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讀經典》翻書筆記

作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譯者:黃燦然 李桂蜜
原著名稱:《Perché leggere i classici》
出版:譯林出版社 2006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原著出版時間:1991年(為作者去世以后結集出版)
來源:下載的 PDF 版本
豆瓣評分:8.3 (2908人評價)
被引用次數:133 (from Google 學術)

這是一本卡爾維諾自己對深刻影響自身的作品的品評和解讀,如果你想了解卡爾維諾本人,這本書是不錯的切入點:

在這里,卡爾維諾向我們開放他不拘一格、兼容并蓄的秘密書架,娓娓道來他的理想藏書。憑著熱枕和智慧,卡爾維諾讓文學作品在讀者面前呈現千姿百態的魅力。沒有學院術語和新聞報道的油嘴滑舌,博學而非炫學,充滿了對文學真正的熱情。正因為此,這本書打動了世界上成千上萬的讀者,無論他們是首次閱讀,還是以一種新的方式重讀。

本書一共36篇,其中第一篇《為什么讀經典》堪稱經典,被廣泛傳播和引用,講述了卡爾維諾對于經典的定義,做了全文摘錄,方便自己需要的時候自己翻出來讀

因為本人尚未開始文學的閱讀(因大量欠缺基礎知識,尤其是歷史),所以沒有仔細的閱讀除去《為什么讀經典》以外的35篇,等以后有能力再細讀

摘錄:

我特別愛司湯達,因為只有他在那里,個體道德張力、歷史張力、生命沖動合成單獨一樣東西,即小說的線性張力。
我愛普希金,因為它是清晰、諷刺和嚴肅。
我愛海明威,因為他是唯實、輕描淡寫、渴望幸福與憂郁。
我愛史蒂文森,因為他想表現為他原意的那樣。
我愛契訶夫,因為他沒有超出他所去的地方。
我愛康德拉,因為他在深淵航行而不沉入其中。
我愛托爾斯泰,因為有時我覺得自己幾乎是理解他的,事實上卻什么也沒有理解。
我愛曼佐尼,因為直到不久前我還在恨他。
我愛切斯特頓,因為他原意做天主教徒伏爾泰而我愿意是共產主義者切斯特頓。
我愛福樓拜,因為在他之后人們再不能試圖像他那樣做了。
我愛《金甲蟲》的愛倫·坡。
我愛《哈利貝里·費恩歷險記》的馬克·吐溫。
我愛《叢林之書》的吉卜林。
我愛尼耶沃,因為我每次重讀他,都有初讀般的快樂。
我愛簡·奧斯汀,因為我從未讀過她,卻只因她存在而滿足。
我愛果戈里,因為他用洗練、惡意和適度來歪曲。
我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他用一貫性、憤怒和毫無分寸來歪曲。
我愛巴爾扎克,因為他是空想者。
我愛卡夫卡,因為他是現實主義者。
我愛莫泊桑,因為他膚淺。
我愛曼斯菲爾德,因為她聰明。
我愛菲茨杰拉德,因為他不滿足。
我愛拉迪蓋,因為青春再也不回來。
我愛斯維沃,因為他需要變得年老。
我愛……

《為什么讀經典》全文:

讓我們先提出一些定義。

一、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

至少對那些被視為“博學”的人是如此;它不適用于年輕人,因為他們處于這樣一種年齡:他們接觸世界和接觸作為世界的一部分的經典之所以重要,恰恰是因為這是他們初次接觸。
 
代表反復的“重”,放在動詞“讀”之前,對某些恥于承認未讀過某部名著的人來說,可能代表著一種小小的虛偽。為了讓這些人放心,只要指出這點就夠了,也即無論一個人在性格形成期閱讀范圍多么廣泛,總還會有眾多的重要作品未讀。
 
任何人如果讀過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全部作品,請舉手。圣西門又如何?還有雷斯樞機主教呢?即使是十九世紀那些偉大的系列小說,通常也是提及多于讀過。在法國,他們在學校里開始讀巴爾扎克,而從各種版本的銷量來判斷,人們顯然在學生時代結束后很久都還在繼續讀他。但是,如果在意大利對巴爾扎克的受歡迎程度做一次正式調查,他的排名恐怕會很低。狄更斯在意大利的崇拜者是一小撮精英,他們一見面就開始回憶各種人物和片斷,仿佛在談論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米歇爾?布托爾多年前在美國教書時,人們老是向他問起左拉,令他煩不勝煩,因為他從未讀過左拉,于是他下決心讀整個《盧貢—馬加爾家族》系列。他發現,它與他想象中的完全是兩回事:它竟是龐雜的神話系譜學和天體演化學,后來他曾在一篇精彩的文章中描述這個體系。

上述例子表明,一個人在完全成年時首次讀一部偉大作品,是一種極大的樂趣,這種樂趣跟青少年時代非常不同(至于是否有更大樂趣則很難說)。在青少年時代,每一次閱讀跟每一次經驗一樣,都會產生獨特的滋味和意義;而在成熟的年齡,一個人會欣賞(或者說應該欣賞)更多的細節、層次和含義。因此,我們不妨嘗試以其他方式表述我們的定義:

二、 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對讀過并喜愛它們的人構成一種寶貴的經驗;但是對那些保留這個機會,等到享受它們的最佳狀態來臨時才閱讀它們的人,它們也仍然是一種豐富的經驗。

因為實際情況是,我們年輕時所讀的東西,往往價值不大,這又是因為我們沒耐心、精神不能集中、缺乏閱讀技能,或因為我們缺乏人生經驗。這種青少年的閱讀,可能(也許同時)具有形成性格的實際作用,原因是它賦予我們未來的經驗一種形式或形狀,為這些經驗提供模式,提供處理這些經驗的手段、比較的措辭、把這些經驗加以歸類的方法、價值的衡量標準、美的范式:這一切都繼續在我們身上起作用,哪怕我們已差不多忘記或完全忘記我們年輕時所讀的那本書。當我們在成熟時期重讀這本書,我們就會重新發現那些現已構成我們內部機制的一部分的恒定事物,盡管我們已回憶不起它們從哪里來。這種作品有一種特殊效力,就是它本身可能會被忘記,卻把種子留在我們身上。我們現在可以給出這樣的定義:

三、 經典作品是一些產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么本身以難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么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隱藏在深層記憶中。

基于這個理由,一個人的成年生活應有一段時間用于重新發現青少年時代讀過的最重要作品。即使這些書依然如故(其實它們也隨著歷史視角的轉換而改變),我們也肯定已經改變了,因此后來的這次接觸也就是全新的。
 
所以,我們用動詞“讀”或動詞“重讀”也就不真的那么重要。事實上我們可以說:

四、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

五、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

上述第四個定義可視為如下定義的必然結果:

六、 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

而第五個定義則隱含如下更復雜的表述:

七、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帶著先前解釋的氣息走向我們,背后拖著它們經過文化或多種文化(或只是多種語言和風俗)時留下的足跡。

這同時適用于古代和現代經典。如果我讀《奧德賽》,我是在讀荷馬的文本,但我也不能忘記奧德修斯的歷險在多少個世紀以來所意味的一切,而我不能不懷疑這些意味究竟是隱含于原著文本中,還是后來逐漸增添、變形或擴充的。如果我讀卡夫卡,我就會一邊認可一邊抗拒“卡夫卡式的”這個形容詞的合法性,因為我們老是聽見它被用于指謂可以說任何事情。如果我讀屠格涅夫的《父與子》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惡魔》,我就不能不思索這些書中的人物是如何一路轉世投胎,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

讀一部經典作品也一定會令我們感到意外——當我們拿它與我們以前所想象的它相比較。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總要一再推薦讀第一手文本,而盡量避免二手書目、評論和其他解釋。中學和大學都應加強這樣一個理念,即任何一本討論另一本書的書,所說的都永遠比不上被討論的書;然而學校卻傾盡全力要讓學生相信恰恰相反的事情。這里廣泛存在著一種價值逆轉,它意味著導言、批評資料和書目像煙幕那樣,被用來遮蔽文本在沒有中間人的情況下必須說和只能說的東西—而中間人總是宣稱他們知道得比文本自身還多。因此,我們可以這樣下結論:

八、 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不斷在它周圍制造批評話語的塵云,卻也總是把那些微粒抖掉。

一部經典作品不一定要教導我們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在一部經典作品中發現我們已知道或總以為我們已知道的東西,卻沒有料到我們所知道的東西是那個經典文本首先說出來的(或那個想法與那個文本有一種特殊聯系)。這種發現同時也是非常令人滿足的意外,例如當我們弄清楚一個想法的來源,或它與某個文本的聯系,或誰先說了,我們總會有這種感覺。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定義:

九、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

當然,發生這種情況通常是因為一部經典作品的文本“起到”一部經典作品的作用,即是說,它與讀者建立一種個人關系。如果沒有火花,這種做法就沒有意義:出于職責或敬意讀經典作品是沒用的,我們只應僅僅因為喜愛而讀它們。除了在學校:無論你愿不愿意,學校都要教你讀一些經典作品,在這些作品當中(或通過把它們作為一個基準),你將辨別“你的”經典作品。學校有責任向你提供這些工具,使你可以作出你自己的決定;但是,只有那些你在學校教育之后或之外選擇的東西才有價值。
  
只有在非強制的閱讀中,你才會碰到將成為“你的”書的書。我認識一位出色的藝術史專家,一個極其博識的人,在他讀過的所有著作中,他最喜歡《匹克威克外傳》,他在任何討論中,都會引用狄更斯這本書的片斷,并把他生命中每一個事件與匹克威克的生平聯系起來。漸漸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種完全認同的過程中,以《匹克威克外傳》的面目呈現。如果我們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就會形成對一部經典作品的想法,它既令人仰止又要求極高:

十、 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個名稱,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現整個宇宙的書,一本與古代護身符不相上下的書。

這樣一個定義,使我們進一步接近關于那本無所不包的書的想法,馬拉美夢寐以求的那種書。但是一部經典作品也同樣可以建立一種不是認同而是反對或對立的強有力關系。盧梭的所有思想和行動對我來說都十分親切,但它們在我身上催發一種要抗拒他、要批評他、要與他辯論的無可抑制的迫切感。當然,這跟我覺得他的人格與我的性情難以相容這一事實有關,但是,如果這么簡單的話,那么我不去讀他就行了;事實是,我不能不把他看成我的作者之一。所以,我要說:

十一、“你的”經典作品是這樣一本書,它使你不能對它保持不聞不問,它幫助你在與它的關系中甚至在反對它的過程中確立你自己。

我相信我不需要為使用“經典”這個名稱辯解,我這里不按照古老性、風格或權威性來區分。(關于這個名稱的上述種種意義的歷史,弗朗哥?福爾蒂尼為《埃伊納烏迪百科全書》第三冊撰寫的“經典”條目有極詳盡的闡述。)基于我這個看法,一部經典作品的特別之處,也許僅僅是我們從一部在文化延續性中有自己的位置的、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的作品那里所感到的某種共鳴。我們可以說:

十二、一部經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經典作品的作品;但是那些先讀過其他經典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認出它在眾多經典作品的系譜中的位置。

至此,我再也不能擱置一個關鍵問題,也即如何看待閱讀經典與閱讀其他一切不是經典的文本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與其他問題有關,諸如:“為什么讀經典,而不是讀那些使我們對自己的時代有更深了解的作品?”和“我們哪里有時間和閑情去讀經典?我們已被有關現在的各類印刷品的洪水淹沒了。”

當然,可以假設也許存在著那種幸運的讀者,他或她可以把生命中的“閱讀時間”專誠獻給盧克萊修、琉善、蒙田、伊拉斯謨、克維多、馬洛、《方法談》、歌德的《威廉?麥斯特》、柯勒律治、羅斯金、普魯斯特和瓦萊里,偶爾涉獵一下紫式部或冰島薩迦。再假設這個人可以讀上述一切而又不必寫最新再版書的評論,為取得大學教席而投稿,或在最后期限即將屆滿時給出版商寄去作品。如果保持這種狀態而不必受任何污染,那么這個幸運者就可以避免讀報紙,也絕不必操心最新的長篇小說或最近的社會學調查。但是,這種嚴格有多大的合理性甚或有多大的功用,尚未得知。當代世界也許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遠是一個脈絡,我們必須置身其中,才能夠顧后或瞻前。閱讀經典作品,你就得確定自己是從哪一個“位置”閱讀的,否則無論是讀者或文本都會很容易飄進無始無終的迷霧里。因此,我們可以說,從閱讀經典中獲取最大益處的人,往往是那種善于交替閱讀經典和大量標準化的當代材料的人。而這并不一定要預先假定某個人擁有和諧的內心平靜:它也可能是某種不耐煩的、神經兮兮的性情的結果,某個永遠都感到惱怒和不滿足的人的結果。
  
大概最理想的辦法,是把現在當做我們窗外的噪音來聽,提醒我們外面的交通阻塞和天氣變化,而我們則繼續追隨經典作品的話語,它明白而清晰地回響在我們的房間里。但是對大多數人來說,把經典作品當成房間外遠方的回聲來聆聽已是一種成就,因為他們的房間里被現在彌漫著,仿佛是一部開著最大音量的電視機。因此我們應加上:

十三、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部作品,它把現在的噪音調成一種背景輕音,而這種背景輕音對經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十四、一部經典作品是這樣一部作品,哪怕與它格格不入的現在占統治地位,它也堅持至少成為一種背景噪音。

事實仍然是,讀經典作品似乎與我們的生活步調不一致,我們的生活步調無法忍受把大段大段的時間或空間讓給人本主義者那種莊重的悠閑;也與我們文化中的精英主義不一致,這種精英主義永遠也制訂不出一份經典作品的目錄來配合我們的時代。

這反而恰恰是萊奧帕爾迪的生活環境:住在父親的城堡(他的“父親的家”),他得以利用父親莫納爾多那個令人生畏的藏書室,實行他對希臘和拉丁古籍的崇拜,并給藏書室增添了到那時為止的全部意大利文學,以及所有法國文學—除了長篇小說和最新出版的作品,它們數量極少,完全是為了讓妹妹消遣(“你的司湯達”是他跟保利娜談起這位法國小說家時的用語)。萊奧帕爾迪甚至為了 滿足他對科學和歷史著作的極端熱情,而捧讀絕不算“最新”的著作,讀布封關于鳥類習性的著作,讀豐特奈爾關于弗雷德里克?勒伊斯的木乃伊的著作,以及羅伯遜關于哥倫布的旅行的著作。

今天,像青年萊奧帕爾迪那樣接受古典作品的熏陶已難以想象,尤其是他父親莫納爾多伯爵那樣的藏書室已經解體。說解體,既是指那些古書已所剩無幾,也指所有現代文學和文化的新著作大量涌現。現在可以做的,是讓我們每個人都發明我們自己理想的經典藏書室;而我想說,其中一半應該包括我們讀過并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另一半應該是我們打算讀并假設可能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我們還應該把一部分空間讓給意外之書和偶然發現之書。

我注意到,萊奧帕爾迪是我提到的唯一來自意大利文學的名字。這正是那個藏書室解體的結果。現在我實應重寫整篇文章,以清楚地表明,經典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誰和我們所到達的位置,進而表明意大利經典對我們意大利人是不可或缺的,否則我們就無從比較外國的經典;同樣地,外國經典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則我們就無從衡量意大利的經典。
 
接著,我還真的應該第三次重寫這篇文章,免得人們相信之所以一定要讀經典是因為它們有某種用途。唯一可以列舉出來討他們歡心的理由是,讀經典總比不讀好。
 
而如果有誰反對說,它們不值得那么費勁,我想援引喬蘭(不是一位經典作家,至少還不是一位經典作家,卻是一個現在才被譯成意大利文的當代思想家):“當毒藥在準備中的時候,蘇格拉底正在用長笛練習一首曲子。‘這有什么用呢?’有人問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學習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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