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城孤矗在高天之上,等待入城的人們于關卡外整齊列隊。
“挺胸——”守衛道。
于是所有的人都挺起胸。
守衛伸出他的手,探向第一個人的胸膛。這只本應被身體阻擋的手穿胸而入,然后他輕輕一撥。
“mi——”弦聲從那人心口處振蕩而出。
守衛輕蔑一笑,側身放行。
四月份的長沙一只腳踏進了夏季,另一只卻還畏縮在暮春。昨夜大雨后殘留的積水仍可在路面的各個低洼處見到蹤跡,然而此時已是艷陽高照。人們的下半身尚且打濕在雨水里,上半身卻已被汗水浸透了。
從公司出來時,茶花香氣混雜著汗味迎面撞來。這氣味著實令人不適,江聲皺了皺眉,加快了回宿舍的步伐。
大四課程不多,素來有自知之明的他早早放棄了考研的念頭,提前出來找了份工作。和他一起的還有個叫賀子群的男生,而試用期結束后,公司只會留下一人。兩人算是競爭關系,因此也沒有過多交集。
"卡西莫多先生,請幫你的朋友帶份飯回來。"
走了一里路,手機狀態欄彈出條消息,江聲嘆了口氣,折返幾步換了個經過商鋪的歸路。
"卡西莫多"的稱號似乎已經陪了他很久了。他記得還是初中的時候,那群自以為讀了幾本書就了不起的同學“引經據典”地給身邊的人一個個地取了外號。彼時這外號在江聲心中猶是褒義色彩占了上風,畢竟勇敢善良的鐘樓怪人除了形貌丑陋,似乎已經是極致理想化的人物了。
直到數年以后,他才勘破這名字之中蘊有的極大惡意,這世界好像一直都沒有變,人們向來只是在文學作品里稱贊卡西莫多的愛與勇氣。當內在美被人們當做委婉的托辭、相貌成了評判一個人的第一標準時,他們甚至連鐘聲也不愿多聽。
隊伍往前快速縮減著,或高或低的音符不時從隊列最前端傳出。
"do——"
"哈?"
守衛臉上的肌肉條件反射般地抽動了幾下,不敢相信地重新撥動了下手指。
"什么時候這等賤民也能來高天之城了?"確定了這世間最低沉的音調來自于面前的男人,守衛一腳把他踹開,臉上的嘲弄之色豪不掩飾地綻開。同時,原本只屬于前排的嘈亂迅速蔓延開來,人們的議論和嘲笑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男人面露赧色,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灰頭土臉地離開了關卡。
回到宿舍,江聲把盒飯往室友桌子上一丟,室友蘇澄也沒看他,打開飯盒咕囔了一句"你這個人,丑也罷了,還不溫柔。"
丑陋的人大抵溫柔,這自然是個以訛傳訛的謬論。他們大概自己也不會想到,在這個人以貌相的世界里,他們痛恨萬分的、來源于自卑的沉默竟諷刺般地被人們冠之以溫柔的名號。而蘇澄也是用了足足一年多的時間,才勉強讓江聲在與自己的相處中不再顯得那么內向。
"工作怎么樣了。"蘇澄吃完飯,擦了擦嘴,總算把丟了的良心找回來了些。
"有宋姐幫著呢,問題不大。何況那個賀子群的業務能力似乎不太行。"
"那姓賀的好像是個小白臉?"蘇澄往椅子上一靠,一邊揉了揉太陽穴。
"白得很標準。"江聲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在相貌上自己已經先輸了九分,但是工作這種事情,相貌該是次要條件才對。
蘇澄像是要說什么,不過終究沒說出口。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朝下望了望,然后忽然帶著驚訝的語氣道:"喂,卡西莫多先生,你的吉普賽女郎在樓下呢。"
江聲從位子上彈起,把蘇澄擠開朝下看時,女孩也正抬頭望見了他。
真的是葉槿。
"閣下。我們是女王陛下親自召見的領主。入城的流程,我們也需要走一遍嗎?"從人群最后走出來三個男子,為首那人對著守衛微笑著說。
守衛看三人氣質非凡不似作偽,連忙應到:"領主大人們身份尊貴,自然不用。"
他側身讓三人過去。霍格城建在高山之頂,他們拾階而上,一刻鐘之后才算真正入了城。
一踏進城門,立馬就有騎士裝束的人領著他們前往王宮。王宮坐落于霍格城的最高處,全天下最尊崇的人就在此處落腳。
從今遠溯到七年之前,那段想起來已落遍塵埃、模糊不清的歲月里,仍然有些人有些事在熠熠生輝。
高中本應是比以前所有時光累積起來還要令人不堪的階段,如果說從前那些對他無端的抵觸情緒還能歸咎之于旁人對美丑的單純認知,那么高中,這種單純才真正地帶上了嘲諷和謾罵的意味。
現在想來,整個高中江聲的人際關系幾乎約等于零,他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人們仿佛默認了他是人數為奇數的班級里落單的那一個,所有需要分組成對的任務到最后都是他一個人摸索著獨自完成。沒人找他說話,沒人與他打鬧,甚至連老師找他回答問題時,都沒人愿意抬起頭來看他一眼。
他還記得剛入高中還沒飽受嘲諷的自己有次參加演講比賽,學校的禮堂逼仄狹窄,觀眾們的討論聲都能清晰入耳。而他站在臺上,耳中自動過濾其他字詞,只有三個字令他直接羞慚到忘詞,不得不倉促下臺。
"丑八怪。"他們說。
幸而有葉槿。
江聲很多時候都在想,如果沒有葉槿,自己會不會因為高中時期那全然的黑暗就此喪失對未來的希望。整整三年,她是唯一一個會對他露出友善的笑容的同齡人。
年少的江聲曾深陷在那些網上流行的或癡情或纏綿的文案里,他還記得他日記本最后一頁上有一句寫給葉槿的話:
"我困于無風之所,見彼如見春風。"
這句子未免顯得稚嫩和矯情,不過好在他終究沒敢遞給葉槿,所以到底也只矯情到了自己。
女王半躺在王座上,階下,六個男人跪在地上,用詭異的姿勢把手伸進自己的胸膛,音符振蕩之聲交織著譜出樂曲。
"《狂想曲》。"女王一邊向三人介紹,一邊喝退了樂師。
“這首曲子是我召集了天下最優秀的樂師譜出的,只是好聽固然好聽,卻總覺得缺了些什么東西?!?/b>
三個人之間最年輕的叫做柯勒。女王話音未畢,向來對音律極為敏感的他腦海中立刻蹦出一個詭異的念頭。
這首狂想曲,缺了狂想。
女王站起身,一時間王宮之內所有的裝飾好像都失了顏色,所有的光芒斂于一身。此刻,在柯勒眼里,她已成了世上極致美好之物。
"你們就是那三個接替父輩的職位,要來敘職的年輕人吧?"
晚風像是半熱的溫水中泡開的曬制完畢的薄荷葉,帶著這個季節特有的涼意,含蓄而雋永。
葉槿站在樓下那樹海棠下,身上是茶色的衛衣和月白色的齊膝短裙,短發剛剛抵到肩頭,整個人顯得清秀利落。
“江聲?!彼鲃哟蛘泻?。
下樓時思索許久的回應忽然在腦海里消失無蹤,他支吾了一會兒,憋出來一句“你來干什么?”
上大學前啊,媽媽曾告訴他:“只要你自己落落大方,沒人會看不起你?!彼@然是錯了,即使他落落大方,他仍舊被大部分人看不起,更不遑論這世上有些人,你面對她時總會自卑惶恐、無所適從,以至于這時連他本人也看不起自己。
“今天是學校男生節啊,忘了嗎?給你送點東西?!彼崞鹪痉旁跇湎碌囊粋€白色塑料袋,走近江聲把袋子遞了過來。
江聲木木地接過袋子,心猿意馬間,只模糊嗅到從她身上傳來一陣桃味氣泡水的香氣。
“走啦走啦!還有論文沒肝完呢!”葉槿朝他笑著揮了揮手,轉身離開。江聲看著她的背影愈行愈遠,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提著袋子上了樓。
在樓上目睹了全程的蘇澄一邊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罵他太過被動,一邊走過來翻了翻袋子,總覺得里面是些別人不愿吃剩下的東西,于是撇了撇嘴,戲謔地說:“這下晚上做夢有素材了吧?”
江聲搶過袋子,笑著罵了蘇澄兩句,不過今天心情著實太好,不想與蘇澄計較。
熄燈,上床,然后期待一個夢。
"讓我設想,在群星之中,有一粒星是指導著我的生命通過不可知的黑暗的。"
女王走上前去,解開第一個男人的第一個衣扣。
弦——霍格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實際上是掩藏在一層介于真實和虛假之間的血肉里的。于是除了自己或是帶著特制手套的人,便只有在動情的時候,它才能被別人切實地接觸到。
女王的柔荑在男人的胸腔上輕點著,時而也上面畫著圈摩挲幾番。男人的身軀隨著她的動作止不住地顫動,眼睜睜地看著女王的手指在點到第十次時穿胸而入,繼而輕輕撥響了他的心上之弦。
"la。"
輕促的短音響起,女王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到另一個男人身旁,如法炮制地聽見了"so"的弦聲。
現在,她站在柯勒面前,一雙瑰色的眸子攝人心魄。她貼近柯勒,直到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輕微的體香。
她的手滑進他的內襯,鉆進他的胸腔,微暖的觸感一直延展到心弦處。
第二日江聲起了個一早,而蘇澄不輕不重的鼾聲仍在宿舍里律動著。他把洗漱的聲音降至最小,但效果似乎不甚明顯,蘇澄被吵醒后慪氣似的在床上惡狠狠地打了好幾個滾,然后忽然從床上坐起,說:“阿丑,好像你們公司那個主管是葉槿的媽媽。”
正刷牙的江聲嗆了一口水,緩了緩問道:“你怎么知道的?!?/p>
“百事通懂嗎?”一句話說完后他又重新癱倒在床上,任江聲怎么喊也不理睬。
江聲嚴重懷疑蘇澄就是為了吊他胃口惡心自己一下的,可是拿他也沒什么辦法,只好收拾收拾出了門。
公交站臺旁邊有一個小賣部,眼瞅著公交車還沒有來的跡象,剛才匆匆出來又忘了喝水,便打算去小賣部里買點喝的。
昨晚確實又夢到了她,但要說是什么春夢也太過勉強。即使在夢里,他也只敢站在十米開外注視著她。她的身影隱匿于模糊的,月白的裙子綴著四月暖陽細碎的光影,朗潤的風攜來幾縷桃味氣泡水的香氣。
“桃子味的氣泡水有嗎?”他開口。
店主正嗑著瓜子看著劇,聞言嘴上沒停,看了他一眼,然后視線瞬間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
“在貨架上呢,自己拿?!?/p>
她朝江聲身后的貨架努了努嘴,江聲找了半天,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一瓶。
付了錢走出便利店,步行至公交車站。汽水甜度適中,氣泡浸潤著喉嚨,微微的刺痛與發澀感在唇齒間蔓延,裹挾著水蜜桃的芳香從喉嚨處一涌而下。
一切應當都是這么美好的,只是目光不經意間重新落到那家便利店里,那店主竟在滿臉堆笑地招待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人,言行舉止之間渾然沒有剛剛對他那樣的不耐煩。
江聲氣到發笑,然而公交已經到了,只好匆匆上了車,把氣泡水塞在隨身的包里。
"do——"
女王皺眉,把手緩緩收了回來,面帶疑惑地看著柯勒。
而身后,那兩人臉上已經出現了嘲弄與不屑的神色。如若不是女王還在一旁,他們怕已經開始出言諷刺了。
"陛下,我以為霍格是個以人格與才華決定尊卑的國家。"柯勒臉色有些發白,言語卻依舊不卑不亢。
女王愣了愣,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當然,人格與才能是最重要的。"
她回到了王座上,目光在三人身上掃了一遍,而后重新恢復了半躺的姿勢。
“諸位我見過了。治理一方領地不算難事,五年之后的績考,你們再來見我吧?!?/b>
到公司的時候已經七點半了,離上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江聲走進辦公室,看見自己的位子上此時坐著一個近三十來歲的女人,他走上前去,喊了聲“宋姐。”
女人聽見他的聲音,站起來笑著道:“江聲,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前一段時間弄的那個策劃被公司采用了?!?/p>
江聲處于試用期,公司下發這任務本來只是出于對兩個年輕人的考校,如今直接采用了他的策劃,顯然因為是其中的想法和創意十分出色。
“那得多虧宋姐?!苯曌匀灰彩指吲d。
“可別奉承我啊,這策劃我只是幫你改了幾個細節,規范了一下格式,主體還是你自己完成的。”
自江聲入職以來,宋玉一直在幫襯著他,按她的說法,江聲是她的老鄉,自然能幫的地方就會搭把手,而更重要的是,她在江聲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
“放心,人事部部長只要不瞎,就不會選賀子群的。那孩子Excel都做得磕磕絆絆,還得多磨煉磨煉。”
臨走前,宋玉拍了拍江聲的肩膀以表寬慰,然后哼著小曲兒走開。
“她要是瞎倒好了?!苯曊樟苏甄R子,心下腹誹。
好幾次透過人事部那層磨砂玻璃,他看見儲琳似乎在窺探著自己,只是隔著玻璃看不起她的神情。他想,或許可能是葉槿在她母親面前多提了自己一嘴,所以她對自己多了幾分關注?
帶著這令人有些心潮澎湃的猜想,他便又以十一分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而直到八點的時候,賀子群才壓著時間點匆匆到了辦公室。
數日之后,柯勒回到自己的領地,便把此行的見聞全部告訴了父親的故友穆迪。
穆迪是個很怪的人。
在霍格人的觀念里,當著別人的面彈動自己的心弦無異于在大庭廣眾下自瀆??赡碌蠒r常拿著他那把缺了條弦的風琴,在臨近傍晚時登上城樓最高處,彈著他那首略帶悲情的曲子,每到"do"音時,便把手伸入自己的胸膛彈動心弦。
好在柯勒視他如兄如父,領地里的其他人雖認為他是異類,卻也不便多說。
"女王陛下,你覺得她怎么當上的女王?"穆迪冷笑,"一個靠著擁有世上最高的音階而稱王的人跟你說人格與才能是她最看重的東西,你信嗎?"
"若這些年我能把我的領地營造成整個霍格最為繁華的領地呢"柯勒咬牙。
穆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柯勒向來對自己很有自信,父親去世前也對他說,憑他的才能,治理一方領地太過簡單,但也最好不要太露鋒芒,否則容易招人忌恨。
可柯勒畢竟少年心氣,再加上從霍格城回來之后,女王的身姿常在他腦海中浮現,那雙瑰色的眸子更是屢次在他午夜夢回時溫柔地注視著他。
“人格與才能是最重要的?!?/b>
她在柯勒的夢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每說一遍,她不自然的神色就淡上幾分,到后來,她說這句話好像已不摻任何的虛情假意。
于是,小到百姓日用,大到刑法稅收,他都親力親為,力求做到最好。他要在即將到來績考中獲得好成績,在“看重人格與才能”的女王心中留下重重一筆。
“我不會嘲笑所有有勇氣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的人,即使這字眼可能璀璨一瞬便會淪為笑柄。畢竟與之相比,我好像早早就喪失了表達愛意的能力,于是它深埋在地底,永遠沉默,永遠卑低,永遠帶著令人作嘔的土腥味?!?/p>
蘇澄從江聲身后走過,略帶好奇地看了看他電腦屏幕上正打開的Word文檔,然后略帶不屑地說:“都是舔狗罷了,有些感情說出來與不說出來又有什么區別呢?”
對比江聲,蘇澄對于情愛這種事情好像看得過于透徹了。作為江聲的室友,他不留余力地投身到反對江聲單相思的室友中,勤勤懇懇地在江聲耳邊說著那些關于葉槿的傳言,什么“她是養魚技術爐火純青的老海王了”“她身邊至少有是個男生被他溜得團團轉”諸如此類。
只是江聲一直說著什么“幸好我比流言蜚語更早認識她”,自動屏蔽一切蘇澄對她的指責。
四月不知不覺就溜到了最后,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個月的雨終于算是全然停了,只是大多數時候還是天氣陰郁、不見陽光的。
這許多天里,江聲也見過葉槿很多次,醞釀了七年的情感好像終于在這些日子里有些按捺不住的跡象,棱鏡和告五人的歌穿插在這段安適的時光中,撫慰著、亦在躁動著。
但在這安適里,或許有一絲絲不和諧的情緒悄悄攀上了他的心頭。他拉過鏡子,借著臺燈的微光仔細端詳了自己一番,最后小聲地道:“蘇澄,我怎么會這么丑呢?”
蘇澄一愣,在他的印象里,江聲從未問過他這種問題,于是他想了一會兒,認真道:“保護色知道嗎,老天爺害怕別人發現你優質的靈魂?!?/p>
老天爺未免太過多管閑事了。江聲最后腹誹一句,而后關上了燈。
烏飛兔走,轉眼五年過去。
霍格城下,五年前同來敘職的三個年輕人再次相聚,氣氛已遠沒有當年那么融洽。
自然,烏索爾和杰斯站在同一立場對柯勒報以輕蔑與冷眼,盡管他們知道柯勒在任期間,他的領地的繁榮程度要遠遠甩過其他領地,也大概率會是這次考績的優勝者。
入城時天色已晚,有人安排他們先進客棧歇息,第二天一早再去覲見。然而柯勒心中迫切地想要向女王證明一些東西:才能與人格確確實實要遠比天生的弦音重要的多。
憑著記憶里的路線他摸索到了王宮外,卻被王宮侍衛攔下,他們告訴他女王大人正在會客,請他在王宮偏殿稍等。
“生日快樂?!?/p>
江聲也沒想到,一大早起來,最先聽到的聲音竟然是室友的生日祝福。他翻身下床,正撞上四月明媚的曦光。
你是很難在長沙碰上這么朗潤的春日的。這或許是個好兆頭也說不定呢?他想。
桌面上的電子日歷停在四月二十三日,桌角的茶花隱隱散發著令人心安的香氣,電腦循環播放著告五人的《溫蒂公主的侍衛》,蘇澄忽然捧來一碗不知怎么得來的面條。"吃面,長壽。"他簡潔明了地介紹了自己手中的食物。
"我不吃,你吃吧。"江聲心情很好,但想把空腹一直留到晚上。
"切,不識好人心,不吃拉倒。"蘇澄倒是不生氣,拿著面條就在一旁嗦了起來。江聲盯著他,心中激蕩的暖意使他迫切地想要傾訴。
“我想表白?!彼f。
吸溜聲戛然而止,宿舍里只剩下歌聲自顧自地響著。
“先去買一束玫瑰,九十九朵的玫瑰買不起,她也不會喜歡。買一束九朵的,唔,會不會太寒酸了?”
"她每天都會到那家餐廳吃晚餐,我去早點找個座位,等她進來的時候裝作偶遇的樣子,叫她過來一起坐。"
"……"
"似乎是有些俗氣……但她不會在意的。"
他一項一項如數家珍似地說著,蘇澄忽然把面伸到他眼前,江聲不解地望向他,看到他臉上寫滿了"要不算了吧"的神情。
"乖,阿丑。吃了這碗面,咱別做夢了好嗎?"他說。
“為什么?”江聲正說到酣處。
蘇澄比江聲要現實得多。他總說江聲飽受了浪漫主義的荼害。的確,愈受挫的人便愈執著于在心里構建自己的理想鄉,好像是夢想與期待破碎得太快,如果要停止幻想的話,就真的要死在絕望里了。
“她不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江聲無語,再沒理蘇澄。下午三四點時,他出門買了束玫瑰直奔那家餐廳,然后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服務生似乎也疑惑為什么會有客人來得這么早,于是上前詢問。
"我等人。"他禮貌地說。
王宮中隱隱約約傳來琴弦的聲音,柯勒慢慢走近,察覺到那弦聲中隱晦地藏著男女刻意壓抑著的喘息聲。
五年前女王那瑰紅色的眸子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她精致的面孔和赤裸的身軀。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發熱,欲望在不斷勃起。他不由自主再走近了些,隱隱約約看見帷幕后面兩個滾動在一起的身影。那兩個人的胸腔廝磨著,于是兩根弦也彼此糾纏不清,la與xi同時響起,如鸞鳳和鳴般交織在一起,高昂而尖銳。
“烏索爾,你會是這次績考的優勝者。”女王翻身跨坐在男人身上。
“那個柯勒,領地的收入可是連續三年居首?!?/b>
女王不語,一邊聳動著身體,一只手輕輕撥了下男人的心弦。
柯勒忽然渾身冷透,欲望隨著弦聲軟成一攤爛泥。
時間撥至五時三刻,或是他手中艷麗的玫瑰花與他的丑陋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餐廳中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注意到江聲,服務生也多次過來問他需要什么幫助,他只好每次都以"在等人"來應對。
人們的議論聲頻起,大概都是什么"這個人長得怎么這么奇怪"、"你看他長成這個樣子好像是要和誰表白呢"、"他等了這么久不會是被人放了鴿子了吧"……如此種種,他在這僅僅二十年的年歲里原本是聽慣了的,可此時此景他卻感到無比局促。
里面的看客紛紛擾擾,外面的路人好像個個都是葉槿,卻又都不是。在無數次期盼與失望的反復交替中,他終于看見她和賀子群說說笑笑著走近。
他朝衛生間落荒而逃,連玫瑰花也沒來得及帶在身上。
他麻木地把自己關進隔間里,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感覺外面已經沒什么聲音了,他才重新走了出去。餐廳內已經沒有其他人,只剩服務員在打掃衛生,他看見自己那九朵玫瑰已經形色枯槁,散落在地上被蹂躪得不成樣子。出門時,服務生好像是故意提高了聲調說了句"歡迎下次光臨",他關上門,感覺身后笑聲四起。
他帶著滿身酒氣回到宿舍時已是凌晨,尚在召喚師峽谷鏖戰的蘇澄嚇了一大跳,也顧不得排位隊友是否會罵他,趕忙扶著快要吐出來的江聲進了廁所。
江聲趴在他腿上,好像害怕弄臟蘇澄的衣服似的,小心翼翼地朝一邊嘔吐著。
"為什么?。?他忽然抬頭問。
蘇澄看著他因爛醉而愈顯丑陋的臉,心里一酸,自己倒是先落了幾滴淚。
“因為這世道太壞了啊,卡西莫多先生?!?/p>
只是有些話是蘇澄也不愿說的。其實一切也未必能怪世道,美丑的對立是普世的價值觀,就連雨果,到最后也沒敢讓艾絲美拉達愛上我們的敲鐘人。
吐完回到宿舍,蘇澄硬是沒敢上床睡覺,坐在椅子上將就著瞇了一會。江聲帶著醉意在空白文檔上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到最后,一天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便趴在桌子上小聲抽泣起來,蘇澄被哭聲驚醒,嘆了口氣,走過來拍著他的背,看見電腦屏幕上只寫了一行字。
"我沒有玫瑰了,我連勇氣也不剩。"
柯勒缺席了第二天的績考,而在他返回柯勒領的第三天,烏索爾奪魁的消息才姍姍來遲。想來自己的不辭而別,也正好讓女王不用費心編纂領地收入遙遙領先的柯勒落選的理由。
穆迪對此毫不詫異,曾經的他與柯勒何其相似,到現在也只能做個被人當成瘋子的樂師。他深知這條沒有寫進律令中卻勝似律令的階級觀念的可怕,他無力反抗,但柯勒還年輕,他不愿看見他一蹶不振。
所幸柯勒也遠比他想的更堅韌,回來之后,他的勤政更勝以往。不同的是,之前他是想要證明些什么,現在卻是實實在在想讓領地更加繁榮而已。
時間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到了第五年的豐收節,烏索爾竟帶著一批人前來拜訪??吕宅F在雖極度厭惡他,但面子工程總得做一做,便邀請他參加了豐收大會。
人們三五成群,其樂融融,共祝豐收。臺上也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烏索爾忽而大聲道:“柯勒先生,我活了三十多年,直到見到了您,才知道即使是心弦發出‘do’聲的人,也能統治好這么龐大的一個領地吶。”
人們驀地鴉雀無聲。
那顆一直指引他前進的星使他陷入更深的泥淖里,令他最終溺死在虛幻的希望之中。至今他仍未看清現實所有的丑惡嘴臉,但他全部的浪漫主義已確然埋葬在玫瑰血紅的底色下了。
“說不定人家只是出去吃頓飯?!敝耙恢睂暤膯螒汆椭员堑奶K澄近幾日忽然變了口風,每覺得江聲的情緒過于失落,他便會出言安慰。
蘇澄了解江聲看似平和的心性下暗藏的偏執,他的人生經歷不可能締造出一個沒有缺陷的人格,即使他天性再善良再溫柔,也必定有著扭曲的部分。
可江聲必須走出來,愛情并不是他的全部。更何況公司四個月的試用期即將結束,這段時間本是不應該犯任何錯誤以免落人口舌的。他心似枯木,只覺得工作上愈發順手,工作效率甚至比以前還要高上不少。按宋玉的說法,他的業績幾乎要超過公司中某些劃水的老人了。
"心情不好?"宋玉心思敏銳地察覺到江聲的情緒變化,勉勵道:"前幾天看了賀子群的那個策劃,做的比你的差的遠了。不管什么事,先捱過這段時間,不要影響到工作了。"
"賀子群"三個字聽起來如此扎耳,江聲強行擠出一個笑容,隨意搭了幾句話后便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了。其實即使宋玉不說,工作便已然是江聲現下賴以茍活的全部了。
下班走進電梯時,里面恰好只有儲琳和賀子群兩個人,他們好像在談論著什么,見江聲進來便同時噤聲,賀子群同他打了聲招呼,儲琳則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是江聲第一次離儲琳距離這么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她未曾隔著磨砂玻璃的目光。
原來,這目光里沒有欣賞,沒有期許,只有……獵奇。
人群先是沉默了半響,而后雜亂的吵鬧聲逐漸大了起來。他們等待著柯勒辯解,然而柯勒無話可說。
“呵,被這等人管束了這么多年?”有人冷笑,于是人群的騷動愈盛。
穆迪站出來大聲道:"領主大人統領此地十年,相比于其他地方柯勒領有多么繁榮你們難道不清楚嗎?你們這又是在做什么?"
但他的聲音迅速淹沒在人群的喧囂之中。他們向高臺涌來,穆迪擋在眾人前方,想阻止他們的前進,可后面的人繼續在擠著前面的人。柯勒在高臺之上眼見著老人的身體被人群吞沒,他想叫他們停下,然而他的四肢早已麻木,一種更大的、不可名狀的恐懼感充斥在他渾身上下,使他幾欲窒息。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已經一刻鐘,又或許一分鐘也沒到,他看見紅色的液體從人群中漫溢出來。
穆迪死了。
日子漸入了盛夏,氣溫穩步地上升到三十度左右,雖說這天氣稱不上令人舒適,但比起春季無常的陰晴轉換還是要好上太多。大四學生大多已結束了課程,開始陸續地搬離宿舍,江聲也開始聯系租房的事情,以便自己正式工作時不至于無處可去。
那日在公司工作時遇到一些不順心的事,想著回去與蘇澄吐槽一番,回到宿舍卻只看見他空蕩蕩的床位,正發愣間,電話鈴聲響起,他忙掏出手機接通,那邊傳來的果然是蘇澄的聲音。
“喂喂喂?”
“卡西莫多先生,我幫你揍了弗比斯一頓?!彪娫捘穷^的蘇澄顯然十分暢意,“本來想順帶著葉槿一起揍,不過好男不跟女斗嘛,又害怕你還是心疼,就算了?!?/p>
江聲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罵:“喂,你是不是同性戀啊?!?/p>
“拜托,同性戀也不找你啊,外面帥哥那么多?!?/p>
“沒入局子?”
“打得也不是太厲害,加上我溜得快,估計那小子都沒看見我正臉?!?/p>
江聲順著他的話調侃了幾句,環顧了幾眼空蕩蕩的宿舍,還是問道:"怎么不打聲招呼就搬走了呢?"
"這不是怕你舍不得我嗎?到時候你哭的稀里嘩啦的,就更丑了,我可不想看。"
江聲不接話,那邊的蘇澄似乎也在想些什么,半天才開口:"沒我在你旁邊,記得照顧好自己。"
蘇澄說完就匆匆掛了電話,似乎是想在遮掩著什么,不過江聲依舊是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些哽咽的意味來。他不由失笑,左手摸了摸鼻尖,忽而覺得自己這個室友從未如此可愛過。
宿舍空曠得有些冷意,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他去淋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爬上了床,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明天就是公司決定留下哪個人的時候,即使宋玉一直在和他說他比那個賀子群要優秀到不知哪里去,他還是難免緊張。然而睡意最終還是侵襲而來,于是他把手機放到一邊,說道:"我先睡了,你……"
說話聲戛然而止,江聲自嘲地笑了笑。
整整四年,說走就走,還真是……
不太習慣呢。
第二日烏索爾便風光地回到了自己的領地,而柯勒則近乎是被人們驅趕著離開了領主府。他拋下了一切的雜物,只帶著一把匕首和老穆迪留下的風琴爬到了領地內最高的山頂處。
靠著腦海中殘存的回憶,他慢慢彈起穆迪常常演奏的樂曲,每當彈到“do”音時,他就用手輕輕掃過自己胸腔內的那根弦。夕陽逐漸隱遁于天際處,略顯悲愴的曲聲與山風相和,不知何時,他拋開了風琴,只是發了狂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撥動著自己的心弦。
……
一個月后,柯勒第三次踏上霍格城的土地,侍衛好像對他還有些印象,沒怎么檢查就給了放行。
走上石階,穿過街市,再往最高處走去,世上最尊崇的人就在那里落腳。
人一緊張似乎就容易胡思亂想,第二天早起氣溫驟降,江聲思緒亂飛,幾欲要把它歸咎于四百年一遇的小冰川紀了。
然而這天氣在六月份里著實顯得有些冷了,江聲把原本的短袖換成了衛衣,本來還準備照鏡子修理修理儀容,轉念又覺得實在沒這個必要,便出了門直奔公交車站。
經過一天繁忙的工作之后,宋玉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與他一同走進人事部辦公室,而賀子群似乎已在這兒多時了。
"經過四個月的考究,我們決定留下賀子群。"儲琳笑著說。
好像什么情緒都還沒來得及生出,江聲臉上禮貌性的笑容還沒褪去,耳邊就率先傳來宋玉充滿怒意的質疑:"人事部的人都是瞎子嗎?"
他木然望向賀子群,賀子群同時也望向他,露出一個略帶些赧然的笑容。怒氣終于后知后覺地涌了上來,他死死地瞪著賀子群,腦子里只浮出一個念頭。
是葉槿,一定是因為葉槿。
儲琳的目光在江聲臉上停幾秒,又看向賀子群,最后朝著宋玉戲謔地道:“這是人事部所有成員投票的結果,誰是瞎子還不一定呢?!?/p>
這幾乎是把相貌決定論擺在明面上來了,一個公司的人事部部長說出這樣的話,未免過于荒謬。
“江聲和賀子群兩個人的工作狀態你們自己不清楚嗎,每天賀子群都是踩著時間打卡上下班的,江聲來的比他早,走的比他遲。更不用說工作能力方面了,江聲比他賀子群要強過不知凡幾。除了這幅皮囊,我實在找不出你們選擇賀子群的理由?!?/p>
宋玉冷笑著:“請問你們人事部是以什么標準來判斷優劣的呢?跟你們交配的時候誰的臉看著舒服嗎?”
“宋女士,你被辭退了。”
儲琳冷聲道,以宋玉在公司的職務,光憑她的話自然是不足以辭退宋玉的,只是她此刻顯然是因宋玉的話而生出了十足的怒氣。
宋玉猛然站起身,一瞬間,江聲生出她會掀翻會議桌的錯覺。然而她緊緊抿著嘴,再沒說一句話,面無表情地走出人事部辦公室。
江聲心中的悲意略略一頓,連忙跟上宋玉的腳步。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卑低到連悲傷也不敢僭越于人前。
經由王宮外侍衛的稟告,他來到正殿里,群臣與護衛立于階下,女王依舊半躺在王座之上。
“我似乎記得你,你是……柯勒?”女王的語氣有些疑惑,“五年前的績考就是你缺席了吧?”
柯勒卻不理她,他自顧自地說:"女王陛下。還記得我與您說的第一句話嗎?唔——您大概是記不住的。我說的是:陛下,我以為霍格是個以人格與才華決定尊卑的國家。"
"向來如此。"
"向來不是。"柯勒搖頭,"穆迪死的那一刻,我切實地感受到以弦聲高低論尊卑的規則已經牢牢占據在這個國家每個人的腦子里。無論我將我的領地治理得有多好,也不可能真正得到人們的擁護愛戴。這規則的壓迫性使我陷入了極大的恐懼中,而且我知道,如果不做些什么,我的余生都將在這恐懼中度過。"
女王饒有興趣地問:"你要做點什么呢?"
"自然是,殺人。"
他從胸口里掣出一柄短匕,侍衛和大臣們好像沒能意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動作,在他們短暫的驚詫后,才發覺匕首已經抵在了女王的脖子上。
他木木地跟著宋玉一起下了樓,才發覺外面天色已暗了下來。周遭布滿了尚薄的暮色,橘黃的微光氤氳在西天一角,在一眾的冷色調里顯得脆弱而單薄。
他走在她身后,她分明一直在前方兩三步處,可他卻覺得她離自己愈來愈遠,她融入暮色,融入背景,融入不可及處。
華燈初上,而世界卻愈顯陌生。
“對不起?!焙孟袷切睦锉乐哪歉覕嗔怂频?,宋玉忽然蹲下去,在路邊哭起來。
“江聲,對不起?!?/p>
她從暮色中被拉回,江聲回到現實里。他本該走上去說些“沒關系,是我對不起你才對”之類的話的,可是猝起的疲憊感使他沒有這樣做。
“我啊,該是爛死在垃圾堆里的。”
宋玉抬起頭來,望向他的目光中帶著愕然。江聲擺了擺手,轉身獨自離去。
身后宋玉的喊聲漸遠。他走進人群里,身邊是霓虹的海與聲音的涌流。世界依舊以燦爛和光明示他,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寄身的一隅是何等的黑暗與冷寂。
本來就是自欺欺人罷了。
世界一直都未曾變過。人們向來只是在文學作品里稱贊卡西莫多的愛與勇氣。當內在美被人們當做委婉的托辭、相貌成了評判一個人的第一標準時,他們甚至連鐘聲也不愿多聽。
這本是自己早就明白了的道理,為什么還覺得未來會不一樣、別人會因為你的出色而對你改觀呢?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還要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向前走,他倒在躺椅上,他沉沉睡去。
女王發出幾句無用的抗議,身體稍一掙扎,脖子上的匕首就加了幾分力道。
“你敢動我分毫,必定不得好死。”她惡狠狠地道。
“你不會死在刀刃之下——你們,來彈《狂想曲》?!笨吕绽淠貙蛟谝慌圆蛔☆澏兜牧鶄€樂師說。
以音階決定尊卑的規則幾乎是刻在了霍格人的基因里,在今日之前,他們從未想過面前這個甚至比他們還要卑微的下等人敢對世間最尊崇的女王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來。
而對于他們無法理解的人和事物,他們向來致以最高的恐懼。
于是,在女王的怒喝聲中,他們其中跪得最深的那個人,把手慢慢伸進了自己的胸膛。
"do——"
這是這首樂曲的第一個音符,亦是狂想之始。
臺下人群喧嚷,他沉默在萬籟有聲處。
所有早已看淡的遺忘的在記憶的閃回中重新清晰,所有的嘲諷聲笑罵聲紛杳而至匯聚成相同的一句話。
“丑八怪?!彼麄兒爸?。
黑白色的定格動畫一面又一面翻過,那是他曾經經歷的荒涼與黑暗,是他想也不愿想的無風之所。
“媽媽,那個人怎么這么丑啊?”這是幼稚園報名時他遇到的第一個同齡人在天真地發問。而這天之前,媽媽甚至還叫他在學校多認識些朋友。
“那個人怎么那么丑啊!”人群高喊。
“卡西莫多!”初中那幾個愛起外號的同學大聲叫道。
“卡西莫多!卡西莫多!”人群跟著高喊。
“長得這么奇怪的人也敢表白?”這是那天餐廳里某個看客的嘲諷。
“你也敢表白?”人群哄笑起來。
“卡西莫多先生?!币黄须s里,有人在他耳邊溫柔地喚他。
而后黑白色中開出五色的木槿,嘈雜的背景聲慢慢模糊成雜音。桌面的日歷翻到四月二十三日,犬青的歌聲一遍遍響起,長壽面的熱氣蒸騰,茶香味在鼻尖久繞不散。
“你會找到你的愛斯梅拉達的?!睖厝岬穆曇粼俅雾懫?,然而鉆心剜骨的刺痛傳來,緊接著木槿敗落,面前的畫面再次淪為黑白色,溫柔的喊聲遠離,模糊的背景音重新趨于清晰。
“丑八怪!”
原來他們仍在高喊著。
他往前走,終于走至最后的長街,街上所有人三兩成對,只有他孑然獨行。
江聲睜開眼。
一生好長啊,長到像一場夢一樣。
柯勒褪去女王的衣物,俯身慢慢貼近她的身體。他感到女王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炸起,多年來所受的冷眼與嘲諷在他全部在腦海中重現,畸形的快感瞬間便將他包圍。
“賤民——”女王仍在怒喝。
一切都無法阻止柯勒了。肉體交融的一瞬間,兩根弦也接觸到一起,do與xi兩個從未有過交集的音調同時響起,情欲也在此刻膨脹至極點。
滾燙的身軀彼此燒灼,卑低的靈魂興奮到戰栗,他趴在她身上挺動著,眼中的狂熱化作具象的淚水不斷滴落在女王的酮體上。
兩根弦因他的動作不斷的相互摩擦,兩種音符也隨之無規律的穿插在原本的《狂想曲》之中。靈與肉、呻吟與喘息、弦聲與哀求糾纏著恣肆著重塑這個國家最為放浪形骸的樂曲。
這才是真正的狂想。
回宿舍的路上迎面撞上了葉槿,她又與某個長相白凈的男生并肩走在一起,甜到發膩的桃味氣泡水的香味彌漫在晚風里。
“這是我的高中同學?!彼蛩榻B道,目光清澈毫不閃躲。
男生看他的眼神不帶有絲毫敵意,但也完全稱不上友好。葉槿朝江聲笑了笑,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二人。
她早已變了。
她說自己不愿在大學就確立戀愛關系,于是她與身邊的男生都若即若離,她能讓跟所有與她相處的人都有一種“她對我比對別人更特殊”的錯覺,而他們對此甘之如飴,趨之若鶩。
他回到宿舍,關上門窗,連燈也不開。
他打開電腦,翻開那篇許久未動的短篇。所有按捺不住的靈感在此刻付諸于筆,所有的悲憤化成文字,他的腦海卻是前所未有的理智,不到一個小時,他便打完了整篇小說的最后一個句號。
打印機開始咯吱咯吱地運作起來,他打開開桌上那的《巴黎圣母院》,借著電腦屏幕溢出的昏暗的光芒,他慢慢把它翻至最后一頁。這本書,他早已讀過不下五遍,每次讀到結局時他都會熱淚盈眶。
“那個男子一定是自己去到那里,而且就死在那里了。人們想把他同他抱著的那具尸骨分開,他就倒下去化成了灰塵?!?/i>
他發出幾聲冷笑。
打印機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抽出那幾張紙質文稿,站起身朝下看時,葉槿已經在那里等著他了。
"xi——"("do——")
狂想曲的尾音掙扎著激蕩而出,這個國度最卑賤與最高貴的音階最后一次同時響起,而隨之傳來的竟是弦斷的余響。鮮血自女王和柯勒的胸腔中噴涌著交融在一起,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慢慢貼近女王,看見她瑰色的眸子里光芒逐漸褪去,而憤怒絕望和不可置信則要殘余更久。
"抱歉啊。"他說。
天際處只掛著淺淡的一層云霧,弦月的光輝落在這云靄里,淺白色的光幕似乎籠罩了整個園區。
葉槿看上去應該是已經等了一小會兒了,只是看到江聲的一瞬間,她巧妙地斂去了臉上的不耐煩。
“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寫了篇東西,想請你看看。"
葉槿接過紙張,江聲的面龐在背光處顯得一片暗沉。他靜靜地看著葉槿把這篇他命名為《狂想曲》的短篇給讀完。
“似乎該死的應該是烏索爾呢,這不成文的規定擺在那兒,績考的第一如果真的是柯勒的話,女王會受到很大的非議吧。"她問。
江聲搖頭:"她沒有辦法,但她不無辜。"
葉瑾似乎是沒明白,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
"沒想到你還會寫小說啊。"她索性放棄了思考,“寫的很好?!?/p>
"不過,你一定覺得荒謬吧?!?/p>
“架空的世界嘛!荒謬就荒謬唄。”
“可我覺得,霍格城比這以貌取人的真實世界要好上不少呢。"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失落,而他知道,葉槿對此向來無比敏感。她擅長的難道不就是體會到這細微的情緒從而把握人于鼓掌之間的嗎?
"怎么會?"她果然朝江聲走了兩步。
"你覺得呢?"江聲反問。
"比起容貌,人格和才能自然更重——"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未說完的話哽在了喉嚨處。
此時隨著時間的流轉,江聲已不是站在全然的背光處,借著那幾縷撒在他側臉上的光芒,她看見江聲的面龐上除了常見的溫柔和平淡,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猙獰。不安與恐懼攀援而上,她腳下不由往后退了退,而后江聲的聲音傳來。
“抱歉。”他說。
已經很晚了。
“女王陛下?!?/b>
用我可憐的、可悲的、可恥的愛,在你心上,奏起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