
我沒有哭。只是將脖子上粉色的許愿砂取下。十四歲的愿望,就這么一下碎去,什么也沒留下。
我用力將它拋向海中,濺起一片漣漪,沉下去,不見了。
賽車那么辛苦,為什么要那樣執迷不悔——假如我那樣問他,那就象問我為什么要畫畫一樣,答案是相同的……
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是活著的象征吧?就只是這樣而已了。
我可以感覺到你身上有顏色。華麗的顏色,很絢爛,很漂亮,還帶點悲傷的色彩……我一直在想,那會是什么顏色……
原來那是夕陽的顏色——盡管黑暗迫近,它仍堅持燃燒到最后一刻,那夕陽般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