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竹久夢二的書之前,先遇到了竹久夢二的畫——畫里身著古典和服,清秀婉約的女子,時而低眉,時而垂淚,時而露著纖細的背影,時而拋過來一個風情萬種的回眸。
畫里彌漫著一種「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的美。
一瞬間,叫人想起川端康成彌漫著憂郁與柔情的小說,想起她小說里的那些朦朧秀美的女子們——《古都》里對著紫花地丁良久無法回神的千重子,《千只鶴》里彷徨在母親和心上人之間寂寞幽怨的文子,還有那眉目含愁,溫柔細膩的伊豆的舞女……
而這種氣質的相似,原來不是我獨自一人,臆想出來的,在《物哀》這本書淺灰色的封面上,在那穿著華麗美艷和服,戴著精致玲瓏簪飾,舉著恍若流火的折扇美人頭上,摘錄著川端康成形容竹久夢二的一句話——
「夢二抒發了一個時代的情懷,在順應個人愛好的同時表達了日本的旅愁和哀感。」
而川端康成本人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頒獎方給出的獲獎詞是:
「川端先生明顯地受到歐洲近代現實主義的影響,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確地顯示出這種傾向:他忠實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學,維護并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的文學模式。在川端先生的敘事技巧里,可以發現一種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
這種「纖細韻味的詩意」,我們無論在竹久夢二的畫里,還是在他的文章里,都能深深淺淺地領略到。
川端康成十分推崇竹久夢二,在創作上受到他的影響,也是可想而知的。
包括后來的中國畫家豐子愷,你完全能夠在他充滿純真的童趣,精致的詩意當中窺見竹久夢二的痕跡,而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從他的清麗沖和,優雅細膩的文風中,我們也能看到竹久夢二氣質的倒影。
但竹久夢二這個名字,對于大多數讀者而言,還是生疏的,至少與諾貝爾獎得主川端康成比較起來,他確實顯得更加的小眾。
我也是在拉薩百貨大樓附近的新華書店無意間發現他的書,隨意翻翻,看見里面一篇篇短小溫柔的文章,配著一幅幅清淡靜雅的插圖,才心旌搖蕩地收入囊中。
這本書的名字叫作“物哀”——這是開啟日本文化的一個密鑰,也是彌漫在日本文學里的一個極具特色性的核心詞匯。
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以及被譽為日本《紅樓夢》的《源氏物語》當中,「物哀」這種粗淺理解,指代「觸景生情、真摯感情的自然流露」意蘊的感情俯拾即是。
這種感情可以生發在人世變幻,宏觀生死面前,可以流露在四季輪回,草木枯榮之中,也可以細膩在一絲風的溫涼,或者一句歌聲的吟唱當中。
總而言之,自然時序,萬物生靈都可以讓人產生「物哀」的情懷,但是還有一個關鍵詞,就是「真摯自然」,也就是說,扭捏造作的,刻意敷衍的感情,不能夠算作「物哀」。
在竹久夢二這部融合了散文,小品文還有寓言故事特點的書中,包含了一篇叫作《物哀》的文章,在這篇文章當中,竹久夢二沒有刻意地去給讀者普及「物哀」的概念,但是他運用了一個唯美清新的故事片段生動鮮明地闡發了「物哀」的精髓。
故事當中,是幾個坐在公交車上的青春少女,“我”坐在她們的身后,默默地觀察著她們,忽然飛來了一只蜻蜓,剛剛好棲落在其中一個女孩兒的肩上,她只是沒有發覺,而另一個發現了的女孩兒,自然而然地,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讓它飛回它的自由爛漫天地。
就是這一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完全沒有做姿做態,真情流露,隨心而發的小細節,讓“我”感到發自內心地欣慰與感動。
一個人的善良溫柔,一個人對天地生靈的珍重,就在這輕輕一撥的動作里,詩意曼妙地展現出來——這就是「物哀」感人心腸的美。
放眼到整本書當中,竹久夢二時而將深情的目光投注到少年趣事當中,表現童真的美好;時而溫柔繾綣地寫起了親情,讓人感到如沐春風;時而講一個幽默詼諧,言近旨遠的寓言故事,揭示一個簡單純粹的人生道理;而更多的時候,他在著力于表現一種飄渺著裊裊的憂郁和哀愁,溫柔和傷懷的青春女郎的每,一如他的許多畫作一樣——通過描寫譬如朝露,幻滅無常的愛情來展現。
男女主角是固定的,旅行中的年輕畫家,還有鄉村里的淳樸女孩,那位漂泊無依,來如云煙,去如泡影的年輕畫家,是否就是竹久夢二本身的投影,令人浮想聯翩,而那個心懷眷戀,深情款款,但是無法得償所愿,被擱淺在原地落寞傷懷的女郎,是否就是青春年月里,他的某個愛而不得的戀人的回光返照呢?
青春是美麗的,但是青春也是憂郁的,青春時期的愛情,也是不可捉摸,讓人懷念,懷念里透著綿綿的感傷的。
在這樣存在著裂痕的愛情故事里,竹久夢二只是用極其簡約清淡的文字去描摹,生怕太過濃稠的言語或者感情會打破了這一片詩意憂郁的情調,而正是這一點「留白空寂」的氣質,讓人感到渾然天成,意味深長的哀美。
那憑靠在欄桿邊的,站在松樹底下的,發著嘆息的,流著眼淚的,或者安靜沉默的,凝望著陌生年輕畫家的畫作的女郎,就是氤氳在竹久夢二作品當中一個極具標志性的審美意象——就像中國古代詩詞作家念念不忘的「伊人」形象一般,只是在日本文化里,她被賦予了一種別樣的纖柔和憂郁的美態,而這種美,就是令人感到潺潺的「物哀」色彩的美的載體。
濃烈固然是一種淋漓盡致,酣暢瀟灑的美,但是清淡,也未嘗不能夠讓人如沐春風,心生熨帖。
無論在炎炎夏日,還是金黃深秋,無論在綿綿春日,還是蒼茫寒冬,我總喜歡時不時地,挑一些像清風明月一般的書來讀,而與竹久夢二的相逢,無疑是恰如其分。
他用才華演繹他的美,我用心靈感受他的美,如此的相遇,才算兩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