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背著滿臉淚痕的喬生回家，她疲憊的靠在我的肩上睡著了。她是我愿意帶回家的第一個女人。嗯，那個時候喬生應(yīng)該只有19歲，只能算個女孩兒。但無論怎么說吧，她是第一個走進我生活的女人。那天之后，何宇的生活，何宇的故事，終于也有了聽眾，她的名字叫喬生。
第二天，我請假在家，我真誠的對喬生說，如果她愿意聽，我想說說我的故事。然后，我們聊了一天一夜，從清晨到夜幕，喬生走進了我的世界。
準確的說，喬生最先走進的是我家里每個角落都能看到的張國榮先生的世界，我收集了所有張國榮的唱片和電影膠片。我告訴喬生說，因為這個人，我才開始相信，同性戀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人。說這話的時候，喬生始終看著我對我微笑，對我說她都明白，所以才叫我哥哥。那是我聽到的最動人的一聲“哥哥”，原來喬生始終是懂我的。
那一天我們喝了許多酒，應(yīng)該說我喝了許多酒，不喝醉，我根本開不了口。
我從自己的出生說起，我的父親，我的家庭，說到十多歲時對自己性向的認知，說到19歲時絕望到想死。說到怎么認識了大我兩歲的郭銘，說到我們在一起的故事。當然，包括我們的爭執(zhí)，我們的相愛，我們的夢想，以及我們要面對的殘酷的現(xiàn)實。在那之前，我從未和人提起過郭銘的死，因為始終不敢回憶。
“所以說，他的死不是意外？”
“他父母死得早，有個弟弟還在念書，那時候我大四，正在爭取出國留學(xué)的機會，需要一大筆錢?？赡菚r候，我們都沒錢。我還在讀書，郭銘才剛工作，那點收入太過杯水車薪。所以他辭了工作，偷偷瞞著我在夜店里上班……”
“嗯……嗯……是做那個……？”喬生驚訝的看著我，她很猶豫的開口問我，我當然明白她想表達什么，然而那樣的提問令我很難受。
“嗯……那不是他愿意的，真的。他是個多么驕傲的男人，如果你見過他就會知道！有許多女孩想追求他……”我看到喬生臉上詫異的表情稍縱即逝，但我還是能看懂她的疑惑與震驚?？晌也幌牍懕蝗苏`讀，于是我始終極力的解釋。
“后來，有個老女人開始經(jīng)常約他，被我撞見過幾次……我們的誤會越來越深。”
“這些他弟弟呢，知道嗎？”喬生問我，她表情看上去很無奈，始終皺著眉頭，也許說到這些的時候，我也同樣是緊鎖眉頭的。
“后來……到后來就知道了。那時候，他給了他弟一筆錢，因為這事他們鬧翻了?！闭f到這，我的身子開始不住的顫抖，即便過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很難獨自面對那些太過殘酷的事實。
“他根本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選擇那條路他就想好了死。所以他買有保險，與其說是意外墜樓，我想那其實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在他出事后才意識到這些，可惜太遲了?！?/p>
“什么也沒留下？”我聽到喬生的聲音有些抖，她是為我難過嗎，我不知道。我看著她拿起桌上的酒，也不顧那酒是多么的辛辣就往嘴里大口大口的灌。
可我顧不上她，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我在發(fā)抖，我艱難的回答她，“我寧愿他什么也別留下……”
“可是……”喬生想說什么，我打斷了她，沒有理會她的表情繼續(xù)說，“因為他，我再也不能站在高處俯瞰這個城市的風景，即便在這里生活也無法安家！我再也沒辦法去愛一個人，再也沒睡過安穩(wěn)覺……這些是怎樣的感受，你懂嗎！”我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到自己有些恍惚，我甚至覺得郭銘正坐在那里聽我說話。喬生始終默默的聽著，沒有再答話，她只是看著我，然后把桌上的酒遞給我。
“他死的前兩天要請我去當時最好的餐廳吃飯，那時候最高級的餐廳就是現(xiàn)在的浩天大酒樓，那里的30層旋轉(zhuǎn)餐廳是當時最高的建筑，在上面可以看盡這座城市的夜景?！蔽艺f著，聲音顫抖得厲害，手不自禁的去掏口袋里的香煙。
我看著喬生，她也看著我，她點點頭，然后湊近我，拿起火機給我點煙。喬生有多討厭香煙，在遇到她的第一天我就知道。然而那一刻，她竟主動給我點煙。我說過的，喬生真的是那種每時每刻從骨子里透著善良的好姑娘。
我猛的吸了一口煙，徐徐吐出煙圈，繼續(xù)和喬生述說那個悲傷的故事。
“他是想在死前與我一起把這個城市最美的風景留下，他甚至訂好了位置。可我不明白他突然這樣做的理由，我們大吵一架，我數(shù)落他不懂事亂花錢，然后我們不歡而散。第二天他又來找我，你撿到的那個錢包，就是那時候他送給我的。然后第三天，他就死了。我在他死后才拆開那個禮物盒，里面除了錢包，一張銀行卡，還有那張他在30層餐廳獨自拍下的照片……就是錢包里那張寫著今生摯愛的照片。”
我說到這里已經(jīng)幾近窒息了，我不斷的猛吸手上的煙，然后猛烈的咳嗽。喬生起身走到我身旁，她用手掐滅了我手上幾乎燃盡的煙蒂，我不知道那樣難道不疼嗎。但我顧不上，我的心更疼。喬生把我緊緊的摟在懷里，她輕拍我的肩膀，輕輕的輕輕的拍我的背。我喘著氣，很粗很重的喘氣，我開始哽咽，開始流淚，開始大聲的哭嚎。我的頭深深的埋在喬生的懷里，我的淚水也埋進了她的懷里。
“可是他……他……他死了……嗚嗚嗚嗚……他就這樣死了……死了……死了……他死了……”
“沒事的，沒事了……沒事……都過去了……會好的……”我漸漸陷入迷惘，我能聽到喬生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讓我感到安定。那天最后的記憶，是我昏昏沉沉倒在喬生懷里睡著了。
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感到身后有人輕拍我，慢慢睜開眼，頭疼得厲害，然后我看到喬生的臉，模糊的，漸漸清晰的臉。她對我微笑，露出淺淺的酒窩，我翻過身子靜靜的躺在床上看她。
“嗯，你沒走……”我迷糊著坐起身，看到喬生身上穿著我的長T恤。
“想走也走不成了，你昨晚吐了我一身……只能找這身換上?！眴躺f著指了指身上的T恤，臉上泛起少女的羞澀，我知道她是真的害羞了。
“恩，真的……抱歉，我不記得……”我欲想解釋，喬生笑著打斷了我，“哥，快起來，你今天要上班的。準備了早餐你多少吃些?！彼蛷d走，我看著她的背影感到恍惚。我昨天竟然對著一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孩，說出了自己埋在心里多年的故事。
“一會我先送你回學(xué)校?！蔽覍λf。
“別了，我下午自己回去，衣服還濕著呢……”她試探著看我，那個表情真的單純到可愛。
“嗯，好了，隨你?！蔽逸p撫她的頭發(fā)，給了她一個寵溺的微笑，真的，我真的很喜愛這個妹妹。
“哥，我想要禮物……”
在我就要出門的時候，喬生開口對我說。
她說的禮物，是指生日禮物，喬生的生日是7月17日，一個溫柔善良的巨蟹座。前一日聊天的時候，喬生告訴我說她想收到我的祝福。
“送我個字吧……”她指的是要我刻字送她。前面提到過的，篆刻是我的個人愛好，可自從郭銘走后，我再沒給任何人刻過東西。
“喬生，你別……”我想打斷她的話，我知道自己始終在逃避，我依然不愿面對。
“哥，給我刻個“生”字吧，人要求生，才能重生?！眴躺叩轿颐媲氨ё∥遥湍菢訌堥_雙手緊緊抱著我，一秒、兩秒、三秒……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但那個擁抱對我而言如同重生。
“好了，哥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了喬生，那一刻我才終于下定決心，是時候放下過去了。
那天之后，喬生算是真正從失戀的痛苦中走了出來。之后再聊起這件事，喬生曾認真的對我說，那一天她才真正認識到：比起死亡其他受到的傷害、屈辱都只是小題大做，死了就什么也沒了！
縱然到最后，對我說出這些話的喬生，選擇了求死，我也依然相信，那一刻她說的是真心話。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完整的知道發(fā)生在喬生身上的一切，那些對她而言太過于殘酷的事實，丑惡的玩笑。
喬生將自己最寶貴的第一次獻給了那個男孩，到頭來她的真心卻成了一群人的玩笑和賭注，關(guān)鵬贏了，于是沒必要再裝。我氣惱得要去找她的小男朋友算賬，被喬生硬生生攔下，我永遠記得喬生說的話，“相愛不相害，相忘不相欺。反正早晚都要給一個人，與其給了一個不愛的人，我至少是愛過他的！”喬生說這些的時候真的很平靜，雖然那話聽上去很悲哀，也很現(xiàn)實。
總之在那天之后，我的世界里有了喬生，喬生的世界里也真正留給了我一個位置。我們從未相愛，但我們，在很多時候開始依靠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