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老杰是一個樂觀的人,平時很喜歡開玩笑,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心中有許多的苦。
他喜歡笑,在我看來,他的笑總蘊含著一絲無奈。
那天,公司團建,幾百人被拉到了一個度假生態園,我扭傷的腳還沒有康復,不能參加運動,只有作觀眾的份,而老杰,因為身體不適,也從運動中退了下來,跟我聊了起來。
話題是他挑起的。
“我真想像你一樣,能寫出感染人的文章,我每次寫東西,都像寫論文一樣,寫不出激情和生命力。”他說。
我想起他跟我說過,他妻子是報社的編輯,就跟他說:“你不是應該向你妻子學習嗎?她是報社的編輯,文筆肯定是沒得說的了……”
“我跟她很少交流的,兩個人的世界觀不一樣,很難聊到一塊,她看的書我一看就頭暈,什么村上春樹,還有一部作品叫什么《追憶似水年華》,都是大部頭的書,不知道為什么她能看得津津有味……”他說。
“這正是你需要向她學習的地方,要多讀才能寫得好,要寫出有生命力的文章,不讀文學作品怎么行?”我說。
他若有所思,接著說:“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我跟妻子的趣味完全不一樣,她喜歡的東西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她也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戀愛的時候卻不是這樣,我會想辦法搞清楚她喜歡的是什么……”
“現在呢?”我問。
“現在,除去動物性的欲望之后,剩下的就是看不順眼。”說完他笑了一聲。
“因為世界觀不一樣?”我問。
“我和她的世界觀肯定不一樣。”他說。
“你說的世界觀指的是什么?”
“就是對世界的看法——這說了等于沒有說。這樣理解吧,就是我們看待同一個社會事件,或者國際形勢和經濟走向,我們的看法往往是南轅北轍的,討論不到一塊,最后都會以吵架收場。”
他又笑了一聲,接著說:”不過幸好,我們的道德觀和人生觀是一樣的,大家都是是非分明的人,都覺得賺錢養家,養育兒女,孝敬父母是最基本的人生態度。“
”夫妻有矛盾是很正常的,我和我妻子也會吵架,不吵架的夫妻我還沒有遇到過,關鍵是要互相包容,特別是我們做丈夫的,更要多一份擔當與包容。“我說。
”是啊,所以當她發瘋的時候,我就選擇走開,等她發完瘋我再回來。我只當她瘋掉了,只好逃走,你能跟一個瘋子計較嗎?難道我還要跟她打架嗎?如果打架的話,我一個手指就可以掐死她,她很小個的……“他邊說還邊做了一個掐人的動作。
”動手當然是不可以的,這是底線……“
”咦,她可不一定哦,有時她發起瘋來,真的會動手的,踢我一腳或推我一下,甚至還一巴掌蓋過來!“他又做了一個用巴掌打人的動作。
”哇!“我驚訝地叫了一聲。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習慣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老是給我貼標簽,有時候生起氣來,就說我自私,說我屢教不改,有時我開車,她會在車子里大吼起來,說開錯了路,還指責我不長記性……”他還模仿了了他妻子說話的口吻,惟妙惟肖,還邊說邊用手指在空中比劃,看來對他妻子的指責已經習以為常了。
“那你怎么辦?”我問。
“我只能靠邊停車,讓她自己來開,因為在車里,無處可逃,只能這樣啊……”他擺擺手,表示無奈。
“真的,除去性的因素,人是更愿意跟同性相處的……”他接著說。
他跟我說,現在他很多朋友都離婚了,最近他們家的鄰居也家變了,他在陽臺聽到鄰居的丈夫對著妻子吼道:“你要么選擇家庭,要么選擇出軌,你不能兩個都選擇。”
我也跟他分享,我們鄰居家的一家六口經常吵架, 一對夫妻有兩個女兒,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情況很復雜。
他說他們家更加復雜,他們夫妻有一兒一女,還跟岳父和他母親住在一起。他妻子在讀初中時父母就離異,被判給她父親撫養,如今,岳父中風半癱,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跟他們生活。而老杰是獨生子,父親早年去世,母親自然只能跟著他生活。
所以,他說,面對如此復雜的家庭環境, 不好發脾氣,如果妻子的脾氣大了,他母親會有意見,如果他的脾氣大了,岳父會有意見。
他24歲結婚,由于工作的原因,婚后一直都在外面出差,在上海兩年,在中山兩年,期間一個月才飛回來廣州見妻子一次。而妻子作為記者,也不定時出差,常常熬夜寫稿,有時甚至通宵工作。他們夫妻倆都嗜煙如命,累了,抽根煙解乏;困了,抽根煙解困;感到孤單了,抽根煙,孤單就不再那么孤單了。
漸漸地,妻子跟自己漸漸生疏,身體雖然在一起,心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心生猜疑也很正常。而夫妻的猜疑,使得老杰無所適從。
結婚七年,他們一直都想要孩子,但是妻子卻一直都懷不上。工作的壓力搞得他們身心俱疲,往日的激情和熱情已經漸漸褪去,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已經支撐不起漸行漸遠的夫妻關系, 結婚七年,他們都感覺婚姻走到了盡頭。所謂七年之癢,老杰說他無比真實地經歷過。
就在夫妻關系瀕臨破產時,妻子懷孕了,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兒子。多少次,他們求醫問藥,毫無果效,也曾迫于母親的壓力,想過去領養一個孩子。他絕對不想領養孩子,但他知道,沒有孩子,他們的婚姻更難維系。然而,上帝眷顧他們,賜下了最寶貴的產業給他們,31歲那年,老杰做了父親。
有了兒子之后,夫妻雙方的焦點聚集在兒子身上,這意外的驚喜,使得倆人從外在的事務和對彼此的厭倦中暫時釋放出來,將激情和愛意灌注在兒子身上,兒子成為了他們共同的目標和追求,成為了維系他們夫妻關系的唯一紐帶。
現在,孩子已經十歲了。三年前,國家開放二胎的政策,夫妻二人合計著再生一個,好事成雙,于是就生了一個女兒,健康活潑。但是再為人父的他,明顯已經失去了第一次當爸爸的喜悅之情,他只感到,肩膀的負擔,更沉重了。
在女兒出生前的一年時間里,時間對于老杰來說,用度秒如年來說也毫不夸張。
首先是岳父大人中風變成了半癱,從云南山區的老家被妻子接到了廣州跟他們一起生活 ,他突然覺得家里逼仄了許多,多了一份不可推卸卻又不想承擔的責任。其次,工作了11年的公司業績下滑,面臨被收購的危險,他隨時有可能失業。一想到未來可能會沒有收入,房貸和車貸可能還不上,他的心跳就加速,冷汗從額頭滲出。
其實,在一個世界500強的銷售型公司做銷售,老杰這些年已經被磨得十分麻木,外人只看到他衣著光鮮,工作好,收入高,但風光的外表下,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壓力和脆弱,夜深人靜中的自我否定和和在人前的自卑。跟所有的銷售型公司一樣,他們公司主導業績為王,但是08年經濟危機之后,生意難做,為了保住目標,只能不斷造假,若不造假,便無法生存,團隊也容不得你。
在重壓之下,他習慣隱藏自己的個性,壓抑自己的感受。銷售工作充滿貓膩,每個月都要瘋狂作假,作假報表,假數據,假系統,沖貨,部門上下聯合起來欺騙老外上司。每天上班都覺得是一種虧欠。工作一直都沒有改變,只是他變得適應了這種作假的工作,對良心的責備麻木到了免疫的程度。
家庭的壓力,工作的壓力,經濟上的憂慮,更為重要的是,跟妻子的溝通一點也不通暢,且三天兩頭吵一場。懷孕的女人荷爾蒙平衡不穩定,無緣無故發一場脾氣很正常。
那一年,他終于抑郁成疾,醫生診斷是重度抑郁癥,他開始接受治療,用藥長達大半年時間。人到中年,老杰體會到了什么叫絕望。
他說那段時間,他幾乎不能下床工作,什么事情都覺得沒有意義,一想到工作就冷汗淋漓,手腳不由自主地抖將起來。唯有用藥,才能得到暫時的控制。
后來,公司被收購,他在裁員之列,離職之后,他有一年多沒有工作,幸虧拿到了一筆不菲的離職賠償,不然妻子的臉色會更難看。
老杰和他妻子早年都畢業于中山大學,當年都是校園學霸,算是青梅竹馬。回想起當年的浪漫主義激情,老杰說:“當年我們愛得你死我活,現在,我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