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若然像往常一樣,在風月坊后院的后院的那棵梨樹下練舞,練的是悅君舞,她還不能將最后的舞步跳得流暢。
那是一個春天,所以梨花開了一樹,白色花朵像是圣潔的蝶,有的停留在樹上,有的飛舞在空中。
若然穿著她的舞衣,也是純白的顏色,只袖口和裙角有幾抹天藍,那是岳心沉迷于染色技藝的那段時間里給隨手添上去的,但的確使得那件舞衣更為靈動。
不得不說岳心天生會是風月坊下一任的媽媽。
那一天風和日麗,是春天里的好時光。
將軍府的沈安少爺經歷了千難萬險,終于在他爺爺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來了。
沈安少爺是將軍府的獨苗。他爺爺是一個癡情的人,只娶了他奶奶,生了他爹。他爹也是一個癡情的人,只娶了他娘,生了他。
他爺爺是大興王朝的大將軍,也是定北軍侯,掌一國征伐之事,功勞甚多,威望甚高。
他爹生前是神武將軍,在平北之戰中與他娘雙雙為國捐軀。
他奶奶生他爹時傷了根本,本就體弱,噩耗傳來,便也沒能堅持多久就去了。
那是沈安少爺三歲,現在已過了七年。
沈安少爺這一天溜出來是為了去風月坊,他知道風月坊是個什么地方,但是他不是為了去看姑娘,他只是想看看風月坊。
因為那個他沒有多少記憶的娘據說是從風月坊里出來的。
但是他娘不是什么風月坊傾國傾城的美女,聽說甚至生得還有些丑,所以她不是那里的姑娘,而是那里的保安。
那時風月坊還不是岳鳳媽媽在管事,若然的師父也還沒有將風月坊買下來。
那時風月坊叫風月小館,是沈安少爺的親外公的地盤。沈安少爺的親外公不是一個什么好人,為了錢幾乎什么事情都做,但是對他的那個丑女兒卻還算好,不知是因為父女親情,還是因為她生得丑。
他娘雖丑,但是從小有一股俠義之氣,不知幫著風月小館里多少姑娘逃跑呀,私奔呀,亡命呀,雖然鮮有成功,但是還是搞得小館里烏煙瘴氣。
于是沈安少爺的親外公覺得這個丑女兒不能留,長得那么丑,又是這么一個身份,以后婆家都不知怎么找,找到了怕也要受氣。
為了不讓他這個丑女兒以后受氣,于是沈安少爺的親外公把她托放在了一個武館。那個武館是大興王朝第一個收女徒的武館,里面都是些丑姑娘。
沈安少爺他娘從小接觸了不知多少身世飄零的美女,所以對于美丑這件事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認真學武,把一腔的俠義之氣都宣泄在武學上。
學成之后,她就回風月小館當起了保安。調戲完姑娘不付錢的,打!不聽姑娘意愿強來的,打!在館里為姑娘爭風吃醋砸場子的,打!管不住老公來小館找碴的,打!沈安少爺他娘就這么打遍天下無敵手地打著,直到打到沈安少爺他爹。
沈安少爺不知道他爹和他娘是怎么打到相親相愛這條路上來的,也不知道他爹身為大將軍府的獨子是如何能將他娘給娶進門的,而且還是正室。但是那總是他爹和他娘的美好姻緣,而且一定是一段破除萬難的美好姻緣。
沈安少爺不知道風月小館為什么變成了風月坊,也不知道他的親外公去了哪,說實話,他還是蠻想見見他的親外公的,畢竟那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之一。
但是他還沒那個能力去找一個消失了幾年的人,他只有能力偷偷跑去看一看風雨小館,現在的風月坊,這種能力使完以后還可能被他爺爺打。
像沈安少爺這么一個十歲的小少爺,自然是不能大大方方地從風月坊的正門走的,就算風月坊的姑娘見錢眼開讓他進,他也沒有錢。退一萬步講,就算風月坊的姑娘不看錢就讓他進,他也沒那個膽。
所以沈安少爺只敢走后門,哦,不,爬后墻。
爬上風月坊后面的那個墻用了沈安少爺畢十年之所學,但終究是爬上去了。
但墻里面的那個人,沈安少爺窮盡了畢生之力,都沒能得到。
如果不是那一樹開得正好的梨花,他會喜歡上梨樹下那個跳舞的人嗎?這是沈安少爺后來常想的,但是他想不出答案。
那天他千辛萬苦地攀上風月坊后面的那個墻頭,就看到了一樹開得燦爛的梨花,梨花下那個輕盈舞動的人,像是從樹上落下的一瓣花,又像是藏在花瓣中的一只蝶,美得驚心動魄。
十歲的沈安少爺不知道是被這種美嚇到,還是被胸膛里劇烈跳動的心嚇到,竟從那個待了不到五分之一刻時間的墻頭摔了下來,而后便狼狽地跑掉了。
墻里面跳了一個多時辰舞的若然并不知道有個十歲少年在風月坊的墻頭對她萌生了情意,種下了情種,她只是遺憾練了那么久,仍舊不能跳好悅君舞的最后一段。
但是沈安少爺雖在初見時心慌靦腆,回家定了定心神,挨了頓打以后,很快就覺悟自己對墻里頭的那個小姑娘有很大的好感,很可能就是潘世寧所說的那種對姑娘家的喜歡。
潘世寧是當朝長公主的大兒子,被他娘丟到大將軍府來練男子氣概,因為比沈安少爺大五歲,所以自詡人生經歷豐富,經常給沈安少爺講些人生道理。
比如說,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一個喜歡的東西,要么是美人兒,要么是物件,但是世上美人兒和物件雖多,卻其實很難有是自己喜歡的,所以如果遇到喜歡的,一定要快速出手,堅持不懈。當然,最后能不能得到,講究一些天時地利人和,總之也是命。
沈安少爺記住了這句話,覺得墻里頭那個白衣小姑娘的確是自己喜歡的美人,那既然遇到了,得趕快出手。
于是在沈安少爺養好傷后,就立馬又從他爺爺眼皮子底下溜出來,跑到了風月坊后院的后院,又攀上了那個墻頭。
不過沈安少爺這一次沒看到若然,倒是碰到了岳心。
岳心剛從點妝閣回來,懷里揣著忍痛買來的紅藍胭脂,正因為花了大把的銀子而心情郁悶,誰知還沒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男孩子鬼鬼祟祟趴在她家墻頭,年紀輕輕的就想偷看姑娘,當風月坊沒人呢!
岳心慢下腳步,悄悄在路邊尋攻擊物,先撿了塊拳頭大的石頭,掂了掂,覺得做人不能如此殘忍,于是放下。然后隨便摸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石子,對準墻頭小子就扔了過去,很準。
沈安少爺便又摔下來了。
不過沈安少爺倒不是被石子打下來的,而是被嚇下來的。本來他這次爬墻頭就沒有上次的光明正大,心虛得很,又怕墻里頭那個姑娘在,又怕她不在,更怕就這樣被她看到,所以當身背突然被打了一下,他幾乎想當然的就以為是那個白衣姑娘,心一緊,手腳一松,嘭一聲,人便在地上了。
他著急忙慌還沒站起來,那邊質問聲就來了。“你在干嘛呢,小流氓?偷看姑娘是不是?”
沈安少爺忙抬頭擺手否認,“不是不是不是,你誤會了。”看到不是那日的白衣姑娘,機靈一抖,張口便來,“我,我只是久仰大名,想來看看風月坊。”邊說還能邊站起來。
“久仰大名?風月坊?”岳心想我久仰你個鬼,“小流氓,我看你穿得人模狗樣的,富貴子弟啊,想去不敢去是不是?跑來爬后墻是不是?我告訴你,風月坊也是有風月坊的規矩的,未行冠禮是不能進去的,要進去就去前門撒銀票,銀票撒得夠了,風月坊也是不攔人的。沒錢,忍著!”岳心最后四字配上從岳鳳媽媽那學來的不屑之眼神,要是若然在這里,鐵定會在心里為她叫聲好。
沈安少爺哪見過年紀小小便有一身潑婦潛質的女孩呀,剛起的那份機靈便又抖了抖,有些碎了,“你,你,你真的誤會了。我,我說的是真的,我,我娘是風月坊里出來的人,所,所以……”
“你娘?你娘叫什么名字呀?”在風月坊里待過的姑娘就沒有她岳心不知道的。
“家母,祝,祝小慶。”沈安少爺撓撓頭,不是很能明白他的親外公取名的思路。
“祝小慶?”岳心激動了,“你說祝小慶?”她的偶像耶!
“嗯。”沈安少爺后退一步。
岳心追上去,“慶祝的祝?慶祝的慶?”
“嗯。”再退一步。
再追,“那你是誰?”
“她兒子呀。”沈安少爺有些懵。
“大將軍府的小少爺是不是?”岳心一臉篤定。
“嗯。你知道我娘?”沈安小少爺總算有些清醒。
“這世上誰不知道你娘!”岳心一臉鄙視地瞧著沈安少爺,捍衛自己的偶像。
“是嗎?”沈安少爺自是知道自己的娘不是什么泛泛之輩,但是應該也還不到世人皆知的地步。
“當然!”岳心真想一錘子敲到這位小少爺腦袋上,什么兒子呀,“你不知道嗎?聽說以前風月坊還不是風月坊的時候,祝小慶,呃嗯,祝姨,她從小就練就了一身絕世好武功,嫉惡如仇,憐香惜玉,是風月里走出來的一代女俠。后來,大將軍府的獨子神武沈將軍為她所傾倒,天天窮追猛求,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讓祝姨瞧上他一眼。再后來,兩人相約在城南郊外打了一場,祝姨沒打贏才被迫嫁去將軍府的,才有了你這么個小少爺的。再然后,祝姨就跟著沈將軍披掛上戰場,巾幗不讓須眉,立下赫赫戰功,是無數人的榜樣。只不過,戰場刀槍無眼,雙拳難敵四手,祝姨跟那位沈將軍再也沒回來罷了。”岳心扼腕嘆息地說完,一臉同情地看著這個雙親亡故的小子。
沈安少爺從小被同情的眼光看著長大,本是極其厭煩的,但是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姑娘眼里卻有一種真誠,使她的同情顯得特別的坦然自若,理所當然。于是沈安少爺只是反駁到,“我娘和我爹從來都是恩恩愛愛的,才不是被迫嫁去將軍府的,他們,他們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是好不容易修來的緣分。”
岳心對于她偶像跟她偶像的對象是怎么相識相戀的倒沒那么大興趣,而且她也只是聽說,又不是親眼見證,所以也不好在這細節上駁了她偶像的兒子,畢竟人家比她親,于是只好認慫,“就當是這樣子啰。但是,你娘,她絕對是一個頂天立地,值得世人尊崇的女子。”
“那是!”
就這樣沈安少爺和岳心因著這位有著傳奇色彩的女子迅速地拉進關系,互通了名姓,成了莫名其妙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