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臘月初十,當門前那棵白梅初綻之時,他便會著一身青衣,踏著空山的落日余暉,背負著落霞漫天,叩響草堂的門扉。一連七年,年年如此。
他前來赴見的那個女子,名喚落梅。于他而言,她似這人間的江河山川,是絕美純粹而又非世俗的存在。她于這人間煙塵之中,飲風啜露,演繹著非世人的炙熱情懷。
她知他要來,焚香,煮茗,設棋。
這是一盤下了七年之久的棋局,仍未曾決出勝負。他落子總是思索良久,縝密推算,而她則隨心所至,卻又往往牽制得他無法前行。說來巧合,他每次來,只落七子,待到要落第八子時,便無處下手。而此時,報曉聲傳來,他便將手中的棋子放回甕裹,起身離開。他是黑,她為白。他走時,帶著滿身風雪,未曾回頭。草堂內燃起的炭爐,僅余灰燼,余溫已不足壓制這初雪攜帶而來的冰寒。她端坐在棋局前,低頭品著青茗,不起波瀾。
“落梅,我明年再來看你。等我”
“好。”她未曾轉頭,眉眼帶笑。
他輕合木門。
初雪覆蓋的空山,潔白至耀眼。他想,這漫山白雪,似白落梅,不染一絲塵垢。他又豈能忍心,將她帶入這人間疾苦之中。知她安好,得此一年一會,足矣。
第八年,那年的初雪來的有些早。他來時,門前那棵白梅已綻放至極熱烈處,異常艷目,比這雪更為凜冽。他推開門,那盤棋局依舊是往年他離開時的格局。只是,對弈之人已不在。
難怪這年的初雪來的這樣早,難怪今年的白梅綻的如此清冽。他燃起炭火,煮了青茗,輕啜一口,是物是人非的味道。他不愿帶她走,卻未曾想她會自愿踏進這人間泥潭之中。往年他不知如何落子的那盤棋,如今再看,已無須落子,勝負已定。無論如何落子,黑子必敗。或許從那那時起,她便已知道結局了吧。原來,我們早就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不禁皺眉。往日為何從未覺察,這青茗竟如此之苦。
他起身拂衣,輕合上那扇為他開了七年的門扉。一如往常,他似乎看見她坐在棋局前低頭啜茗的場景。
“落梅,我走了。”
他頂著一身風雪,走在萬籟俱寂的空山之中。
想來,他是永遠失去那個人了吧。天地浩大,無處可尋。似這白雪茫茫,無論來時路去時路,都不留痕跡。
空山人遠去,回首落白梅。
晚秋,夜晚的空氣開始略帶寒意,月光愈發清冷。她緩步走在街道上,嗅著道路兩旁枯葉的味道,像蟄伏,似重生,抑或終結。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今天是穆峰離開的第七十七天。今天是她的三十歲生日。
幾近深夜十二點鐘的街道,行人寥寥。路邊稀稀落落的出現幾家大排檔,時不時飄出燒烤的煙熏及辛辣味道。她只是隨意轉頭時瞥見了那個衣衫襤褸的拾荒者。身上的布片已辨認不出顏色,頭發蓬亂似荒草,身形瘦弱。他小心翼翼的彎下腰,在桌子距離半米多遠的位置,極力伸直肩膀去夠桌腿邊的啤酒瓶。還未來得及握住瓶身,一只腳便重重地擊在胸口。他捂著胸口,躺在地上,臉上除了疼痛,更多的竟是恐懼,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身子無助的蜷縮在一起,任由那個充滿戾氣的男人肆意謾罵。
她情不自禁握緊了拳頭,大步走上前去。而就在她即將走到那個拾荒者面前時,背后忽然出現的一只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后,擋在她的身前。她來不及轉頭,他卻早已扶起那個無助的流浪者,將他攙扶至路邊坐下,并將散落了一地的塑料瓶子挨個撿回袋子,放到他身邊。繼而起身,走到她面前。昏黃的路燈照不亮他的臉,她卻看到他左側微微上揚的嘴角,以及周身散發的無法言喻的溫柔。
他走在她身旁,云霧消散,月光將她的影子拉的格外修長。
“為什么要拉住我?”
“為什么要上前,你不可能看不出來那個男人滿臉兇相?”
“隨心所至。”
“我也一樣,隨心所致。”
相視而笑。
“眾生皆苦,你本就是疾苦之人,為何還要做那團火呢?”
“陽光不銹,我心不死。”她笑答。
暮蟬已息,凜冬將至。
他每天都會經過遇見她的那個路口,三個月以后,他轉身離開時,看見了在他身后的她。她微笑著走到他身邊,如久別的故人般。
“等我?”她微側著頭,看著他的臉。倏然,他抬起手,指尖撫在她的側臉。
“是初雪。”
她仰起頭,張開手掌。
頃刻間,他明白了致使他當初將她拉在身后并每日在此等候她的緣由。
“你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嗯?”
“她叫白落梅。”
“好特別的名字。應該是個如白梅一樣的姑娘吧。”
“是。”
“你把她弄丟了嗎?”
“是,我一直在找她。”
“所以,這就是,你在這里等我的原因?”
“或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只是想來,想再見你。”
“只是,我不是白落梅。”她目光堅定。
“我知道,你是你。”
他送她回家,迎著初雪。看著白雪落在她的發,她的肩。他愈發不可自抑地想起落梅。
“我到了。”
“嗯”
“不怕等不到我?不怕丟了我?”
“不怕,我知道你在。即便你不出現,我知道你就在那里。欲擒故縱也好,故作神秘也罷,我都會等,哪怕你一年不出現呢。”
她走到他身前,抬起手,拂去他頭發上的白雪。
“我一個人住,煮的茶也還不錯。”
他輕揚起嘴角,她便跟著他一起笑。
她煮的茶很苦,他卻很喜歡。
“可否同我聊聊你的那位落梅姑娘?”她與他坐在落地窗前,沒有開燈,初雪為房間增加了光亮,是不深不淺的明度。
“我只記得這個名字,卻不記得關于她的任何事情。”他望著窗外,雪已經似鵝毛般紛飛。
“或者,那只是一個我做了無數次卻從來無法擁有的夢。每次醒來,唯一記得的,只有白落梅這個名字。或者,我把夢帶進了現實。只是,我能感覺到,她是真實存在的,而我卻不記得關于她的一切。她就在這里,裝的滿滿的。”他捂著心口的地方,她忽然覺得心疼。這個男人,一直在追尋的,竟然只是一場假相。
“或許如你所言,真的有一位落梅姑娘在某個地方等你呢。”她將手放在他的手上。“不止在你心里。并且會來到你身邊。”
他側身躺下,將頭枕在她的腿上。她撫著他的發,看著他慢慢進入夢鄉,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見到落梅。那是他一場他不愿醒來卻又無法逃脫的夢。
再次見到他,是半個月以后。她下班回到家,發現站在門前的他。
“不知道你何時下班,有些想念你煮的茶,所以就來了。”
“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等我。”
“有意義,也有結果。何樂而不為。”
她沉默片刻,轉動鑰匙的同時,背對他答道:“前些天朋友送了我一些冬茶,尚未拆封,或許你嘗了會喜歡。”
他隨她身后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