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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謹慎小心地輕輕拿起那個包裹。它并不重。大概是一幅裝裱于簡易畫框里的繪畫的重量。包裝紙上薄薄地堆積著一層灰塵。或許很久之前,為了不讓別人看到才被放置在這里吧。細繩上有一枚名牌被金屬絲牢牢地固定著,上面用藍色的圓珠筆寫著《刺殺騎士團長》。字體端正工整。可能這就是這幅畫作的標題吧。
為什么只有這一幅繪畫被悄悄地隱藏在屋頂上呢,理由我當然一無所知。我思忖著接下來該怎么做。按照通常的做法,應該就這么原封不動地讓它繼續放置在那里才符合日常禮儀。這里是雨田具彥的住所,毫無疑問那幅畫作是雨田具彥的私人所有物(恐怕是雨田具彥自己創作的繪畫),由于某種個人原因,他為了避人耳目才把它藏匿在屋頂上。如果是這樣,那還是不要造次,就讓它和貓頭鷹一起待在屋頂上為好。我不應該介入此事。
道理我也清楚,但就是抑制不住內心涌起的好奇心。特別是畫作的標題(可能為)《刺殺騎士團長》這幾個字深深地吸引了我。這到底是一幅什么樣的畫呢?另外,為什么雨田具彥不得不把它——偏偏就這一幅——隱藏在屋頂上呢?
我將那個包裹拿在手中,嘗試著讓它通過屋頂入口處。按道理,既然它能被帶到這里來,那么也應該可以被拿下去。此外,除了通往屋頂的入口處,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通過。姑且在實際中試一試。正如我所預想的,畫作的對角線勉勉強強可以通過正方形的入口處。我試著想象雨田具彥將這幅畫拿到屋頂上的情形。那個時候,他恐怕孤身一人,心中正潛藏著某種秘密吧。我就像實際目睹了這樣的情形一般,清清楚楚地回想著每個細節。
如果知道我從屋頂上把這幅畫拿了下來,雨田具彥應該不會發怒吧。現在,他的意識陷于深沉的混沌中,借用他兒子的話就是“他連歌劇唱片和煎鍋都分不清了”。他暫時不會再回到這座房子里。如果就把這幅畫放置在通風口的金屬網已經破損的屋頂上,之后它很有可能被老鼠或松鼠咬破,或者是被蟲蛀。如果這是雨田具彥親手創作的繪畫,要是它破損了,那么就意味著重大的文化損失啊。
我將包裹放在壁櫥上,向依然在橫梁上縮著身子的貓頭鷹微微揮揮手,然后走了下來,并輕輕地把入口處的蓋子合上。
但是,我并沒有立即打開包裝。在開始的幾天時間里,我將茶色的包裹立靠在工作室的墻壁上。我坐在地板上,漫無目的地凝望著它。要不要擅自打開包裝呢,我一直猶豫不決。再怎么說這也是別人的所有物,我無論怎么從自己的角度考慮,也沒有擅自打開包裝的權利。如果要打開,至少要獲得他兒子雨田政彥的許可。不過,不知為何,我并不想讓政彥知道這幅畫的存在。我覺得這幅畫是我和雨田具彥之間的個人的、一對一的問題。我為什么會產生這么奇怪的想法呢,連我自己也不清楚。總之我就是這么認為的。
我正如字面上的“豁然洞開”一般,發現了這幅被包裝用和式紙包裝好的、被細繩認真纏繞好的繪畫(之類的東西)。我思來想去最終下定決心拿出包裝里的東西。比起我重視禮節和常識的性格,我的好奇心更加強烈執拗。這究竟是作為畫家的職業性好奇心呢,還是作為一個人的單純好奇心呢,我自己也難以做出判斷。無論如何,我必須要親眼看看包裝里的東西。我心意已決,即便有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我也不會介意。我拿來剪刀,剪開牢牢纏裹著的繩子,然后試著打開茶色的包裝紙。為了在需要的時候能夠再次包裝起來,我花費時間謹小慎微地打開了包裝。
在幾重茶色包裝紙的包裹下,有一幅被漂白布一般的柔軟的白色布包裹的、裝裱于簡易畫框中的繪畫。我輕輕地揭開那張白布,就像揭開罹患嚴重燒傷的病人的綁帶一般小心翼翼、凝神靜氣。
如我之前所預想的,白布下出現的是一幅日本傳統畫。這是一幅橫向較長的長方形畫作。我將這幅畫放置在架子上,然后站在稍遠的地方凝視它。
毫無疑問,這就是雨田具彥親手創作的繪畫。以他獨樹一幟的風格,利用他的獨特技法描摹而成。大膽的留白、強有力的構圖,明白無誤就是他的風格。畫作中描繪著飛鳥時代打扮的男男女女。活靈活現地描摹出那個時代的服飾和發式。不過,這幅畫讓我大吃一驚,因為它是一幅令人窒息地描摹暴力的畫作。
據我所知,雨田具彥幾乎沒有畫過暴力血腥之類的繪畫。準確地說,是一次都沒有畫過。他的畫作多是牽惹出縷縷鄉愁的、寧謐平和的主題。偶爾他會取材于歷史事件,但是畫作中的人物都能恰當地融合在這種繪畫體裁中。畫作里,人們在古代豐饒的自然中被團結緊密的共同體所包容,并在崇尚和諧的態度中快樂地生活著。多數人的自我處于共同體的總體意志中,或者被吸納到平穩的宿命中。世界之環靜靜地閉合著。對于他而言,這樣的世界就是理想之鄉。他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以截然不同的視線描摹了這樣的古代世界。許多人將這種風格稱為“否定近代”、或是“返樸歸真”。當然,其中也有人批評它為“逃避現實”。不管怎么樣,他從維也納留學回到日本后,就放棄了現代主義傾向的油畫,而將自己封閉在靜謐孤寂的世界中。對此,他沒有做出任何說明和辯解。
然而,在這幅名為《刺殺騎士團長》的繪畫中,卻是鮮血四溢。那里汩汩流淌的是現實中緋紅的鮮血。兩個男人手中正爭搶著一把看似沉重的古代長劍。整個畫面看上去就像一場個人間的決斗。抗爭的雙方,一方是位年輕的男性,另一方是位年老的男性。年輕男性將長劍深深地插入年老男性的胸膛中。年輕男性留著纖細黝黑的胡須,穿著淡綠色的修身服飾。年老男性穿著雪白的裝束,留著濃密的花白胡須,他的脖頸上還戴著串珠首飾。年老男性手中拿的長劍已經落下,但是還沒有掉落在地面上。鮮血從他的胸口噴涌而出。長劍的頂端恐怕已經刺穿了他的大動脈。鮮血染紅了他的雪白裝束。由于太過痛苦,他的嘴巴扭曲著。他眼睛猛然瞪大,萬念俱灰地盯視著虛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失敗了。但是真正的痛楚還沒有來臨。
而那個年輕男性的眼神極其冷峻,他定定地盯著年老男性。在年輕男性的眼睛里,沒有后悔之念,沒有困惑恐懼的影子,也沒有興奮的色彩。在這個瞳孔中冷靜地映射出別人即將迫近的死亡和自己毫無懸念的勝利。迸涌而出的鮮血不過是它的佐證而已。從這幅畫中,你捕捉不到年輕男性的任何感情。
說實話,之前對于日本傳統畫這種流派,我一直認為它是一種描摹靜止的、僵化的世界的美術形式。我單純地以為日本傳統畫的技法和材質并不適合表現強烈的感情。對我而言,日本傳統畫領域就是一個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但是,當我站在雨田具彥的《刺殺騎士團長》前,我才深切地醒悟到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雨田具彥所描繪的這個兩位男性賭上性命、激烈決斗的圖景中,隱藏著某種震顫觀賞者內心深處的東西。獲勝的男性和失敗的男性;刺穿他人的男性和自己被刺穿的男性,這種落差深深地吸引著我。這幅畫中確實存在著某種特別的東西。
另外,畫中還有幾個人在附近目睹著這場決斗。其中一人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她穿著高雅的純白和服。秀發挽起,還戴著大件發飾。她的一只手放在嘴前,嘴巴微微張開。看上去她似乎在深吸一口氣后,將要嚎啕大哭一般。一雙美麗的眼睛豁然睜大。
此外,還有一位年輕的男性。他的衣服并不華麗。純黑色,缺乏裝飾,感覺只是一身便于行動的簡單服飾。腳上穿著一雙簡易的草鞋。看上去他像是仆人。他沒有佩戴長劍,腰間只掛著一把短刀。他身材矮胖,留著淺淺的胡須,左手拿著賬簿之類的東西,就如同現在的事務員拿著夾紙書寫板一樣。右手伸向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東西,不過,什么也沒有抓到。他是年老男性的仆人呢,還是年輕男性的仆人呢,抑或是年輕女性的仆人呢,從畫中無法辨明。有一點明白無誤的是,對于急速展開的決斗的結果,年輕女性和仆人都始料未及。他們兩人的臉龐上浮現出無可掩飾的驚恐表情。
四個人中只有年輕的殺人者處變不驚。恐怕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感到驚詫吧。他并非天生的殺手。也不以殺人為樂。但是,為了某種目的,他會毫不猶豫地了結別人的生命。他是一個年輕氣盛、理想迸發(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理想)充滿力量的男人。而且他熟練掌握了舞劍的技巧。所以,當看到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將要慘死在自己手中的情景時,年輕男性并不感到驚訝,毋寧說這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事。
畫中還有一位奇異的目擊者。就在畫面的左下角,如同正文里添加的腳注一般,閃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他將地面上的蓋子打開一半,然后探出腦袋悄然窺視。蓋子是正方形的木板。它讓我回想起通向屋頂的入口處的蓋子。形狀和大小都很相似。那個男人就從那里窺探著地面上人們的一舉一動。
在地面上挖了一個洞穴?還是正方形的下水道?怎么可能。飛鳥時代不可能有下水道。而且,這場決斗發生在戶外,一片荒蕪的空地上。畫面背景只描繪了枝條低垂的松樹。為什么要在這里的地面上挖一個帶有蓋子的洞穴呢?真是匪夷所思。
另外,那個探出腦袋的人也太奇怪了。他長著一張極其瘦長的臉龐,就像扭曲的茄子一般。而且,臉龐上長滿了黑色的胡須,長發糾纏成一團。看上去就像浪跡天涯的流浪者或是遺世獨立的隱居者,此外,還有些呆傻之氣。可是,他的眼光中卻有著令人驚嘆的銳利洞察力。這種洞察力不是通過理性而獲得的,是通過某種偏離越界——恐怕是近似于疏狂瘋癲之類的東西——偶然得到的。我無法了解到他究竟穿了怎樣的衣服。我僅僅只能看到他的腦袋。他也目睹著決斗的情形。不過,他對于決斗的過程并不感到驚詫。毋寧說,他純粹冷靜旁觀著這一場本應該發生的決斗,或者說他只是為了確認這場決斗的細節而已。那位姑娘和仆人并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存在著這樣一個臉龐瘦長的男人。他們的視線牢牢地釘在激烈的決斗上。誰也沒有空閑往后張望。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為什么要潛伏在古代的地面下。雨田具彥究竟是出于何種目的,才會特意在畫面的一端畫出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奇怪男人呢?這個男人的存在無端地破壞了畫作原有的平衡構圖。
此外,這幅畫作為什么要被命名為《刺殺騎士團長》呢?確實,畫中那個看似身份高貴的人被長劍刺殺了。不過,穿著古代服飾的那個老人,怎么看都與“騎士團長”這個稱呼不相稱。“騎士團長”很顯然是歐洲中世紀或近世的頭銜。日本歷史上并不存在這樣的職銜。盡管如此,雨田具彥還是特意給這幅畫取了《刺殺騎士團長》這種叫法稍顯不可思議的標題。這其中必定隱匿著某種特殊的理由。
“騎士團長”這個詞匯,微微地刺激了我的記憶中樞。之前,我似乎聽過這個詞匯。我慢慢地剝繭抽絲,追尋記憶的痕跡。我應該是在小說或是戲劇中見過這個詞匯。應該是在一部廣為流傳的著名作品中。到底是哪部作品呢……
之后,我茅塞頓開。是莫扎特的歌劇《唐?喬凡尼》。在歌劇的開始部分有“刺殺騎士團長”的情節。我走到起居室的唱片柜前,取出裝有《唐?喬凡尼》唱片的盒子,瀏覽里面的解說單。我得到確認,歌劇的開始部分確實有“騎士團長”被刺殺的情節。不過,他沒有名字,只是被簡單地標記為“騎士團長”。
歌劇的劇本是用意大利語寫成的,最初被殺害的那個老人被標記為“Il Commendatore”。某人將它翻譯成日語的“騎士團長”,之后這個譯法就被固定下來。現實中“Il Commendatore”的正確地位和職業究竟是什么,我一無所知。雖然唱片盒里有解說單,但是對于此并沒有給予解釋。在這場歌劇中,他就是沒有姓名的“騎士團長”,主要任務就是在開頭處被唐?喬凡尼親手刺殺。最后化身為不祥的雕像出現在唐?喬凡尼面前,將他拉向地獄。
認真思量一番,一切都想明白了。畫中那個英俊的年輕男性就是放蕩者唐?喬凡尼(西班牙語為“唐璜”),被刺殺的那個年老男性是頗有名望的騎士團長。那個年輕女孩是騎士團長的美麗女兒唐納?安娜。那個仆人是服侍唐?喬凡尼的雷波雷諾。他手中拿著的,是一一記錄此前主人唐?喬凡尼征服的女人的長名單。唐?喬凡尼竭盡全力地挑逗唐納?安娜,然后和盤問他的唐納?安娜父親騎士團長開始決斗,最終將騎士團長殺死。這段情節非常有名,為什么之前我就沒有留意到呢?
恐怕是因為莫扎特的歌劇與以飛鳥時代為題材的日本傳統畫之間有著天壤之別吧。所以,在我的心中不能順利地將兩者結合起來。但是一旦明白這一點,一切都水落石出。雨田具彥將莫扎特歌劇里的世界原封不動地“改編”進日本飛鳥時代中。這確實是一次令人興趣盎然的嘗試。我承認這一點。但是,改編的必要性到底在哪里呢?這與他平日里的繪畫風格迥然相異。另外,他為什么要特意將畫作重重包裹起來并隱藏在屋頂里呢?
而且,畫面左邊,那個從地下探出腦袋、臉龐瘦長的人物,他的存在究竟有何意義呢?顯然莫扎特的歌劇《唐?喬凡尼》里并沒有這樣的人物登場。雨田具彥應該是出于某種目的,才將這個人物添加在畫面中的。另外,在歌劇中,唐納?安娜并沒有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被殺害的場景。當時,她去向她的戀人騎士唐?奧大維歐求救了。之后,他們回到現場發現騎士團長已經死亡。雨田具彥的畫作對于這樣的情節設定——可能是為了更好地突出戲劇效果——做了微妙的改變。那個從地下伸出腦袋的人,再怎么看也不像唐?奧大維歐。地下那個人的相貌奇形怪狀的,很明顯脫離了世間的審美標準。他絕不可能是救助唐納?安娜的英俊、正義的騎士。
那個男人難道是來自地獄的惡鬼嗎?為了最終把唐?喬凡尼拉下地獄,所以事先來偵察情況,在那里露出了身影?但是怎么看,那個男人都不像惡鬼或惡魔。惡鬼是不會擁有這樣炯炯有神的雙眼的。惡魔也不會悄悄地打開正方形的木制蓋子,偷偷地向地面探出腦袋的。這個男人應該是作為一種惡作劇精靈存在于那里的。我暫且稱呼他為“長臉”。
在接下來的數周時間里,我一直靜默地凝視著這幅畫。站在它的面前,我的內心激發不起任何創作自己的繪畫的熱情,我甚至沒有心情去吃一頓正經的餐飯。打開冰箱,往找到的蔬菜里倒上色拉醬就吃起來,或是打開之前買好的罐頭用鍋熱一熱,總之就是這樣應付一下。我坐在工作室的地板上,一邊反復地聆聽《唐?喬凡尼》唱片,一邊不厭其煩地盯著《刺殺騎士團長》。蒼然暮色時,我就在它的前面慢飲一杯葡萄酒。
真是一幅精妙絕倫的畫作啊,我不禁感嘆到。但是據我所知,這幅畫作沒有被收錄進雨田具彥的任何畫集中。也就是說,世間的人們并不知道這幅畫作的存在。如果將它公開,那么毫無疑問它將成為雨田具彥的的代表作之一。如果什么時候開他的回顧展,即便將它作為海報使用也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另外,這并不僅僅是一幅“繪畫技法高超”的畫作。不言而喻,這幅畫中洋溢著某種非同尋常的力量。即便這樣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它卻逃脫不了具有美術修養的人的雙眼。這幅畫中隱藏著某種極具啟發性的東西,能夠滲透到觀賞者的內心深處,并激發起他們的想象力,讓他們感覺自己正身處于異境中。
另外,我的目光總是被畫面左端的那個滿臉胡須的“長臉”吸引著。因為我覺得他打開蓋子,是在給我發出通往地下世界的私人邀請。并不邀請別人,僅僅邀請我。實際上,蓋子的下面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一個世界呢,我并不關心。我所關注的是,他到底來自何方呢?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呢?那個蓋子最終是被合上呢,還是就那么打開著呢?
我凝視著畫作,并反復傾聽著歌劇《唐?喬凡尼》中的那個場景。從序曲,到第一幕?第三場。不知不覺間已經熟記歌劇中吟唱的歌詞、說出的臺詞。
唐納?安娜唱道:
“啊,那個殺人犯殺死了我的父親。
這鮮血……,這傷口……
他的臉龐上已經浮現出死亡的魅影,
氣息斷絕,
手腳冰冷。
父親,慈愛的父親!
他漸漸喪失意識,
就這樣離我而去。”
第六章 目前是不明身份的委托人
炎炎暑夏快要結束的時候,繪畫商貿代理店打來電話。真是一通久違的電話。白天雖然暑熱尚存,但到了傍晚時分山中的空氣就涼爽起來。往昔聒噪的蟬聲也漸漸變小,取而代之的是昆蟲們連綿不絕的盛大合唱。與都市生活不同,在自然的溫柔懷抱中,我肆無忌憚地享受著季節的推移變遷。
我們首先向對方講述了自己的近況。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
“對了,你最近作畫的事進展得還不錯吧。”
“一點一點地進展著。”我說。當然,我是在撒謊。搬到這座房子后的約四個月中,準備的畫布依然是空白一片。
“那就好。”他說,“之后讓我稍稍看看你的作品吧。說不定還能幫上什么忙了。”
“謝謝。之后拿給你看。”
隨后他說出此次打來電話的真正目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所以冒昧給你打電話。怎么樣,想不想再嘗試畫一次肖像畫呢?”
“我想我之前已經說過我不再畫肖像畫了。”
“嗯,這個我清楚。但是這次的報酬極其豐厚。”
“極其豐厚?”
“嗯,這一次簡直可以讓你賺得盆滿缽滿。”
“怎么個盆滿缽滿?”
他說出了具體的金額,多得我不禁要吹出口哨。當然,并沒有吹出來。“社會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很多專門畫肖像畫的畫家。”我用冷靜的口吻回復道。
“像你這樣的可不多。除你之外,技術純熟的肖像畫畫家可沒幾位。”
“那么,就找那些畫家不就行了。這么豐厚的報酬,誰都會連聲答應的。”
“不過對方指定要你畫。對方開出的條件就是必須由你畫,其他的畫家都不行。”
我將聽筒從右手換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搔搔耳后。
他繼續說:“那個人之前似乎看過幾幅你畫的肖像畫,對你的作品很中意。那個人說你畫中所具有的生命力,在其他畫家的作品中是看不到的。”
“不過我不太明白的是,首先之前我畫的肖像畫幾乎沒有給社會上的人展示過,對方說看過幾幅,這可能嗎?每年我也沒有在畫廊里舉辦過個人展。”
“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他用稍稍為難的聲音說道,“我只是把顧客的原話傳達給你而已。起初我也告訴了對方,你已經不再從事畫肖像畫的工作了。而且我還說你的決心似乎很堅定,即便拜托你,你也會拒絕的。不過,對方就是不愿放棄。而且還開出了那么豐厚的報酬。”
我拿著聽筒,對他的提議思忖了片刻。說實話,對方開出的報酬金額確實讓我心動。而且,從我的畫作中——即便是作為維持生計的工作半機械式地完成的——能夠有人發掘出那樣的價值,多多少少讓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不過之前我已經發誓不再畫商業目的的肖像畫了。被妻子拋棄為契機,我期望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即便是巨額現金堆積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輕易地改變自己的決心。
“不過,這個客戶為什么會這么慷慨大方呢?”我詢問道。
“雖然最近經濟不景氣,不過還是有一些人很有閑錢。他們要么是在網上炒股賺了不少,要么是IT方面的創業者,通過這些途徑撈錢的人似乎很多。訂制肖像畫也能支出經費。”
“支出經費?”
“賬簿上不把肖像畫當作美術品,而是以業務用品處理。”
“聽你這么說,我就安心了。”我說。
在網上炒股賺錢的人,還是IT行業的創業者,不管他們有多少閑錢,也不管他們怎么支出經費,我都不希望他們委托畫家畫自己的肖像畫,僅僅是為了把肖像畫當作備用品懸掛在辦公室的墻壁上。他們基本多是一些穿著洗褪色的牛仔褲、耐克旅游鞋,以及在穿舊的T恤上套著香蕉共和國牌【1】的夾克辦公的、以端著紙杯喝星巴克的咖啡為榮的年輕人。莊嚴厚重的肖像畫對于他們的生活方式而言并不相稱。不過,世界上存在著各式各樣的人,也不能一概而論。很難說沒有人在端著紙杯喝星巴克(或者其他品牌)的咖啡(當然,是使用公平貿易【2】的咖啡豆)時,希望畫家給自己畫肖像畫。
“不過,只有一個條件。”他說,“對方希望作為實際中的模特,讓畫家面對面地給自己作畫。對方說為此可以空出足夠的時間。”
“但是,我幾乎不會以這樣的方式作畫。”
“這個我知道。你雖然會和顧客面談,但是實際作畫中并不需要模特。你作畫的習慣,我也告訴了對方。雖然如此,但是對方還是堅持希望畫家本人能在其面前作畫。這就是對方開出的條件。”
“顧客堅持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
“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委托。為什么對方就那么固執呢?那個顧客不用做模特也行,而且我也希望對方不要做。”
“這次的委托確實奇怪。不過,豐厚的報酬卻讓人無可抱怨。”
“我也覺得報酬豐厚得讓人無可抱怨。”我表示同意。
“接下來就看你的意思了。我也不是說要你出賣靈魂。作為肖像畫畫家,你的技術精湛卓越,這一點我是極其信任的。”
“聽你的話,感覺我就像個隱退的黑手黨殺手,”我說,“要最后干掉一個人似的。”
“我可不想讓你受傷流血啊。怎么樣,要試試嗎?”
不想讓我受傷流血,我在大腦中反復揣摩著這句話。這不禁讓我聯想起《刺殺騎士團長》的畫面。
“那么我要畫的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問道。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嗎?”
“不清楚。性別、年齡、名字都沒問過。目前純粹是一個不明身份的委托人。一名自稱是代理人的律師給我們打來電話,說由他處理相關事宜。”
“這個事應該是認真的吧?”
“嗯,絕對不是在開玩笑。對方是正經的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說只要你同意,立馬就支付定金。”
我握著聽筒嘆了一口氣,“這個事說得太急,我沒辦法立即回復你。能給我一些時間想一想嗎?”
“沒問題。你好好想想吧。對方說不著急。”
【1】香蕉共和國(Banana Republic)為GAP集團集團下比較偏向貴族風格,設計款式較為流行新穎,同時屬于中高價位。為美國大眾普遍接受且喜歡的品牌之一。
【2】公平貿易咖啡:Fairtrade coffee是指經過公平貿易認證組織(FLO-CERT)所認證與督察所生產出來的咖啡。這些咖啡會被國際公平貿易標簽組織授予公平貿易標章,當這個標章出現在產品的包裝上,生產者在這件產品的交易上,會得到比較好的條件。國際公平貿易認證標章是一個獨立的消費者標章,目前有超過十七個國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