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玉盤高掛,月光穿過半閉的窗戶照亮了狹小的房間。門外傳來茶杯碰撞的聲響,男人在閑談著即將普遍的5G技術,女人忙忙碌碌忙弄著十五祭拜的瑣碎,一切都那么平淡自然,似乎一如既往。
男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時不時地用手遮住左眼,似乎看到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沒看見,他嘆了一口氣。或許是月光太過明亮難以入眠。
但男孩刻意睡在躲在枕邊的月光下,沐浴著睡去,仿佛一個幼稚的小孩,似乎這樣能得到來自月光的力量,這樣他們總在希望中做著美夢睡去,醒來又忘了這斯,倒是十分幸福。男孩的夢里,一切如初。
醒來的時候,已是烈日當空,門已經被人打開來,電腦播放視頻的聲音十分嘈雜,女人依舊來來回回忙碌著,但男孩的眼里,滿是陰霾。
征兆很久之前就出現了,在一個夜晚,黑影開始籠罩他眼中的世界,但他從未向他人提起。外頭疫情肆虐,問病已然成了繁瑣而危險的事情。他在一個夜晚奔赴一個赤腳醫生的診所,診所人滿為患,這位醫生雖然年輕但頗有聲望,只是個小診所卻也客滿如云。坐在冰涼的椅子上男孩不禁發抖,他向來膽怯懦弱,心里的恐懼像眼中的黑影,不斷蔓延。總算輪到他了,他十分流暢地講述著他的病情,這套說辭他在心中斟酌許久,詳盡而清晰,他也倒背如流。出乎意料的是,只講到三分之一,醫生打斷了:“呃,你這個病是飛蚊癥,用眼過度眼睛疲勞導致,拿個眼藥水去滴,注意用眼,一兩周應該能好。”男孩半信半疑,為了安心,他又確認了幾次,得到肯定后如釋重負,付了十八塊半謝過幾遍醫生,便離去。
一路上,月光明媚,風窸窸窣窣地像在竊竊私語著些什么,又似乎是無情的冷笑。但眼鏡下邊男孩的眼中,總算又閃爍起光芒,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此后三個星期,男孩每天都去田野邊的小道散步,望著無邊的綠野放松身心。這段時光,反而讓他欣賞許多已被遺忘許久、從未抬頭去看的美景,黃昏下的稻田,夕陽給這片無邊無際的綠野染上一抹金黃。淺淺的水中,風偶爾搖曳著這片碧綠起舞,驚起一圈圈漣漪。偶爾有一只潔白的鳥兒從碧綠中竄起,盤旋了一會留戀著這片土地,它似乎下定了決心,驟然高飛,朝著遠方山上絢爛的晚霞飛去,在紅日中定格成一幅詩意的畫。
男孩總是看著紅日落入山下,他不舍得,便總挪動腳步,希望能多看幾眼,直到碧綠的山峰徹底把它吞噬,殘留一片紅暈。但男孩的腳步,一天比一天沉重。
看著紅日的時候,溫柔的光線射入它眼中,讓那幾只飛蚊異常明顯,那是另一幅畫,男孩眼中獨特的畫。生性善良的男孩把它們當成短暫的朋友了,他給它們起了個名字,叫黎蚊,沒有太多理由,只是覺得黎明的黎字十分美妙罷了。但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地,似乎這些蚊子感恩他的溫情,它們將就此陪伴男孩一生。
太陽起起落落,從不缺席。這個夏天已經許久不見雨滴,氣溫蒸蒸日上,卻始終融化不開男孩心中的冰塊。他眼中的紅日一天比一天暗淡,他的世界逐漸扭曲。
當烏云不再堆疊,暴雨也就如期而至。男孩再次拜訪了那位醫生,是時已過四周,很是奇怪,這次只有醫生一人坐在那里擺弄著藥瓶。男孩聲音有些顫抖,他講述著那不斷蔓延的黑影,它已然占據了他右眼的半邊世界。他依舊講述得無比生動,富有感情,似乎他心中那平日被僥幸心理壓制住的恐懼,如今像重獲自由的野獸,在他心中奔騰。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可能是醫者仁心,醫生再次打斷了他:“呃……你這種情況,我建議你去大醫院檢查一下先,再回來找我。”
于是,他心里最后一根稻草,他的僥幸心理徹底崩潰,他一股腦地傾瀉給父母。父親十分氣憤,茶杯敲在茶盤上異常響亮:“眼睛出問題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同我們講?我知道你害怕我罵你天天玩游戲,什么事情你們都覺得自己能行,但這種事,你怎么能瞞著?唉!”男孩沉默,他不愿在父親面前落淚,但他也十分清楚,毫無疑問這次,他父親是正確的。
一家人于是開始忙碌,父親打電話請教熟人和預約明日前往醫院的車。男孩預約醫生,明日是勞動節,醫生和病人都寥寥無幾,只有下午可選。媽媽是一個勤勞賢惠的家庭主婦,這種事她并幫不上忙。雖然,她自有她自己的方式,在得知時間后,她便決定明日上午要前去拜祭,為男孩祈福。
不知不覺間,窗外已然落下黑幕,紅日無聲無息地離去,一如既往,即便今日它的朋友缺了席,它也毫不動搖。或許它俯瞰這個世界,這個宇宙,每個人都不過滄海一粟,你哭,你笑,它都難以分辨,也無大所謂。生生死死,痛苦大笑,永不停息地上演。或者追求著些什么,或者盲目,我們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坐標,但不論向前,向左,向上,停下腳步,我們都無能阻止自己在時間軸上一步步走向死亡。
這并不消極,用太陽的視角去看自己碌碌一生,看自己的渺小,了解自然規律,我們才能更加坦蕩地看待我們的一生,在碌碌一生中停下腳步,打開靈魂的囚籠,讓它遨游天地宇宙間,與日月星辰交友,忘卻喜悲,共睹天下蒼穹萬物。
男孩領悟這些,已是大病之后。卓別林說:“生用特寫鏡頭來看是悲劇,長鏡頭來看則是喜劇。”當男孩再度面向那片田野,面向那個紅日,他眺向遠方,眼中黎蚊飛舞,卻閃爍著許久不見的光芒。他偶爾嘆氣,又偶爾有一種抑制不住的欲望想仰天大笑,像是自嘲,又仿佛一種釋然、一種坦然,如同他望著紅日落下時無意間上揚的嘴角一般。但他始終不敢大笑,他身后那間房子里住著他父母的熟人,偶然遇見,他們總是十分關懷地詢長問短。若是大笑,大抵會讓這些善良的人心疼不已,擔憂他的精神問題。他們不知,男孩的精神比以往何時都要充實,富有。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男孩自然不可能一夜頓悟,他的心靈一向幼稚,這從他的夢想是永遠做一個無知的小孩便可見一斑。疾病給他肉體帶來的折磨較之遼遼大地上其他遭難的人們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更何況在這病毒橫行的時期,但對他那幼稚而脆弱的心靈可謂一次永生難忘的磨難,早該詳盡描寫,不至于讓讀者云里霧里,至今連病名都無從得知。可或許是人實在健忘,我們總會在經歷、見證苦難時信誓旦旦心想一生難忘,而過后幾場酣睡幾次大笑便漸漸淡忘,這倒是幸福的事,在我看來像是一種人的自保機制,可惜我生物知識匱乏,只能作一猜測。
但如今我對男孩的痛苦印象淡薄,甚至沒有太大興趣提筆,我覺得另有他因。當他鞋底滿是雨后小路的污泥,卻依舊吟誦著蘇子的《定風波》感慨也無風雨也無晴,他放任心緒,他環顧四周,抬頭看天白云慢行,低頭看地蜘蛛亂行,他尋找著生活許許多多的美麗。他偶遇了多年未見的小蜻蜓,把它再次籠罩在自己閉合的雙手之中,但他不再把它關進父親的煙罐里,很快地張開雙手讓它高飛。他幻想著天空的云朵,在他的幻想中它們不斷變化著形象,化龍,化狼,化作一座通往天際的橋,他的思緒行走其上越走越遠。他直面迎面而來的風,吟誦著蘇軾的赤壁賦,仿佛身處蘇子描繪的那片自由自在的赤壁之上,領略蘇子的豁達樂觀。“與子漁樵于江諸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仿佛在他眼前已然浮現出潺潺流水和連綿山峰,流暢而深富感情,誦罷,他眼前又浮現起“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的洞庭湖,領略范宰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然心境,感慨他追求淡泊卻又心系天下的“進亦憂,退亦憂”的兩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期望歸隱山林追求靈魂之樂的范仲淹,最后依舊選擇了為天下社稷而忘乎喜悲的道路。男孩便誦著古人之詩詞,悟古人之所感,無意之間他忘卻了自己的悲痛,反倒一身自在,待歸去,屬實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于是當我看著他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不再像以往匆匆忙忙碌碌,在這高速的時代,他慢了下來,卻也自在。看著這些,我突然覺得他的苦痛,倒也不值一提了。
但毋庸置疑,他的改變是被迫的。只是所幸他盡量地去熱愛這種新的生活,他終歸還是失去了許多,他經常撿起地上的碎石,投進管狀的建筑廢料之中,姿勢像是投籃。每每這時,他眼中總會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愛籃球,也愛足球,即便他似乎并沒有體育天賦。上帝似乎總是公平,學能量守恒時我便想,宇宙間會否一切對立的事物總是守恒,可惜無從證之。男孩頭腦聰明,至少在應試教育上是如此,但他空有一米八的身高,體育能力卻毫不出色。但無論如何,上帝已經徹底剝奪了他劇烈運動的權利,籃球、足球在一夜間成為了他夢寐以求的事物。失去才會格外珍惜,往往是如此。
修養期的日子于他實在無聊,失去手機、電腦,起初他每天都如坐針氈,如果可以他倒情愿和田野共度時光,可六月驕陽似火,大地宛如烤爐,烘烤著其上萬物,氣溫最甚時依然超越人體溫度,每時每刻都似發燒,全球變暖,這是工業時代帶來的弊病。
這個時代,是一個過渡的時代。有些時候,我總忽然感到我們這一代是時代變更的犧牲品,宛如當年第一次工業革命后1840年一片狼藉的泰晤士河,宛如這蒸蒸日上的全球溫度,時代在發展,但我們在最初往往沉迷在它的神奇之中,多年后直到泰晤士河上垃圾橫行阻擋了高速前進的輪船,直到熱溫透過鞋底烘烤著身體,我們才恍然醒悟,才懂得平衡。而平衡,又是一個漫長的過渡期。而在過渡期中的人,不堪其苦。
而如今,站在信息時代的大門前,電磁波高速飛舞在肉眼不可見的世界,仿佛在眼前朦朧一層不可見的紗,阻擋我們欣賞美麗、真實的世界。而那些信號一個個飛入我們脆弱的眼中,手機、電腦里閃爍著五光十色,琳瑯滿目,應接不暇。男孩女孩戴上了眼鏡,在孩子看來那倒顯得酷炫。度數伴隨高速發展的科技不斷飆升,當鏡片堆疊得足夠厚重,它也如一代代傳承的科技,傳承給了下一代。
科技的發達讓我嘆為觀止。5G正仿佛搭上了四通八達,一日千里的高鐵,即將送達蒼茫大地各個角落,將萬物聯結。我也熱愛它,它讓生活便捷,它把天各一方的人兒相連,如今更是要把萬物互聯。可我透過男孩含著血淚的眼睛看這一切,我看著身邊一個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我想和很久以前一樣和他一起折紙飛機,折紙槍,折紙飛鏢,可他只吵吵鬧鬧,纏著父親要手機玩,父親的賬號像通行卡讓他能夠擺脫未成年人防沉迷的限制。終于等到大人們一心喝茶交談,不勝其煩,他才如愿以償,如獲至寶,乃至最后,他都忘了叫我一聲哥哥。我看著四周許許多多的人們,他們在<我的世界>構建的虛擬世界里探索著充滿刺激的未知,搭建著充滿創意的建筑,卻再不愿在這真實世界里捧起泥沙,搭建宏偉的堡壘:他們情愿在直播中看著別人的生活,卻不愿在生活里追尋屬于自己的樂趣:他們看著別人嘩眾取寵的唱歌、跳舞視頻,自己卻一無所獲:他們英勇奮戰在游戲之中,尋求著成就感和愉悅感,偶爾冒出幾句粗俗的話語,還洋洋自得:他們在二次元世界懷抱著一個個身姿婀娜,溫柔可愛的所謂老婆,卻忘卻河山大好。
需要強調的是,我對這些時代的產品并不置可否,我自己也沒有答案。或許是見證了苦難,才讓我對它們的恐慌如此劇烈。它們充滿樂趣,我們在游戲的對抗中體會競爭的激情。它們益智,我們的創意在其中盡顯無遺。它們滿載共享的歡樂,向我們展示他人充實的生活。它們完美,讓我們在只是差強人意的世界中體驗理想世界的美妙。
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這可謂人盡皆知的道理了。我在乎的是什么,是平衡。我目睹男孩的淚,我欣喜他能夠盡可能的擺脫電子產品,盡管被迫。我熱愛那些充滿童真,無拘無束的孩子,但我擔憂,在他們歡笑間,眼前開始模糊,他們戴上再也難以摘下來的眼鏡。直到烏云不再堆疊,暴雨也就如期而至。
我猶記得我的小學時光里一個片段,一天清晨突如其來地全校集合,說是教育局領導要來巡查,這個領導似乎不得了,因為校長的語氣比以往慷鏘有力得多。于是,五星紅旗飄舞在春風之中,其下一個個童稚的人兒兢兢業業地學習眼保健操,是時我已六年級。果不其然,課間操領導經過我們的班級門口,老師松懈的身體頓時正襟危坐,男孩女孩裝模作樣地在臉上比劃著,他們早已記不清動作是什么了。但領導似乎心領神會,不斷地點著頭,一臉贊嘆的表情,緩步走了過去,過去之后,有些學生便放松下來,老師可不放松,輕聲斥道:“繼續做,可能還會走回來。”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眼保健操,我想或許也會是唯一一次,畢竟如今我已把動作忘得一干二凈。
平衡!毋庸置疑,政策會逐漸下達、增多,但一層一層的偷工減料,得過且過,最終能剩下多少?人總會被一時的幸福屏蔽視野,這是另一種失明。我們看不見潛伏著的甚至已然清晰可見的危機,我們推動時代的小船前行,但最終自己卻無力登船,淪為時代的犧牲品。我已然妥協,可用模糊的眼去看一朵朵脆弱年幼的花朵搖曳在猛烈的時代狂流之中,我渴望它們得到庇護不受摧殘。我期望這次,我們能夠不再等到災難堆疊到阻擋時代的小船,我們才恍然醒悟。
每個時代都有數不勝數的弊病,我當然明白。視力問題只是滄海一粟。而時代的前進是必然,無法倒退。有時我感到自己像被關進一座由信號組成的牢籠,舒適,但不可掙脫。我們已然無法擺脫這些時代產品,只消讓我們卸載微信,我們的猶豫便足以證明。《哈利波特》中有這么一句話:“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關鍵是我們選擇表現哪一面。”我想任何對立事物都是如此,我只是感到平衡刻不容緩。我寫這些,不管多少人看見,也不論能否稍微觸動人的心弦,但我想,如果能夠在這茫茫大海中驚起一圈漣漪,便已足以。
醫院門外,高掛的太陽普照大地,狹小的棚子里排起了如蛇的隊伍,扭扭曲曲,不斷蔓延。男孩和父親急忙加入隊列,那已離棚子有一段距離。大陽毫不吝嗇地散發它的熱量,小小的傘顯得脆弱單薄,風熱浪般撲面而來,悶在口罩下讓人難以呼吸。現今,病毒如死神在世界各地揮舞著它的魔爪,口罩已然成為出行必備品。人們一臉疲憊,大多沉默不語,只是偶爾抱怨幾句,聽得最多的倒是隊列旁護士的一句話:“把口罩戴好。”白衣天使挺直身子行走在烈日下讓人心疼,但偶爾有前去問問題的人,卻從未把頭頂的傘稍微挪動,頓時像一幅巧用明暗對比的畫。是全球變暖,還是全球變冷,難以分辨。在怨聲載道中,隊伍緩緩挪動。男孩早在心底接受了最壞的結果,仿佛一個即將處刑的死刑犯,面如死灰,毫無血色。一路上,父親總安慰孩子,但他自己的擔憂顯露于色。越往前隊列越亂了,逐漸聚攏成一團。總算輪到男孩,填了表,測了體溫,查了十四天內的行程,終于得以進入。旁邊有幾個焦急的人,他們體溫偏高了,手足無措,只好纏著護士,激動之下,口罩早已落到鼻子下邊渾然不覺。
候診并不久,男孩是一號,先測了視力。上一次測已然是三年前,七百多度,他還記得測完他懊悔的心情和洗心革面的決心,但不久便沉溺在歡樂之中,那堅不可摧的決心分崩離析。
視網膜脫落,這個病名就此烙在男孩的生命里。科技確實強大,一臺儀器,男孩甚至無需講述他精心構思的發言,他的病在一束極其刺眼的光線下,一覽無遺。
病歷本上的種種術語,我已記不清。只記得醫生長嘆了一口氣說:“發現得勉強算早,有兩種手術,一種從外面做,傷害較小,但只有八成成功率,一種從眼球底下做,比較徹底,但損傷大。你看啊你還這么年輕,我建議你還是先做從外面動的手術。如果失敗的話,那就沒辦法,只能做第二個了。”醫生說得語重心長,帶著一絲同情。我想他們每天和無數的病人相遇,見證著這世間各種讓人心疼的意外和苦難,或許早已熟視無睹。可鍛煉得再堅硬的心,也終有一個角落承載著不易察覺的善良。
太多繁瑣的流程,我不想詳談。在這疫情肆虐的時期,看病已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事。問診時家屬不得陪同進醫院,簽署手術單時卻還是需要家屬簽名,便只好來來回回再排一次隊把父親帶進去。醫生說手術越早越好,卻苦于核酸檢測耽擱兩天。讓人費解的事,取走核酸后等待結果的時間里,他們居然可以離開醫院隨意走動。仿佛誰都認可這座城市危險系數很低,但還是得做足表面功夫,
誰也沒有想到,也沒有人提及,病房一進去就不允許再離開。此前兩天等待里,他們寄人籬下,居住在父親的兄弟家中。病房本就不大,三人間,加上家屬總共6人,一天到晚閑聊。苦了父親,沒有事做,沒有床睡,他便總是無微不至地關懷男孩,一會詢問眼睛,一會詢問冷不冷、熱不熱、餓不餓、渴不渴,細致入微,殊不知這樣的多余舉動對一個剛成年不久的男孩來說,往往只是折磨。男孩到后面索性就不怎么理會了,假裝睡著。這倒不是病后才存在的關系,這個矛盾存在許久。這位可憐的父親,與他的四個孩子關系都不佳,一個一個地順著年齡下來,與大的關系差了,他就討好般地關愛小的,如今輪到男孩。這是男孩家庭向來的矛盾,詳談來講那可以再寫個一萬字,但那必定十分無趣。
日子就這樣,相當無趣和死沉。三個病人,七歲的小孩,上了年紀的老爺爺,剛滿十八歲的男孩,聊不太來,便總只剩下三個家屬在那,他們談天說地,一會談到疫情下的社會,一會談到某市的城市建設之用心,每天都在追求煥然一新,剛積上灰塵不久的道路不斷翻新。其中一個中年男子講述他在大城市遇到的許多軼事十分有趣。四個大人輪流上廁所抽煙,次數數不勝數,總是讓路過的護士不禁皺眉,有一次老人打火機的聲響在里面響了十多次,傳來一聲叫罵聲,引笑了外面眾人,中年人戲謔道:“護士雖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你也別太猖狂啊。”瞞著護士偷偷摸摸的事不止于此,曬衣服也是一件需要斗智斗勇的事項。病房出不去,他們只好晾在窗上的防盜網上,再拉上窗簾遮掩。但窗外的人可看得一清二楚,那確實不美觀,便總是被一級一級地怪罪下來,最后怪到護士姐姐頭上了,她只好輕聲斥責我們,叫我們不要讓她難做。“能怎么辦嘛,衣服臟了得換得洗得晾,再正常不過啦。”幾個人就這么說著想著,不久又偷偷晾了上去。
苦中作樂并沒有給他太多慰藉,他總是沉默不語。他從未遭遇過太大的苦難,甚至都沒到過正規醫院看過病,加上他性格膽怯懦弱,實在是晴天霹靂。每一天他遨游在思想世界,水面難以平靜,懊悔、痛苦、恐懼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沖擊著他,讓他難以入眠。人處于苦難之中,每時每刻都在期待脫離的一天,焦慮、憂愁之下,更加度日如年。
每一天的賬單都如期而至從不缺席。《我不是藥神》一句話無情地把善良冒險的程勇的努力推翻:“我混了這么久,發現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這種病你和我都沒辦法。”父親把男孩的姐姐的預備學費都預支了,所幸做大哥的一話不說地便打了一萬,不然也就這小小一萬,便能讓這對父母愁白了發。倒不是夸張,這家人一向收支平衡,急了東借西借,松了東還西還,倒也算得上小康了。父親沒有工作很多年了,偶爾幫幫母親的忙做做手工。這位勤勞的婦女,每天為了家庭忙忙碌碌,家務、手工,再偶爾加上潮汕地區繁瑣的習俗,操勞不停,令人嘆服。父親便相形見絀了,懶惰而暴躁,雖然不至難以忍受,但這其實才是父子關系僵硬的根源。作為子女,他們自然尊重有撫育之恩的父親,倒從未多說什么。可惜或許是實在太閑了,父親熱愛雞蛋里挑骨頭和怪東怪西,自然而然地幾場大戰后便更加疏遠。俗話說得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家庭面臨苦難,也就暫時冰釋前嫌,反而互相安慰,給予這個懦弱的靈魂一絲勇氣。
入院兩日后終于手術,男孩屁股上打了一針不知名藥劑,走動不得,坐在輪椅上被推了去。等待室里彌漫著藥水的味道,令人作嘔。眼睛滴了麻醉藥,似火灼燒著男孩的眼睛,十分難受。病人一個個被推入,又一個個被推出,表情各異,有些釋然,有些惆悵,但更多的是面無血色。
他躺在手術床上,已經開始有些發抖。在這漫長折磨的一個半小時里,他透過一層蒙在眼上的薄布,看著器械的影子在眼前舞動,頗有皮影戲的味道。不知是什么在搗鼓著它的眼睛,又不知咔嚓一聲是剪了什么東西,但無一不在撼動著他的內心。他甚至聽得到自己的心臟隨著自己身體的顫抖跳得飛快。他胡思亂想,想起一個初中女同學的生日是5月14日,快到了,自己一定要跟她說聲生日快樂,想到她曾經勸他別玩太多游戲,想到她讀的也是醫學,想到她將來大概也是當護士,想到護士真是一個辛苦的職業……他就這么焦急而混亂地思考著,無窮無盡。
不論是什么苦難,即便是十個小時,只要我們還活著,苦難就終會過去。疼痛令我畏懼,想象當年關云長刮骨療傷的場景,想象許多烈士咬舌自盡的決絕與勇氣,總讓我肅然起敬又毛骨悚然,但人終須經歷疼痛。意外和苦難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我常常在樓下幫我母親做手工,期間聽著各種鄉村里四通八達的八卦,其中很多都是噩耗,總讓我感慨自己活著的幸運。光2020年,在這個一萬多人的村子里,29歲的工人從二樓摔了下來頭部受創逝去了。18歲的小孩剛剛結完學業約上初中朋友游泳溺亡了。精神偶爾會突發失常的我家的常客,一夜吃了3瓶安眠藥,所幸搶救成功了。而一個30歲上下的男子成為植物人已然三年,妻子不離不棄,一家人始終不采取放棄治療的選項,耗盡近百萬,維持著他的生命。人這一生,果然,還是只有健康才是無上至寶。有時候我看著身旁忙忙碌碌的母親,忽然想到這個美麗偉大的女性,已然五十歲了,心里不免一陣難受,人走這一遭,懷抱著各種各樣的牽掛,碌碌一生,最終也歸于塵土。對于人生的感想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于我而言,我只希望我在當下能夠不至悲傷,在年邁步履蹣跚的時候不至沒有美好的回憶以度過無趣的日子,那便已經是十分幸福的一生。這樣想來,或許熱愛寫日記的人,年紀大了可會比我幸福得多。
無需日記,這一天就這么刻在男孩的海馬區上,他被推回病房,面無血色,右眼層層包裹著紗布,不時有液體流出,起初是血水,后來便只剩淚水了,不停地流,像是他積攢許久的悲傷。眼睛腫脹讓他痛不欲生,加上必須向左側睡,他幾乎一夜未眠。他很餓,沒有吃晚飯,食不下咽,術后反應和實在難吃的醫院伙食齊心協力,搗騰著他的胃,一吃便吐。父親自然沒有睡,這個矮小的中年男子把面包捏成兩倍指尖大小,喂著高出他一個頭的男孩,再喂一口水,宛若喂一個未長牙的嬰兒。這樣的舉動讓男孩感到惡心,但他無力和父親爭執。他對他的父親了如指掌,許多對話都可以預判,這得益于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見證了許許多多的家庭矛盾,“不用你喂我,我自己可以吃的”,“別吵了,都什么時候了,我喂就行。”再爭執可就不得了了,或許還要把鄰床也給驚動:“什么事都以為自己能行,一個個的總是自以為是,我天天烏鴉般地啰嗦,你們不曾聽過,要是早點聽我的話,怎么會弄成現在這樣……”男孩想著這些,越發感到疲憊,淚水還在流淌,吃了幾口就躺下了。這空調總是工作一會又停下,溫度又操控在護士手中,白天大人們還討論過單頻和雙頻的區別,男孩也沒多聽,只覺得一會涼一會熱,涼時朦朧入睡,熱時緩緩醒來,不斷循環。
清晨,護士姐姐扯開窗簾,男孩瞬間就清醒了。突然睜開眼,讓他疼得夠嗆。白云漂浮在湛藍的空中,無牽無掛地緩緩向遠方飄去。幾只鳥兒掠過,伴著清脆悅耳的鳴叫。病房另一端的小女孩昨天終于拆下紗布,正在和他的父親吵著鬧著要刷抖音。中年人實在不勝其煩,只好定下時限,乖乖妥協。嘈雜的視頻音響蓋過了清脆的鳥鳴,男孩總聽不清到底在播放些什么,偶爾含情脈脈,偶爾分貝驟升,頗有嘩眾取寵的感覺。幼年真是最幸福的時光,小孩的眼中總是充滿好奇,稍微新奇些的事物,便能讓他們露出最真摯的笑,賦予最真誠的熱愛。
男孩只剩下思緒在轉動了,躺在床上思考。父親的鼾聲從未停止,擾亂著他的思緒,使他有些煩躁。共睡在一張一米寬的床上,實在勉強,但父親倒睡得陶醉。
老爺爺下午要出院了,他脾氣相當暴躁,但性格倒是十分樂觀,并不把生病和手術當一回事。我聽說他是釘釘子時失誤,釘子反彈,碰到眼睛了,但好在只是眼角。老頭說話大聲,手機鈴聲也是震耳欲聾,好幾次都把男孩吵醒或者嚇了一跳,不過他對疾病毫不在意的態度還是給了男孩一些鼓勵。他還沒出院呢,接替他的病人就到了,一個老太太帶著她年輕的女兒住了進來,床位還沒騰出來自然只能坐著和人聊天。老太太眼睛出了毛病,一直不舍得看醫生,惡化得挺嚴重。她和男孩的父親不謀而合,就教育孩子的偉大事業激烈地討論起來,時不時地誤傷男孩和女子。男孩還是一言不發,直到女生和他搭話,兩個人才交談起來了,聊著男孩的病,最后反而有點像男孩在訴苦了。很多時候,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但一場對話一個聆聽的微笑,往往能讓人難忘。男孩說了很多,甚至比他此前在病房說的要多上幾倍,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女孩更多地是傾聽,一會惋惜,一會安慰,一會贊嘆他211的學歷,一會鼓勵。她大概比他大上五六歲,給他的感覺就像是他許久未見的大姐,并沒有摻雜太多的情感,再說他已經兩天沒有洗頭,形容憔悴,也就沒了他以前在女孩面前的羞澀和裝酷。只是一場陌生人之間的對談,但好歹讓他久違的傻笑再次浮現在臉上,
那本就是一段極其無聊的時光,我奢望把它講得有趣也無能為力,或許我可以就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描寫一段短暫的愛情,或許我該在病房里描繪幾段爭吵,可日子總是那么平淡無奇,即便我巧舌如簧,恐怕也無法把它講得幽默風趣、引人入勝。這之后將近一個月,他都在床上度過,相逢女孩后一天他就出院了,在家的日子伙食終于不再食不下咽了,但還是離不開床。他總是思考,游走在過去現在和將來。他進入記憶的殿堂,童年的許多愚蠢行為讓他無地自容懊悔不已,但確確實實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他想起童年的轉折點在他11歲的時候,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在稀薄的燈下,他和鄰居的玩伴在玩著游戲,一二三木頭人的喊聲穿梭在這寂寥無聲的街道之中。當他專心致志地一動不動時,姐姐突然跑來,湊在他耳邊說:“五伯拿了一臺電腦來我們家,快回去看看。”他回家跑得匆忙,因為同學們都有電腦,話題總讓他難以參與。他跑得實在迅速,距離又短,致使他都沒來得及回頭看看一動不動的玩伴,聽聽回響在這無盡星空下的一二三木頭人。在那之后,過家家的玩伴不再相約,各自走上自己的道路,不斷前行。
其實我必須為男孩辯解一下,罪魁禍首是電子產品,但也不止此。他在接觸電腦前其實已然輕微近視,如今想來緣由倒不難找。父親從不讓他們看小說,乃至如今他18歲,父親始終覺得看小說是浪費時間毫無意義的事。可年少的他熱愛讀書,家里沒有什么書,《水滸傳》《三國演義》《四庫全書》加上幾本姐姐的雜志,不能再多。那是不被允許的事, 他只好偷看,夜晚在被窩里,藏在被子下,點著臺燈,貪婪地看著,有些時候,甚至都沒有臺燈,就湊在書頁上一字一字地看過去。而他自幼是個大人所謂乖巧的孩子,讀書用功,卻從未有人來教他一句,注意坐姿,注意休息。
當雪崩時,沒有一本雪花是無辜的。但雪崩發生時,你也不能歸咎于哪一片雪花,讓他們為埋葬著的財富和生命負責。誰都有罪,誰又似乎都沒罪。就男孩的眼睛而言,不尊重孩子愛好的父親,歷經千辛萬苦發明電子產品的科學家,游戲的研發者,缺乏健康教育的學校,點著頭路過的領導,還是沉迷快樂的男孩,都無罪,但又無一不無形地推動著一切發生。就好像當今的網絡言論,人們隨心所欲地說著,當他們的流言蜚語和明嘲暗諷造就慘案,他們轉過身子,連自己發表的言論都不屑刪除,回過頭就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只是希望,在雪崩來臨之前,在這個時代的弊病造就太多悲傷之前。我們能為庇護雪下的幼小花朵而做出改變,意識到危機,尋求平衡。而不要等到雪不斷淹埋財富,直到來到我們腳下,我們才匆忙應對。
八月未,即將開學了,男孩又一如既往地來到他的天地,就手術而言,一切正常。他的生活方式如前所說,已然從容了許多。讓他遺憾的事是,五月十四那天,他忘記了和女孩說生日快樂,也是因為他的手機在那時遙不可及,但也無大所謂,明年再講也不遲。
他面向這邊無邊無際的田野,紅日似乎膩煩了和他的約會,一天比一天早離去,落入山下。秋風撲面而來,已然帶著稻香,男孩見證著這片稻田從碧綠到金黃的成長,萬物都在悄無聲息地變化,唯有那幾只白鳥幾只黎蚊不離不棄,徘徊在金黃之上,偶爾高飛。地球從未停止轉動,人們從未停止碌碌一生,涉足這片天地的人十分稀少,偶爾路過的人也很多都匆匆忙忙。遠方空中一縷黑煙不斷上竄,順著往下追尋,原來是燃著的稻草堆,難怪稻香濃烈。又看見幾個土里土氣的小孩子奔忙在這稻田上,幾個懷抱著體積比自己還大的稻草,往火堆跑去,還不忘再艱難地彎腰多撿一些,幾個守著火堆,加著稻草,又在里面翻找著什么,終于翻出個黑炭似的番薯,戳了戳,大抵不熟透,又深埋了進去。歡聲笑語偶爾夾雜在番薯香味中穿梭過來,令人垂涎三尺。火花在已經稍暗下來的田野中躍動,男孩懷念稻草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懷念那混雜炭味燙手的番薯,不禁嘴角上揚,孩子們的盛宴快要開始了,品嘗著今日份的快樂。男孩不禁也覺餓了,看著四散入不同小道的孩子,自己也緩緩走回家去。他心想,下次把他那個總想推薦游戲給他的小朋友也給帶過來走走吧,在這里,紙飛機就無拘無束了,它能飛得遠得多。
PS:感謝您花費時間閱讀本人在歷經生命中的劫難時恐懼而帶著自我安慰自我鼓勵寫下的文章,如今看來當初的自己就似驚弓之鳥,但確確實實是忍著淚寫下的心聲。病初是2020年3月,至今已近2年。我也已然回到忙碌匆忙的生活當中,偶爾也會忘了自己當初寫此文時的決心。
叔本華的哲學理論有這么一說,人活著,就是一個“受苦受難”的過程。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們活著,便是一種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