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歪著嘴，用牙小心翼翼地咬著還帶著蒜皮的半瓣蒜，然后看了一眼咬剩下的蒜屁股，直接仍在桌子上，再挑起一坨面塞進嘴里，沒嚼幾口便咽了下去。又夾了一筷子涼拌菜，塞進嘴里，然后拿起啤酒瓶子仰脖猛灌了幾口。放下酒瓶子，王二狗頓了一下，保持身體不動，約莫一分鐘后，打了一個嗝。
“滾，不要再跟著我。”
顯然，坐在對面的人對王二狗這一系列的動作感到不可思議，但并沒有嫌棄的意思。而這個“滾”字，顯然是傷了她的心。
她低下頭，烏黑的長發掉下來遮住臉，能感受到她的不知所措，雙手用力地抱住懷里的包。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睛里已經都是淚水。
“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我就是不想見到你，我這個樣子和你不配。”王二狗說的沒錯，雖然他不算難看，但和眼前的人相比顯然不在一個層面。
“狗哥，你別這么說。我……我沒有……”話沒說多少，眼淚倒是多了很多。每一顆都飽滿豐腴，就像她一樣。眼淚掙脫大眼窩，從雪白的臉頰滾下來，再滴到圓潤白皙的手臂上。那手臂兒太嫩了，被眼淚砸下了許多淺淺的肉窩。
王二狗又掰開了一頭蒜，蒜皮沒拔完就連蒜屁股都丟進嘴里。王二狗閉上眼，蒜太辣了，心被揪在了一起，一股毫無規律的痛楚由內而外地鉆出來，把臉都扭曲了。
“狗哥，你，你吃面，你喝酒。”
王二狗沒聽，硬著頭皮又往嘴里扔了一顆蒜，痛楚加劇，面色猙獰。
索性，閉上眼，就讓它放肆地疼吧。生活，越過越不明白，也越來越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了。王二狗不知道為什么會離婚，也不知道為什么又會被面前的這個丫頭盯上。一切都出乎意外，完全不受控制。而現在，王二狗想要的只是生活能不要有那么多的意外而已。
王二狗還想再往嘴里塞一瓣蒜，但那股鉆心的辣太厲害的，他已經承受不住，只好放下。眼淚差一點從眼睛里面蹦出來，以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那一個，到底連幾瓣蒜都敵不過。王二狗低下頭，躲過盯著自己的大眼睛，猛扒了幾口面。
“狗哥，你不要擔心。莉莉不會有事的，不行以后我們把她接到身邊，好好照顧她，她的病，醫生也說了，只是因為太緊張而已。”
王二狗吃面的動作慢了下來，直到停止，眼淚再也忍不住，含著滿嘴的面嗚咽起來。王二狗極力忍著不發出聲音，以至于身體因憋著情緒而抽搐。
莉莉，現在唯一能讓王二狗平靜，而又能讓王二狗崩潰的一個人，她的女兒，一個因父母分開緊張過度導致精神偶爾恍惚的孩子。
王二狗感到一股無力感，妻子犯錯，因為考慮孩子，自己選擇凈身出戶，到頭來并沒有換得更好的結果。
“媽媽讓我喊那一位經常到家里來的叔叔為爸爸，我不想喊，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但是我不喊的話，媽媽會不開心，但我又怕媽媽不開心，所以我只能喊。爸爸，你覺得我做的對嗎？”王二狗又想起白天女兒給自己說的話，比蒜還要辣，但這種辣止痛，頓時止住了抽搐。
王二狗吐出嘴里的面，把啤酒一口氣喝完。“老板，再拿兩瓶烏蘇。”
只怪自己之前走的太順。
在路上，看見一位好看的姑娘，只是上去搭了個訕，要了電話，竟然就日久生情結成了伴侶，而工作也異常的昌順，成為單位的頂梁。買車、買房、結婚、生子，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不知為何，突然就不一樣了呢？
王二狗做過很多次剖析。
自己忙于工作，以為創造足夠的經濟基礎，便可以給她們娘倆更好的生活，便能有更多的幸福。職位越高，收入越好，便沒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被冷落的人，特別是有了經濟基礎，精神方面的匱乏便會愈加明顯，于是……
步入中年，年屆不惑，早已經不注意修飾自己。衣服、發型、體態都有了許多不同的變化，這樣的發展趨勢，真的就成為一位大叔。油膩的頭發，隆起的肚腩，牙齒上的煙漬、沙發上的放任自由，這顯然讓人提不起任何的興趣，于是……
許久沒有給她說過甜言蜜語，沒有了魚水之歡，沒有了卿卿我我，更沒有了忽然而至的驚喜，太過平淡的生活，了無生趣，而她又是一個那么有趣的人，于是……
王二狗想過改變，于是鼓勵她多出去走走，多和人接觸。于是，便遇到了別人。
若是不讓她在家做全職媽媽，若讓她也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價值，若能幫助她實現自己該有的夢想，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如今，再想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曾經想過把對生活和對愛的理解都在眼前這個女孩子身上再重來一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但到這一刻，已經沒了勇氣。
因為疫情，公司倒了，他成了一個無業者。本來，他也不覺得這樣會有什么問題，這十好幾年的工作經驗讓他可以面對一切可能遇到的問題，但他顯然錯估了自己。他忘記了自己已經不是18年前，40歲的人換一份工作竟然比想象的難的多得多。
本來，不該是問題的問題成了一時無法解決的問題。
“滾，你給我滾。”王二狗又喝完了一瓶啤酒，他還是不忍心對眼前的這個女孩說出這么狠心的話。但比起要對她負責的刺激，王二狗恨不得拿把刀子殺了她。
“我一無所有，為什么要對你負責。”王二狗的眼睛冒出火來。這個自己部門的新員工，不知道吃了什么藥，竟然就迷上了自己，王二狗不是不能理解，而是他不想去理解這樣浪費荷爾蒙的事情。
就像昨天，她非要跟王二狗一起去前妻的城市看女兒，二人住在一間房間。面對青春洋溢的酮體，王二狗竟然無動于衷，和衣而眠。王二狗沒有歡喜，反而有些厭惡，甚至覺得惡心。要不是為了和前妻賭氣，他死也不會答應她的請求。
“如此卑微，你圖個什么？”王二狗還是沒忍住，沖著眼前的姑娘說出一句自以為惡狠狠，但語氣卻無比溫柔的話。
姑娘抬起頭，滿眼溫柔。
“我覺得你好，想要不顧一切地愛你，什么也不圖。”她說著，竟然把自己感動了，笑的像一朵花。
“這是一個多么傻的姑娘。愛情可不是生活，我只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火坑啊。”王二狗看著眼前的人兒，濾過她的皮囊，想要看透她的精神。王二狗想知道，這樣的一個姑娘是否是個能過日子的人，能不能接受莉莉，是否可以任勞任怨，接受自己油膩或者一事無成……但王二狗無法判斷，他已經沒有了洞察力，因為他已經沒有了自信。
這些本來王二狗最喜歡琢磨的事情，現在一點也不想了。腦袋疼，這種疼比蒜辣心的那種疼更難受。于是，王二狗一下子往嘴里扔了兩顆蒜瓣。辣心，就辣的徹底一點，滿嘴的蒜味也能把她熏的遠遠的。
王二狗顯然低估了眼前這位二十出頭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的毅力，換句話說，王二狗顯然低估了愛情的力量。
她見王二狗又喝了一瓶酒，竟然放下了包，做到王二狗的身邊，在大庭廣眾之下把王二狗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可能是蒜太辣了，也可能是喝多了酒，王二狗的兩只眼睛模糊了，身體也變的僵硬，不聽使喚。一股久違的溫熱與酥軟傳遍全身，目光所及，是一望無際的白。
王二狗見過不是一次，但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許多年，王二狗一直是哪個被需要的人，突然成了別人保護和安慰的對象，一時竟然不知所措。一股倔強打亂了王二狗的無限遐想，他不想再把這具愛情的幻想打造成另一個牢籠。
“爸爸，我是不是也要叫你帶來的那個阿姨媽媽？你放心，我會喊她媽媽的。”沒出息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王二狗想要掙脫她的懷抱，但總也無法擺脫掉她的雙乳山。“我的眼淚，也算祭拜了你的愛情，”王二狗滿腦子想的都是生活。
“我想睡你。”王二狗拼著命從姑娘的懷里掙脫出來，說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這一句話讓她滿臉羞澀，嬌嫩的臉蛋泛起一串緋紅，那是幸福的顏色，根本就來不及拒絕。
“滾，你個賤貨，我不認識你。”王二狗像發了瘋一樣猛地站起來，張著大嘴沖著姑娘哈著氣。餐館里的人雖然不少，但沒人看他。
瘋子太多，已經沒有人愿意欣賞。
愛情總是有那么大的魔力，嬌艷欲滴的紅華可以渲染一切，而所有的悲愴與挫折都會是他的養料。
姑娘說：“王二狗，我娶你。我可以是你的太陽，也能做你的養料，我會是莉莉最好的媽。”
王二狗終究還是戰勝了情感和欲念，拖著外套，提著包，佝僂著身子離開了餐館，像一條膽小的狗，夾著尾巴消失在黑夜里。王二狗只想找一個地方，看著莉莉慢慢長大。
紅花已落，其回憶，也避之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