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子芯(小組另一個成員)坐在前往馬家寨的三蹦子上,她用保定話跟師傅拉家常討價,我坐在一邊聽著方言,似懂非懂。
“雄安新區建立之后,很多人來呀?”
“哪來的這么多人吶?今一波明一波,是不是間諜啊?”
保定話翻譯成普通話后丟掉了當時的喜感,只記得當時的我完全忘記了大學生的矜持,笑得前仰后合。載我們的師傅抄了近道,坑坑洼洼的水泥,一路顛簸。我們先來到馬家寨大隊,在空調屋里小憩,等待書記叫人給我們引路到姜琳祥爺爺家。我記起前期查找資料時候的一篇博文寫到“在這個小村里,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十來歲的娃娃,在造船上人人都有一手,無論錛鑿斧鋸,還是撂線放木,都身懷絕技。”我想是不是人群中個個是都是造船豪杰呢?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我們循著木鋸發出的聲音,找到他。這是一個眼神非常明亮清澈的老人,見面后我的第一感受就是這樣。后來我把照片拿給身邊的人看,沒人能夠猜到爺爺已經七十九歲。
還沒正式采訪之前,爺爺告訴我們“李濤已經寫了一本書,關于馬家寨傳統造船技藝”。翻看這本書發現,這是由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李濤副教授寫的,名為《中國科技口述史研究:以河北傳統造紙和造船為例》,書中非常詳盡的記述了船只的各種類型,各種功能,各種工具……為了這本書,作者與姜爺爺同吃同住甚至特地花費七天時間打造了一艘四合艙,相較之下我們的調研表面而淺薄,不單單是時間緊張,光是方言所造成的誤差就已經讓人近乎崩潰。同時又為爺爺感到慶幸,他手中掌握的馬家寨傳統造船技藝已經被完整的記錄下來并成書出版,他制作的船只模型到現在還可以被有緣人看中買走。
采訪進行著,爺爺很樂意跟我們把他庫存的各式各樣的船只一一展現給我們,分艘、畫舫、對艚、鷹排子、槍排子、鴨排子……每種船在船槳、帆線上有著細微的差別,外行人看不出來,但是爺爺不僅要把分艘上的帆一一撐好,還要把哪艘船缺了什么一一告訴我們。我們驚嘆于畫舫的精致美妙,又被對艚貨運能力的超凡傾倒……
姜爺爺告訴我們,村子里會造船的人越來越少,年輕人都去從事其他的工作了,造船不能一夜暴富,只能平淡過生活。我們在附近的小賣部乘涼時,那個叔叔也拿出他手機里錄制的各類船只模型的視頻,也就是說馬家寨里會造船的尚有人在,可不可以發展類似網上商店之類的店鋪,能夠將這些手工制品銷往大眾呢?我萌生出這樣一個想法。
姜爺爺的院子是個方方正正的四合院,每一面都是屋子,我們到過的三間里面有兩間都是他的工作間,里面排放著各類造船用的器具,各種型號的錘子、各種功能的電鉆,還有各類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型器具。對于造船,姜爺爺是真的熱愛在其中。結束訪談后,我跟子芯找到超市買了一箱牛奶原路返回送給爺爺表達感謝,只是當我們把牛奶放下,爺爺才聽到聲音從他的造船工作間里趕出來,萬分推辭。當時正午十二點半,我們不得不卡著飯點離開,七十九歲的老人忙不迭給我們講述了一個上午,拍攝的照片清晰的看出爺爺的衣衫被汗水打濕的變化。送走我們后,卻又返回他的小屋繼續跟船打交道。
不僅有匠人的高超技藝,還有著一種匠人的風骨。姜爺爺十一歲到天津船廠學習造船,三年后回到馬家寨讀了幾年書后就外出到內蒙、河南、北京等地做船工了,據村子里的風俗,外出打工無論你是大工小工,只要是一起出門,工錢都是一樣。我問爺爺:“您做工好卻拿一樣的錢,會不會不平衡?”爺爺笑道:“那時候,不講這個。”外地的船廠引進馬家寨這些能工巧匠可以算是最早的技術引進了。
在爺爺的再三挽留下我們還是選擇了中午離開,前往附近端村與尋訪“黃字號鐵器鍛造技藝”和“端村音樂會”的兩組伙伴匯合。飯桌上我們一起交流遇到的人和事,“黃字號鐵器鍛造技藝”的傳承人是昨天在對接會議上因名字鬧笑話的趙小鏟爺爺,他最大的想法是政府能分給他一間工作坊專門用來煉鐵。“端村音樂會”的傳承人是村子里的文化宣傳能手,端村墻上的文化宣傳字都是出自這位傳承人,一個個印刷體般的大字讓我們連連嘆服。我們相約幾年之后我們可以再來這里,從一百天到一千天,親歷新區的變化與成長。
說到意義,與其他尋訪隊員感觸于傳承人堅守夢想的不易、后繼無人的悲涼不同,姜琳祥爺爺給我的感受就是眼神清澈,身體硬朗,技藝精湛的造船匠人。馬家寨造船技藝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徒關系,在謀生的過程中,父輩通過教導子輩給家里干活減輕負擔,間接地來傳授造船手藝。這種非師承、譜系傳承關系松散的方式讓姜琳祥爺爺在四兒子放下造船選擇當兵后,并沒有過多失落。造船是祖輩們的謀生手段,有這一層,造船手藝的傳承就變得不是那么嚴峻。所以在這里我收獲的,把謀生手段熬成事業,沉浸且熱愛其中,真是一件幸事。
多年以后,我站在高樓聳立的雄安新區,回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夏天我與安新縣,我與馬家寨,我與姜琳祥爺爺,我與調研團里每一個人,因懷揣共同想法、從事共同事業而在保定那個夏天揮汗如雨、且歌且行,滯留在學校一周所發生的點滴讓我從心底蕩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