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光演藝會所,我第一次見到于晚。那一天是圣誕節。
我從來沒有去過這般喧鬧的地方,音樂聲似乎要把耳膜鎮破。期間,他不斷俯身湊到我耳邊,與我交談。
“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兒?”
“是。”
“我不知道你平時有什么娛樂方式,不好意思。”
我笑笑,不說話。
“你要是不喜歡,我帶你走吧。”
我轉過頭,“你不是說過,既來之,則安之嗎?”
“哈哈哈”
于晚是當晚負責招待我們這一桌客人的女孩。那一晚,幾近滿客,所以她親自做起了服務生的工作,不斷穿梭著為我們上酒水。我對她,起初并無特別關注。一張臉,并無出色之處,倒是端正。做她這個行當,忙碌是常事,顯然,她于忙碌之中,已鍛煉出了應對技能,得心應手處理著客人的需求,看不出半點情緒。
演到中場,有些頭暈,我便去了洗手間。冰冷的水拍在臉上,仍不見得清醒。
“你應該不常來這種地方吧?”
我抬頭,看見鏡子里于晚在我身旁的位置洗手。
“第一次來。”
“想著也是如此。你太安靜了。這里本來就不是應該安靜的地方。”
我透著鏡子,看著她。忽然覺得于晚,是個過于隱忍的女人。她從手包里取出口紅,用嫻熟的姿勢涂在嘴唇上。她臉上幾乎沒有妝容,而這一抹口紅,帶出了她所有的魅力。她轉頭看我的那一瞬,我想,我從來沒遇到過像于晚這么誘人的女人。
“你跟他,是第一次見面吧?”
“嗯?”
“你身邊的那個男人。”
“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
“他那樣的男人,不是你這種年紀的女孩能應付得來的。情場老手,說起謊話來,自己都會深信不疑。跟他同行的那個男人,雖然樣貌普通,卻是個更好的選擇。”
“你、、、、、、”
“我沒其他意思,只是好心給你提個醒。你能跟他到這種地方,他就有辦法讓你今晚跟著他走,你玩不過他的。你自己選擇。”
我跟于晚一起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我看到兩個男人的眼光不自覺地被于晚所吸引。后來他們三人一直在喝酒,他湊到我的耳邊,說,我喜歡你。我條件反射般露出戲謔的笑。
“你不相信我?”
“我怎么相信你?”
“你覺得我外表看著如此,我的內心也就如此嗎?”
“不然呢。”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更愿意相信那是真誠的眼光。
那一晚,他說了很多話,我盡量不去思考他說這些話的動機。謊話也好,起碼還能做一時的夢。這世界,本來就是虛幻,何必去在乎那么多。只是,當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就無法不去相信他。
散場的時候,于晚湊到我身邊。
“你決定要跟他走了,是嗎?”
“是。”
“呵呵,真是固執。就算有人幫你指出了明路,你還是會走錯路。迷戀這一時,你會后悔的。”
“那又如何。一時也好過沒有。”
“一時多了,你會麻木的。”
第二天清早,我起身離開的時候,他還在熟睡。
一場纏綿游戲而已。只是,你不該,用真誠的眼光和語氣對我說謊話。
半個月后,凌晨一點,我在星光演藝門口,第二次見到于晚。
“你怎么在這兒?”
“等你。”
她對著我微笑,卻沒有再問我任何問題。
她帶我回了家。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顯得格外空蕩,凄冷。臥室的床頭柜上,隨意地散落著幾本書。她將一杯熱水送到我手中。
“沒有暖氣,有點冷,你可能不太習慣。把這個毯子蓋身上,會暖和一點。”
“謝謝。”
“怎么樣,是不是,沒有聯系了?”
“是”
“后悔嗎?”
“不后悔。”
“那你為什么來找我?”
“痛。不后悔,但是會很痛。”
“你自己選擇的。我給你指的路,你不走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于晚。”
“真好聽。”
“于晚,你說,到底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很多。陽光,空氣,水,花草,樹木。”
“人呢?”
“因人而異。”
“可是,我相信他。”
“你為什么相信他?”
“他的眼睛。他對我說話時,他的眼睛里,寫滿了真誠。我沒有辦法不相信。”
“你確定那是真誠?我看到的怎么滿是欲望呢。這就是所謂當局者迷,真誠的是你,你眼睛不夠亮,所以將主觀意識投射到他的情緒里。傻子都能看的出來,那絕對是個到處留情的公子哥兒。”
“他不該騙我的。”
“你心里很清楚,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在騙你,是你給了他機會去騙你。所以無論什么結果,你都得自己擔著。”
“我還能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愛的,相信你應該相信的。”
“我能相信你嗎?”
“最好不要相信我。”
“你這么聰明的女人,為什么會選擇做這樣的工作?”
“生活所迫。人這種生物,不是你一眼能看明白的,深不見底。單純固然是好,但是不能愚蠢。而你現在,所做出的這一切決定,都沒有任何理性的參與。是你自己傷害了你,不是那個男人。”
她輕撫我的頭發,柔和的燈光,投射在她的臉龐,似水的眼神,是無盡的溫柔。這樣的于晚,有洗盡鉛華的清透,也有風情萬種的妖媚。只要她愿意,總能夠勾魂攝魄。
“于晚,能帶我一起跟你工作嗎?”
“你想做這樣的工作?”
“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傻丫頭,這樣的生活不會是你想要的。”
“沒有嘗試,怎么知道不是我想要的。”
“你應付不來這種人情世故的。你太感性了。”
“那就把這種感性消磨掉。”
“決定了?”
“決定了。”
“好。”
去上班的第一晚,她只讓我去看,去聽。
“這里是聲色犬馬之地。居家過日子的人不會來這里。所以,出入這種場合的人,沒有干凈的。要么是商務應酬,要么是玩家子。這里面的服務生,外在都是上的了臺面的人,年輕靚麗,還得懂得察言觀色,用巧妙的方式推銷商品。陪喝肯定是少不了的,有時候被吃豆腐也是常事兒,關鍵看你自己怎么脫身。如果一桌都是男客人,這個時候,你的優勢就有發揮的余地了。但若是有男有女,就要學會收起自己的鋒芒。因為,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強大的,你若搶了她的風頭,這生意就不好做了。”
“那你那天為什么還、、、、、、”
“為了提點你,讓你看清楚那個男人的真正目的,只是沒想到你不接招。”
“這也是工作要求?”
“不,這只是我一時的好心罷了。工作就是工作,最好不要摻雜感情進去,不然你可能會吃大虧。”
“但是,你那天真的很驚艷。連我都忍不住多看你幾眼。”
“好看只是最基本的。這里面好看的女孩兒太多,你若是單拼外貌,是拼不過她們的。美貌沒有用合適的方式展現,有時候很容易流于媚俗。引誘不單單是靠外貌去抓取眼球,而是發動有形和無形的魅力去誘心,讓他覺得你既可得又不可得。比如,你眼睛里的天真。當然,很快你的眼里就會有其他的東西加進來,比如,魅惑,清冷。但是,你的眼睛里必須要有真實的東西存在,不能只有敷衍。不要用常規的方式去對待你的客人,他們早就看慣了這一套。類比一下釣魚的過程。先找好魚塘,再下餌。明白嗎?”
“你覺得,我能行嗎?”
“你知道你最大的優勢是什么嗎?”
“嗯?”
“干凈。你很干凈,所以看起來就很真實,不會讓人對你產生防備之心。只要稍微運用一些技巧,就可以討他們的歡心。但是,當你從中這里走出去的時候,你的干凈也就被消耗殆盡了。這就是代價。”
“那你還剩多少真實?”
“不知道。應該很快就沒有了吧。你自己先在這兒熟悉一下,我要去接待一個重要的客人。”
我始終覺得,于晚的眼睛就像濃霧彌漫的山林,無法穿透,一不小心就會讓人迷失。
我在一旁看著于晚得心應手的招待著那一桌客人。正中位置上的男人,四十歲左右,身著深灰色西裝,身材保持得很好,一米八左右的個頭,五官看起來很是文雅。相比之下,兩側的男人,顯得格外油膩滑頭。于晚坐在正中位置,給那個男人倒酒時,露出纖細潔白的手腕,動作流暢優雅。那天她扎了慵懶隨意的低馬尾,涂酒紅色口紅,與身旁的男人很是搭配。作為旁觀者的角度看來,于晚的行為沒有任何虛偽做作的成分,一切都是恰到何處,十分自然。而再看其他的女孩兒,要么過于生澀,要么過于熟練,總之,不真實,刻意的痕跡太過明顯。
凌晨一點,下了班的于晚帶我去了附近的面館吃夜宵。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面,裝修也很簡陋,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她剛一進門,老板娘就滿面笑容迎過來,“下班了,喲,今天帶了朋友啊,還吃番茄雞蛋面?”“嗯啊,阿姨,今天來兩份。”“好嘞,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下。”
“我每天下班了都會來這里吃一碗雞蛋面。今天帶你來嘗嘗。很好吃的。”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就好像是卸下了所有包袱,回到了最真實的狀態。
“怎么樣,今天有沒有什么收獲。”
“有。”
“說說看。”
“你跟那個書生看起來就像才子佳人,甚是般配呢。”說完我不禁捂著嘴巴偷笑。
“什么呀”她起身伸手拍我的頭,力道卻溫柔得很。
“你呀,就只會看笑話嗎。他可不是什么才子書生。也就表面上看起來文雅,實則深不見底。從臉上看不出來任何情緒,完全無從下手。這種人,你一時半會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的。一句話說不好,可能就會得罪人。”
“但是我怎么覺得,他看起來沒那么可怕呢?從始至終,他對你都是客客氣氣的,也沒見頤指氣使。”
“那是,你也不看看姐姐我是誰,怎么可能讓他有錯可挑呢。”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格外開心。”
“是嗎。也沒有吧。”
“當局者迷。”
“你個小丫頭,都開始以牙還牙了。”她輕輕捏我的鼻子。我聞到她手腕上傳過來的木質香氣。
“你換香水了?”
“挺敏銳的,觀察細致入微。有潛力。”
“我再聞聞。”
我握著她的手腕,將鼻子貼近她的皮膚。那是一種濃烈恰到好處的木質香,似檀香的味道,卻又夾雜著廟宇的香火味道,末了還有一股清晨空氣的清新。
“這個味道聞起來,像是身處清晨的山間小廟,香煙裊裊升起,甚至能聽到晨鐘、木魚、及溪澗的聲音。”
“你對味道很是敏感。還有嗎,還聞出來什么了嗎?”她的眼睛里略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
“嗯,還有一種隱隱約約的味道和感覺,但是,我描述不出來。”
“是霧氣。濃霧彌漫。”
“對,就是這種感覺。這個味道,可真是夠靜心的。我記得你之前用的不是這個味道。”
“這種香水,是我一個做香水的朋友,為我定制的。我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破霧。”
“破霧?”
“霧是一種很神奇的存在。剎時而起,瞬時而散。霧起時,以席卷八荒之勢淹沒萬物,人于其中,不見周遭,不辨方向。而日出之時,霧氣散去,又仿若未曾降臨過。而你現在的狀態,就仿佛是處于這濃霧之中,無法破霧而出。”
“太陽能破霧。”
“不,破除濃霧的不見得就是太陽。你身處濃霧之中,不可見周遭,并非不可見自身。霧氣隱匿了你周圍萬物,唯獨你是清晰存在的。所以,能破霧而出的,是你自身。”
“不懂,不懂。”我用力的搖頭。
“面好了,餓壞了吧。趁熱吃。”老板娘將面端到我們面前。
“謝謝阿姨。”老板娘的笑樸實又溫暖,比這熱乎乎的面還暖心。
“嗯,好好吃啊。”我嘗了一口,便情不自禁說道。這看起來不過就是一碗再普通不過的番茄雞蛋面,但是卻有一種很特別的香味。細細品味之下,我終于找到了那個味道。
“是藿香。”
“對,面里放了藿香。這就是我為什么只來這里吃面的原因。”
“你也喜歡藿香的味道?我很久沒有嘗到這個味道了。只記得小時候,我媽媽每次做手搟面,都會往里面放幾片藿香葉,然后那個香味就像是為整鍋面注入了靈魂一樣。”
“我媽媽,以前也給我做過。”她說完抿緊了嘴唇,擠出一絲微笑。我不再說話,安靜吃完了那碗久違了的藿香面。
結完賬走出面館的時候,才發現飄起了雪花。
“下雪了,真好。”于晚抬起頭,伸出手掌,去接落下的雪花。我看著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肩頭,她的發上。
“吳傾,其實,能挽留我們最后一絲真實和干凈的東西,既不稀有,也不昂貴。你明白嗎。”
“是懷舊的味道。比如,藿香面。”
她轉過頭,對著我微笑。我跟于晚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默契與親切。她于我之前先察覺,而后我亦感知到此種聯結。
我與她并肩走在凌晨飄雪的街頭,看著雪花逐漸在她的身上堆積,而我們卻依舊是從容不迫。
“你問我,為什么換了香水。你悟性很好,對味道的感知也很強烈。今天你見到的那個男人,看似文雅,但絕非是善類。請他來的那兩個人,無非就是為了討好他。而醉翁之意不在酒。來這里的沒幾個人是特意來看演出的,尤其是像他那樣的男人,什么樣的世面沒見過。他們來之前,經理就已經點名讓我去作陪,特別強調,客人身份尊貴,不好對付,不能出差錯。其實我并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客人,只是有一點,人對味道都是很敏感的,食物的味道,香水的味道。所以,我之前就告訴過你,只打好看一張牌,不見得有用。我見他第一眼,就知道自己該如何應對。這種娛樂場所內,彌漫的盡是濃艷的脂粉味道,要想出奇制勝,就要用相反的味道。我為他遞酒之時,特意露出了手腕,故意湊近,當他接酒與我對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張牌打對了。很多時候,好看的臉看過轉眼就忘了,而一種味道,尤其是一種特殊的味道,是有靈魂的,殺傷力會更大,更持久。”
“所以,這就是你的秘笈?”
“哈,這哪算什么秘笈。找到適合你自己的方式,能讓別人記住你,這就是你要做的,而不是套用別人正在使用的方法。”
“哦,明白了。”
“我看你不明白。”她伸出手指笑著戳了一下我的太陽穴。我卻只管傻笑。
“嘿,你知道他最后走的時候對我說什么嗎?”
“嗯?”
“他說,‘我喜歡你的味道’。”
“咦。肉麻。不過,你是什么味道,讓我聞聞。哈哈哈”我湊近她的臉龐,她一邊大笑一邊一臉嫌棄的將我推開。
“別鬧。他還會再來的。下次,你去接待。”
“什么?”
“這么好的機會,給你練練手。”
“不不不,這么有挑戰性的人物,我會搞砸的。”
“怕什么,出了事,我給你兜著。只要你相信我,就不會有問題。”
“我自然是相信你。只是我還沒準備好。”
“短期之內不會再來。你有充分的時間準備。況且,只要不牽扯到感情,你可是通透的很呢。好了,別擔心了。”她攬過我的脖子,我聞到她耳邊傳來的香味。
“對了,你要不要搬去我的小狗窩跟我一起住,方便我言傳身教。我可以把我的床借給你一半,收房租的哦。”她用軟糯的語氣問道。
“你睡狗窩我睡床。”
“哈哈哈。”
那一夜的雪,落滿了她的肩頭。我看著那樣開心的于晚,心里竟然有莫名的失落。時間到底在她身上施加了什么,竟讓她變成現在這樣,隱忍又堅強。我無從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