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村王富貴家的那條斷尾狗又在追我了。我看見它那發亮的綠色眼珠里透露出兇狠而又貪婪的色彩。牙齒是白色的,那么尖。長長的尖嘴掛著涎水,似乎就要掉到地上來。這像極了那天在澡堂外偷看女人洗澡的王富貴。我幾乎能聽見到它的呼吸就在我耳邊。
?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 ?“娘,娘,快來救我啊!”喊了幾百遍,幾千遍抑或是幾萬遍,我也不知道。已經能聞見嗓子里的血腥。
? ?如果此時回頭,不難看到它那常年在泥土里打滾的骯臟而又堅硬的毛此刻像鳥的羽毛般輕盈飛舞起來,歡快極了。已經沒有時間想這些了,只要一回頭,那強有力的尖銳爪子會把我推倒在地,再一塊一塊撕成碎片,最后消化在那畜生的肚子里。
? ?村子里靜悄悄的,跟沒人一樣,門窗都關上了,他們莫不是都躲起來了。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 ?但還記得魯二爺家那口井。我突然想到自己該去哪兒了。
? ?已經到了腿腳發軟,耳朵發鳴的地步了。我知道,對于這個四條腿的畜生,兩條腿的人終究跑不過。
? ?我要投井!我要投井!被它吃了,我寧愿投井。并且說不定死后還能去東海龍宮逛逛。
? ?據住在村里最深的那口井的年近百歲的魯二爺說,這井和東海龍宮是相通的。為什么這么說呢。魯二爺說他年輕時,二十歲左右吧。夏天的某個夜里被尿給憋醒了,去茅房路上無意往井那邊瞥了一眼,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嚇得他跟雷劈了似的。本打算趕緊躲進屋里,后來轉念一想,他魯二沒做過啥虧心事,加上年輕氣盛,還怕這鬼怪東西不成,便藏在磨坊黑暗處往井那處觀察起來。只見從那井底盈盈地升起來一團團白霧,幾秒鐘便彌漫到了地上。一不小心眨了下眼,睜眼時,只見一位宛若畫里走出來的女子,身穿白色紗裙亭亭地立在井口上方。魯二爺說他看得眼睛都直了,腿一抖,竟一不小心碰到了旁邊地上的棍子。仙女聽到動靜后驚慌地在原地轉了個圈便消失不見了。魯二爺每次說完都會滿臉紅光,感覺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 ?只要再穿過一條巷子就能到了,使出最后一股勁,邁出麻木的雙腿。突然而來的一股力量把我拉出了原本的軌道。那恐怖的呼哧聲也終于隔絕在一墻之外。等眼睛適應了周圍的光線后,竟然是他。
葉輝已經在公司門口等我了。從上半年開始就一直這樣。他輕輕接過我的包,我們倆都沉默著,只是并排走著,偶爾說幾句公司發生的事情。路過一個鬧市,坐在水煮燒烤攤前的人全部籠罩在水蒸氣中,只能聽見一片歡笑聲。葉輝停下來說:“這天氣怪冷的,吃些東西再回去吧!”點點頭便算是答應了。
葉輝住在我隔壁,所以每天下班都會一起回去。因為經常丟三落四,把鑰匙丟了好幾次,最后葉輝也就充當了我的鑰匙保管人。所以當上個月生日那天下班回家推門一看,一個大蛋糕靜靜地躺在桌子中間,旁邊是一束鮮紅色的玫瑰。一股感動便成為一滴滴眼淚涌出來。
和他認識也只是剛搬來這邊時,行李比較多,他作為鄰居更作為男性又是周末放假,自然是伸出援手幫我搬了一下午的東西。作為答謝便請留下來吃晚飯——兩桶方便面。第二天一起床他就敲門送來一袋水果,說是買多了,一個人吃不完便送點給我。這一來二往兩人便熟識起來。后來發現兩人公司相距不遠,便開始每天一起回家。說到這,讓我想起他做的一件傻事。夏天天氣不定,下班時竟下起雨來,兩人都沒帶傘。誰知他竟打的士回家取后再送過來一把傘,兩人再一起走回去。我每次笑他說來回的費用都能買下好幾把傘時,他總會假裝一本正經地說他那時鬼附身了,神志不清,早知道就該回家后好好睡一覺怒回來接我了。
? ?今年的秋天來得早,即使穿著長裙,路上風一吹,也感覺到細小的雞皮疙瘩在拼命地鉆出來。在一桿孤獨的電線桿下,葉輝突然說他今天學會看手相,叫我伸出手去給他看看。
? ?“喏,看吧!”我大方地攤開右掌心。
? ?他只是一把牽著我的手舉到我面前說,我們命運連在一起了。不知道這算不算告白。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頭頂,有一半臉藏在黑暗中,另一半臉的表情無比認真。我們在一起了。
門外那條斷尾狗開始只是使勁撞門,不斷地吠叫,十幾分鐘后便安靜下來了,怕是已經走遠了。
? 眼前的人是村尾李寡婦家的兒子,村里人都說他父親在他還在襁褓中的那年大暴雨中去搶險,最終阻擋不住洪水在堤壩崩決的時候沖走了,而母親總是篤信地告訴他父親一定還活著,他父親是個好人,不會那么容易死的。但村里人卻不這么認為,他們只相信自己看見的,再加上至今再無他父親額信息,于是開始在背地里偷偷地喚他母親為李寡婦。
他長得像他那個來自南方的娘,又長又翹的睫毛,一臉的白凈。 距離這么近,我能看見他的睫毛像受驚鳥兒的翅膀般顫動著。
? “啟程,我好害怕”
? “沒事,我在呢!”他的聲音也是顫抖著的,但手卻安慰地拍打著我的背。
? ?是的,他除了是李寡婦的兒子。他還是我的初戀,或者說,青梅竹馬。
? ?自從上個月我同何總一起去談一次大規模的房地產交易后便開始對上班感到恐懼。那天宴請買家后,在回來的路上,他用那胖乎乎的手摸了一下我的手,剛開始以為是不小心,便也沒在意,誰知他看我沒反應便大膽起來,把一只手放在我大腿上。只記得那天晚上我狼狽而逃。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只是摸著肥胖的臉癡癡地笑起來。
其實早就想辭職離開,可每次只要想起清明回家時看見的場景就會忍不住罵自己吃不了苦,不爭氣,沒讓爸媽過上好日子。家里清明多雨,房子地面擺滿了瓶瓶罐罐去接漏下來的雨,房間滿滿的都是一股潮濕發了霉的味道,在我臨走前母親拉著我的手叫我別總是想著工作,也快是三十歲的人了,找個城市里的好人家嫁了,別累著自己。隔壁鄰居家的女兒嫁給隔壁村去了,這輩子怕都是勞碌命了。父親坐在灶前抽著卷煙嘆著氣說了句:我們鄉下人一輩子都難翻身了。
北京已經不好找工作了,何況還是房地產銷售員。當時為了進這家公司都是卯足了勁,硬是好幾個月沒睡個好覺,白天在飯館里洗盤子,晚上回到寢室看書做試題熬到一兩點,才好不容易拿下了房地產的證書。業績要是好的話,一個月能得個五六千。如今才過了幾年而已,卻比當初進這公司難了好幾倍,光是各種證書就要一大堆。像我當時的那種情況拿到現在,怕是連面試官的臉都見不著。
進何總辦公室匯報工作的時候,推開冰冷的門,抬頭迎上的是他那赤裸裸的目光,帶著玩弄,似輕浮似冷笑,更似看獵物一般。這眼神在我年幼時和父親去深山打獵時看見過,在那十幾條狼圍著一個瘦弱的羊的時候。
我忍不住整個人開始顫抖著,手指、嘴唇、牙齒,包括每一根汗毛。
他隨意瞥了一眼匯報單,抽了抽他那又大又塌的酒糟鼻子“出去吧,記得好好做好你的工作,最近似乎沒有多少業績啊。”姓何的扔下這么一句話就沒再說些什么。直接拿起旁邊的電話打通到人事部“小林啊,最近公司經濟比較緊張,你看著裁掉一些沒用的人吧。” 然后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
“啟程,你看啊,好多螢火蟲,快來幫我一起捉。”
? “喜歡,不一定就要擁有它啊!你這樣限制了它們的自由,它們會難過的。”
? “是嗎?”王富貴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轉過身,只見他就站在我們身后。旁邊沒有那條斷尾狗。王富貴其實年齡并沒有比我們大很多,可是一板一眼都象極了他爹,就是一個模子里給造出來的兩個人。只是王富貴稍微矮了些。聽大人說王富貴爺爺清朝時在宮廷里曾擔任三品官員,誰知在一次進京路上被人暗殺。這一個大家子沒有了領頭羊,全部都亂了套。一位帶有三四個月身孕的小妾便趁著混亂卷走一些金銀逃了出來。后來便生下了王富貴的父親王世平。誰知道這一代不如一代,王世平雖有些花天酒地,但卻不缺經商頭腦。而王富貴則只會每天到處閑逛,他不喜歡讀書,連教書先生都拿他沒辦法。他雖然不愛上學,但卻是認得幾個字,有天放學后他在黑板上寫了個我們從沒見過的字問我們知不知道怎么讀,我們讀不出來,他便邊跑邊喊:“中間一個女,兩邊都是男,你們連這個都不懂,回去問你們娘怎么把你們給生出來的就知道了。”
? 后來王富貴把這個字的讀法告訴了他的一群跟屁蟲,不僅告訴他們這是什么意思,還說這是他從他父親床底下挖出來的一本寶貝書上看見的。他神秘地告訴那群還流著鼻涕的孩子說書里凈是些光著身子的男男女女的圖畫,可好看了。孩子們不知道什么叫好看,就是覺得王富貴說得神乎其神,都爭相向他借書。都被王富貴一句沒門給拒絕了。
? 這書便更加神秘起來,逐漸傳得滿學校都知道王富貴有本寶貝疙瘩書。終于在傳到老師耳朵里的時候。校長把王世平往學校里一請。王世平心想自己有的是錢,還怕兒子會沒文化讓人笑話嗎,王富貴心想這兒的老師講課就是念經,學的課本也無聊得很還不如他的寶貝書。干脆就退了學。每天我們中午放學路過他家的時候,都能聽見他奶奶才開始叫他起床,下午回家路過時,他總會端著一碗飯坐在大門敞開的院子里,從外面看,能看見大塊的肉堆在他碗里成了個小山丘。偶爾還能看見那只搖頭晃腦的斷尾狗一直圍在王富貴身邊討好地用僅剩的幾寸尾巴在那使勁地左右搖擺著,舌頭伸得老長,口水就順著往下流。
? ?長大以后王富貴也不呆家里了,直接哪里有女人他就在哪,他最喜歡的還是每天下午去澡堂后面偷看人家洗澡,后來被人家送衣服來的老公看見了,便被狠狠打了一頓,好幾個月下不來床。在王富貴恢復到走能跳的時候,王世平給他找了個媳婦回來,可惜好幾年過去了,也沒見生個孩子出來。他便又開始到處閑逛起來。
他一把從我手上搶過裝滿螢火蟲的布囊仔細端詳起來,扔到地上,用力踩了幾腳后,惡狠狠地說:
“得不到,為什么不毀掉呢?”
說完便慢慢悠悠地踱著步子走開了。
? ?我后退一步,臉色逐漸發白,啟程過來扶著我,感受到了我的顫抖。
? ?“怎么了?”
? ?“他的后面……是……一條……狗尾巴”我看著王富貴離開的路,開始感覺到一陣暈眩,然后倒在那青草味的舒服的懷抱里。
姓何的禽獸的把我侮辱了。那天,北京的天是黑色的。沒有雨,只有滿世界的沙塵,迷進眼睛都不覺得疼。我回家好像看見啟程滿臉擔憂,嘴巴一張一合地在和我說著什么,但腦子里全是那個姓何的畜生的獰笑。
? ?啟程母親死了,他說要出去尋找父親,那是他娘最后的心愿。我紅著眼送他上火車。車站擁擠像麥浪一般,一層一層翻滾著,一不小心便會走散。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以至于掌心都是膩膩的汗水。打算抽出手拿手帕幫他擦擦,誰知一松手,周圍的人全部不見了,包括啟程。
轉身,斷尾狗蹲在那悠閑地看著我。眼神有勢在必得和得意的精光。只見它一縱身,
一片黑影撲過來。發覺后腦勺撞擊水泥時,鋒利有力的爪子已經把我按在地上起不來了。我聽見肉被活生生撕開的聲音,一陣長久的痛楚后。在彌留之際,我看見,那條搖頭擺尾離開的斷尾狗有著王富貴的頭和身子。
? ?從夢中醒來時,已經是一月個以后。護士說,那個把我送到醫院的小伙在我床頭守候的第三天便被警察帶走了。我猜,我可能知道發生了什么。
? ?葉輝那晚在公司沒等到我回家。等到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半罐的安眠藥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了。他看見了我桌邊的遺書,知道了一切事情。在我昏迷的第二個晚上,他混入那個姓何常去的夜總會在那畜生的酒里下了毒。
? ?而葉輝,我這輩子也再也不到他了----何家的人賄賂法官,法庭已判處葉輝死刑。
如今,離開了那個城市已三年有余,在這幾年里,也時常會被噩夢嚇得冷汗浸濕了枕頭。猛地睜開眼,原本該漆黑一片的房間,早已被窗外的霓虹燈囂張地入侵了原本屬于我一個人的世界。拿起枕邊看過無數次的信,葉輝瀟灑的字體展現在眼前。上面寫著七個字:好好活著,為了我。為了這幾個字,我依舊在世上茍延殘喘地活著。然后每次從夢里醒來泣不成聲。
葉輝,你知道嗎?夢即使再殘忍,終究有醒來的一天。而現實呢?那是不是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