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城故人
雨瓢潑而下,天地混沌一片,不分晝夜。七騎駿馬風馳電掣飛馳在泥濘的官道上,吵雜的雨聲中,整齊的馬蹄聲如雷聲滾滾,呼嘯而過。
良玉緊緊的抓著馬鞍讓自己不要掉下去,馬蹄踏在水塘里,濺起的泥水迎風呼在臉上,又被雨水沖刷而下。身上的每一塊肉都隨著駿馬的奔騰顫抖著,這三天,良玉幾乎都在馬背上度過,連睡覺都沒有停歇。恍惚間,良玉雙手不覺一松,從馬右側滑下,身后的黑衛大乎一聲,“不好,”,千鈞一發,良玉身下的駿馬陡然立起,長嘶一聲,停住了步伐,而后慢慢屈膝坐下,良玉穩穩地掉在路邊的草叢里。
其他六騎同時翻身下馬,迅速圍攏過來,扶起良玉。“無恙,紫云自己停住了。”良玉吐了一口泥水,虛弱坐起來。耳邊嗡嗡作響,只有瓢潑的雨聲,馬匹和人粗重的呼吸聲交錯著,此時此刻,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盡。是繼續趕路還是休息片刻,為首的黑衛望著京城方向遲疑著。
“不要耽誤了你們的事。”良玉拂了拂紫云的馬鬃,翻身上馬,紫云極有靈氣的慢慢站起來。
“屬下多謝小姐體諒!”六黑衛齊刷刷單膝下跪,吼聲如雷。
子時三刻,京城宵禁,青寧大街上空無一人,被雨水沖刷過的青石板上,原本被塵土覆蓋的溝溝壑壑清晰顯現。月色稀薄,街上漆黑靜謐,只有街尾的寧王府門前燈火通明。門前依舊衛士林立,錦城倚著石獅子,看著一只燈娥在廊下的氣死風上亂撞,徘徊不去。
“德叔,門房里頭坐一會兒行不?這一盞茶的時間,你都來回走了三趟了,您老晃得我頭疼!”錦城直起身子抱怨道。
德叔正心焦著,“頭疼,就你頭疼嗎?主子在里頭受多大苦,你不知道?太醫院這群老不死的,平時倚老賣老,一個個作威作福,關鍵時刻沒一個喘氣的。”說著又跑到路中間翹首望著。
“來了,”錦城耳廓一動,一提起翻上屋頂,得勝門方向一只紅色的響箭劃過天際。“迎”為首的衛士一聲令下,金甲之聲頓起,衛士向府門兩側排開。少傾,青石板上馬蹄聲由遠及近,黑衛之中一騎素色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德叔擦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淚水,迎了上去。
良玉被錦城扶著下馬,腳一落地,不自覺地一軟,良玉順勢一福,向德叔行了一禮,德叔一愣,急忙扶住,淚不自禁道:“我的小姐啊!”
眾人不敢虛禮耽誤時間,匆匆往里。過了冷香園,繞過碧云湖畔隔了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就是棲梧殿。殿廊下坐著幾個老太醫,一排小廝,卻靜若無人。
殿內管家宋南平正關照著香爐里的炭火,看見良玉進來,一剎那的停滯后,立馬抬手打起金絲云煙香帳。香帳內那人面色晦暗,奄奄一息,他依舊是五年前的模樣。這眉眼,在鳴城每一個無眠的夜里,良玉無數次的想過、夢見過、在繡被上描畫過,她們會怎樣再見,是怨懟,是冷漠,是歡喜,是陌路,卻從未想見是這副光景。現實總是特立獨行的,從不讓人預見。
良玉行至床邊,打開醫箱,將腕包墊在他的手下,他的手冰涼如水,面色蒼白,脈若游絲。良玉診了半響,用金針在指尖取血,在燭火中煅燒,嗅之有腥氣。良玉翻起手指,正要看一下指甲顏色,手指的主人突然緊緊的握住良玉的手不放。
“王爺拉著小姐的手呢!”這么多天都無聲無息的王爺突然有了反應,宋南平等人都欣喜不已。
良玉淡然地抽回自己的手,“這里沒有什么小姐,我是薛仲為老大夫的外孫女蘇良玉,今后叫我良玉就好。”
“你家王爺中的是漳南銀環蛇毒,此毒接觸之時并無感覺,但毒易由肌膚滲入血液,巡回周身,毒性在血液循環中越來越烈,所以中毒到毒發大約為一個時辰。”良玉行至外間寫藥方。
宋南平在心中默默推算時間,“王爺在午膳時毒發,我們一直以為飯菜有毒,卻找不出毒源。那天早上爺一直在書房看各地送來的折子,看來毒在這些里頭。”話音剛落,錦城沖出去,往書房方向去了。
良玉寫了兩張方子交給德叔,遣人抓藥。回頭問宋南平:“太醫院院令可在?”
“在的,太醫院幾個資歷老的都在門口候著,圣上說了,生死同命,所以這幾天他們誰都不敢懈怠。”宋南平依舊弓著身子回話,說完叫了廊下候著的老太醫進來。
“文德七年,太后五十大壽,嶺南侯進獻的賀禮中有一只白玉蟾蜍,太后交給了太醫院,你知不知道?”
“當然知道,當時老夫初入太醫院,先帝看重老夫祖傳絕學金絲診脈,封老夫為太醫院院首,太后又將如此珍貴的白玉蟾蜍交給老夫,老夫自然是時時刻刻都不敢懈怠,每日以新鮮的青荇草養著,如今已有......”院令見良玉不過是個小姑娘,覺得神醫薛家不過江湖郎中,徒有虛名,不自覺的自吹自擂起來。
“取來。”良玉如今最煩夸夸其談之人,也不抬頭,冷冷道。
老院令沒想到碰上個硬茬子,正要發作,見宋南平十分恭敬在站在這姑娘身后。多年混跡宮幃,自然知道察言觀色,知道不好惹,趕緊退了出去。
不過一炷香的時候,白玉蟾蜍就取來,良玉用小刀在寧王手腕處割開小口,讓蟾蜍伏于開口處吸食毒血。半個時辰后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蟾蜍變得起一團漆黑,寧王的臉上也略顯出一絲血色,眾人懸在半空中過的心也稍稍放下。
良玉將蟾蜍還給太醫,在腕處的傷口包扎好,重新診了脈。“再過兩個時辰就會醒的,醒后先喂點小米粥,隔一個時辰再服藥,用藥期間會有一點腹瀉,是正常的。”
寧王病情稍緩,宋南平讓廊下的太醫,小廝散去,只留了兩個小廝守在門口。良玉見沒有什么事了,伏在外間的小幾上沉沉的睡去。
從來沒有睡的這么沉過,良玉在夢里走的很遠,腳下是刻著祥云紋的漢白玉階,一步步向上走著,兩旁夾到的梧桐樹紛紛落葉,層層疊疊,踩上去軟綿綿的。路越走越窄,樹林里突然起了霧氣,白茫茫的一片,回身不見來路,抬頭不見去路,陰森森的。良玉突然聽見有人喚她小名,遠看林子深處有個如蘭芝玉樹一般的少年在向她招手。良玉走過去,見少年前面有個大大的墳塋。“這是誰的墓啊?”良玉站在少年身側卻總也看不清墓碑上的字,少年笑兒不答,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良玉身上。
良玉一下被驚醒了。良玉驚起,身上蓋著的白狐裘滑落在地,屋里已經大亮,陽光灑在殿前的玉階上,潔白如玉。宋南平聽見聲響進來,“小姐,東廂房給您收拾了一件屋子,您去那邊在睡的安穩些,您愛吃的藕糖酥做了桂花味的,剛出鍋又甜又香配了碧梗米粥最養胃,丫頭們在清心池準備著,您是先吃飯還是先沐浴?”在寧王府當差二十幾年的宋管家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凡事面面俱到。
良玉見暖爐上煨著小米粥的罐子已經撤了,連忙拿起藥箱告辭:“仲容巷子南首靠近德清書館的位置有一家藥房是我姥爺以前開的,這幾天我會住那邊,宋叔有事上那里找我。”說著小跑走了,宋南平正要追上,抬眼良玉已經繞到假山后面去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香案上,流云瓶流光溢彩,旁邊紫金盤龍香爐依舊繞著輕煙,風進來拂動著香帳,帳上的流蘇漸次搖搖晃晃。宋南平在門口一動不動站了許久,才聽見里頭一個微弱的 聲音,“別叫人為難她。”
“是。”宋南平答應著退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