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林開棉在高密二中讀高三,他總是不聽課,要么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睡覺,要么就在教室門口罰站。 林開棉更喜歡在門口罰站,這讓林開棉覺得放松與自由,因為除了老師的臉和寫滿字的黑板,他有更多的東西可以看,比如校門口的幾棵白楊樹和偶爾經過的一個姑娘。
那時候的他不喜歡很多東西,但是喜歡自由。
那一年林開棉18歲,花鳥店的老板送了他一只鳥。每天晚飯的時候,林開棉就去學校附近的花鳥街溜達,他在那里幫一個老板干點雜活, 修剪一下花草,清理一下鳥糞,在那兒混點兒東西吃。
老板是一個來自南方的中年男人,林開棉干活,男人就坐在屋檐下喝茶,給他講一些南方的事情,其實林開棉對南方的事兒不怎么感興趣,他覺得自己在哪兒都一個尿性,不過有機會還是倒是可以出去溜達一下,說不定會比現在好一點,至于去哪是無所謂的。
林開棉感興趣的是男人的鳥。 他在那干了一個春天,老板才決定送給他一只鳥,林開棉本來想要一只會說話的鳥,因為他不喜歡跟人說話,跟鳥說話可能會更有意思一點。
但是會說話的鳥太貴了,他就挑了只普通的灰色的鳥,他不知道那只鳥是什么品種,總之是只鳥。
老板又送了他一個簡陋的籠子,林開棉把鳥關進籠子里,帶回了宿舍。 他提著個破鳥籠子,像個傻逼一樣。
劉滿倉說,又去玩鳥了? 林開棉說,你懂個屁。 玩自己的還不行? 草。
劉滿倉是能和林開棉說的上話的人,那個年代,孩子的名字大都起的非常樸實。林開棉的名字是家里收棉花的時候起的,應情應景,而劉滿倉的名字,可能是收麥子的時候取的。劉滿倉家里有錢,他爹媽是倒騰糧食的,有一輛牛逼哄哄的三輪車,在林開棉家能吃上白面饅頭就算過年的年份,劉滿倉已經可以隔三差五地吃肉了。
林開棉喜歡和劉滿倉一起玩,一是因為他也不愛學習,家里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來這就是為了混個高中文憑給家里長臉,二是因為劉滿倉不吝嗇,劉滿倉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火柴盒,里面裝滿了一毛兩毛和五毛的硬幣,到了晚上,劉滿倉會叫上林開棉一起去打臺球,臺球廳的旁邊是個歌舞廳,他們一邊打臺球,一邊聽著舞廳那邊傳來鄧麗君的綿綿歌聲。
他們在臺球廳昏黃的燈光下磨磨嘰嘰地打臺球,一邊打一邊聊天,其實大多數時候都是林開棉在聽劉滿倉說,劉滿倉說他去年去了一次北京,他講在北京的所見所聞,講了整整一個春天。 林開棉對北京的事兒也不感興趣,但也不煩,他不想說話,但是兩個人都不說話有點兒奇怪,所以有一個人能說話也是好的。大概劉滿倉也是看中了林開棉這一點,自己可以滔滔不絕地說,沒有人打斷他說話的欲望,所以總是喜歡帶林開棉出來玩。
出來玩,其實也沒什么好玩的,這臺球打來打去,無非在一個桌子上來來回回,誰贏誰輸都無所謂,人不煩,球都煩了,林開棉總是這么消極地想。 有時候他們也嘗試做點別的事兒,比如不喝兩毛錢一瓶兒的橘子汽水,喝一塊五兩瓶的青島啤酒,他們打累了就坐在臺球廳的長凳上抽煙。有時候劉滿倉說,要不去舞廳看看? 林開棉說,等等吧。
總體而言,林開棉是消極的人,這跟他的成長經歷有關,在心中總覺得沒什么寄托,這樣的感覺,好處是無所謂,壞處是總覺得無所謂。
在18歲的時候,林開棉有了一只鳥,一只屬于自己的鳥,他覺得人是不牢靠的,這只鳥或許是他的寄托。
等天亮的時候,他們翻墻回到宿舍,劉滿倉倒頭就睡了,林開棉要先看看自己的鳥,他在回學校的路上,總要跑到別人的地里去捏一點糧食,回來喂鳥。 他在清晨提著鳥在學校里溜達,在不被人看見的時候,跟鳥說幾句話。 他總是想做一些神經兮兮的東西。
有一天中午,他趴在桌子上睡覺,被劉滿倉叫起來,他說,林開棉,你爸來了。 林開棉趕緊跑到校門口,他爸正站在門口,提著一個黑色的方便袋。 林開棉走過去,說,爸。
他爸沒答應,把袋子遞給他,說,你大姐包的包子,你省著點吃,然后就走了。 林開棉把包子拿回宿舍,包子里包的是地瓜葉,這味道陪了他好多年,劉滿倉進來了,也拿了一個吃,這也是林開棉喜歡劉滿倉的地方,并不嫌棄林開棉家的包子。
劉滿倉說,哎?挺好吃的啊。 林開棉說,你知道屁,你吃多了試試。
林開棉記得有一次劉滿倉叫林開棉去他家吃飯,他家是四間瓦房,劉滿倉把林開棉帶進廚房,拉開碗柜的紗網,有一個盆子,把盆子的蓋子打開,是滿滿一盆子肉。
林開棉看呆了,他從未見過那么多的熟肉,劉滿倉說,那肉是剛從大骨頭上剔下來的,你吃吧,桌子上有饅頭。
林開棉還在呆著,他不知道怎么吃,因為從來沒有這么多肉擺在他的面前,他沒敢多吃,但是吃了兩個大饅頭,饅頭也好吃。 要走的時候,劉滿倉說,沒怎么吃,你帶點回去吧。
林開棉說,行嗎? 劉滿倉說,行,我給你找個袋子。
林開棉有點兒激動,在劉滿倉找袋子的時候,他用手抓了一把,塞進了口袋里。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提著鳥出去,靠著教室后面的樹開始細爵慢咽,他把肉給鳥吃,但是鳥不吃,他說,賤。
他想,肉真好吃啊,以后也能吃這么多肉就好了,他一邊咀嚼,一遍覺得憋屈。六月的天氣已經有點悶,他吃得滿頭大汗。
他想,以后一定要吃這么多的肉。
去年,林開棉的家里出了點事,他媽因為門前的一棵樹根鄰居鬧的厲害,那樹在兩家之間,因為修路要砍了,但是沒人說得清是誰的。
最終村委把那樹給了鄰居,因為鄰居送了好處。他媽一夜沒有睡,一直罵罵咧咧的,罵鄰居,罵村委,最后罵他爹,罵他爹沒用,是個窩囊廢。 第二天他媽瘋了,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說胡話。
林開棉從學校里回家看她,他媽竟然叫不上他的名字了,他跑到鄰居家門口,拿了塊磚頭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然后被他爹拉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他媽稍微好了點,能認出他來了,他媽以前也有這個毛病,脾氣不好,一受刺激就容易犯毛病。
受刺激一是因為錢,那時候一棵樹能賣不少錢,二是因為跟那棵樹有感情。 林開棉也跟那棵樹有感情,從小到大不知道對著它撒了多少尿。
隔天早上,他要回學校了,又對著那樹撒了一泡,然后對它說,干了這杯,上路。 林開棉的大姐只比他大一歲,因為家里的事兒下了學,到鎮上的皮鞋廠打工,年初的時候大姐嫁了人,他在大姐嫁人的那天也沒有吃過那么多肉,林開棉想,劉滿倉真是個好人啊。 因為給媽看病,林開棉的家里很快就見底了,林開棉也想不上了,但是他爸不讓,他爸一聽他這么說,就會踹他。 林開棉也不清楚為什么一定要他讀書,他也不是什么讀書的好料,倒不是笨,就是在教室里坐不住,有時候還覺得喘不上氣。他從小就有這個毛病,剛出生的時候,身子特別小,感覺用力捏一下就會死了。
林開棉百歲的時候抓周抓了一支筆,林開棉痛恨那時的自己手賤。他爸媽開心得不的了,覺得既然干不了重活,就培養成個讀書人吧。
事實證明,封建迷信這種東西確實不靠譜,林開棉長大后,每天早上喂豬,他看見豬在豬圈里等食,就像看到了坐在教室里的自己。他覺得這可能與爸媽的過度培養有關,要不是天天盯著他學習,他可能還對知識感點興趣。
高中以前,他還能靠點兒小聰明混個班級前幾名,但是越長大越不行,到了高中就真的成了混吃等死的豬,他爸媽還借錢給他請過家教。這在無形中更增加了他的壓力,他不停地被告知,要對得起爹娘,對得起祖宗。
林開棉在心里想,沒錢非讓我上什么學啊,媽的。
有錢還不如給家里買點兒肉吃,考不上學,也能長點兒勁兒以后好下地干活。 他在心里這么想,但是從未跟家里人說,這種心情他也能理解,就像養了好幾年的豬,突然不想吃食了想自殺,這誰能受得了。
林開棉只能這樣開導自己,從小到大,他總是覺得自己過得憋屈,這讓他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尤其是跟爹媽,他在他們的監視下,一方面裝作一個老老實實讀書的乖孩子,一方面尋找發泄的出口,所以,在有些方面,林開棉顯得早熟。 比如九歲的時候,林開棉開始覺得孤獨。他經常在放學的時候一個人走小路,走到棉花地的地頭坐一會,抓一只螞蚱,或者呼吸一下空氣里的塵土,這樣他就不會覺得那么悶。
十二歲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開始晨勃,每天早上他的小腦袋昂首挺胸地對著他,他就想,你個雞吧跟我得瑟什么,他覺得自己憋屈極了,還要受一個雞吧的蔑視,他總是想把它摁下去,于是學會了打飛機。
十六歲的時候,他愛上一個姑娘,那姑娘是班里的課代表,也是個提前發育的主兒,他不知道什么是愛,但是在書里看過一些描寫,他上課的時候總是會偷偷去瞄她的胸脯,放學的時候偷偷跟在她的身后走一段路,就連打飛機也開始頻繁而固定地想著她,他想,這就是愛吧。
現在,林開棉已經18歲了,他對自己的人生產生越來越濃厚的懷疑,這讓他身體里的某些東西開始土崩瓦解,甚至覺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想做一點兒出格的事兒,什么都好。
那天晚上,林開棉和劉滿倉喝了很多啤酒,林開棉躺在長凳上,劉滿倉躺在臺球桌上,臺球廳突然跳閘了。
劉滿倉說,快高考了,我們去舞廳看看吧。 林開棉說,好,但是我沒錢。 劉滿倉說,沒事,我有。
那是林開棉第一次走進舞廳,舞廳里放的還是鄧麗君的歌,這也是林開棉唯一知道的唱歌的,唱得確實好聽。
男男女女相擁著扭動在一起,林開棉有點兒不知所措。劉滿倉拉著林開棉找了個地坐下來,又買了幾瓶兒啤酒,他們坐在舞池旁邊的長凳上,看著扭動在一起的人。
劉滿倉說,我們去找姑娘跳舞吧。
林開棉說,我不會跳。 我也不會,就是扭唄。
嗯,好,等這個歌放完了吧。
還沒等這個歌放完,有兩個女人過來了,她們化著妝,林開棉看不出來她們多少歲,甚至看不清她們的臉,只看到她們穿著連衣裙,露出的小腿在舞廳的燈光下映得發紅。 她們說,跳舞嗎? 林開棉說,我不會。
我們教你呀。 穿紅裙子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把他手里的酒瓶兒奪過去,喝了一大口,然后拉起林開棉的手,把他拽進了人群里,女人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后開始慢慢搖晃。
林開棉覺得自己有點兒暈,他的手僵硬地放在她的腰上,一動也不敢動,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舞廳的氣氛讓他暫時忘記了外邊的世界,忘記了他操蛋的人生以及他的鳥。
女人笑了,說,這么緊張干嘛呀。
林開棉也笑了,他什么也沒說,長呼了一口氣,然后跟著她搖晃起來。 他有點兒醉了,閉著眼晃,手開始慢慢往下滑,從女人的腰上滑到她的屁股上,那弧線讓他覺得奇妙,他想,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啊,要是能捏一把就好了。
那天晚上,林開棉沒有回宿舍,他和劉滿倉以及那兩個女人又喝了幾瓶啤酒,然后互相攙扶著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朝著一個方向走,最后走進了棉花地里,他們倒在上面,什么都沒有做,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林開棉醒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走了,劉滿倉還在呼呼地睡,天還沒有亮,他把劉滿倉叫醒,然后拖著他回了學校。
第二天他們沒有去上課,在宿舍睡了整整一天,下午起來的時候,他摸了摸口袋,里邊有一張紙,上面寫了個地址,在順興織布廠的附近,那女人叫杜麗娟。
林開棉看了看自己的鳥,有點兒不太精神,他就提著鳥出去了,跑到學校最后面堆垃圾的角落里,他把鳥籠掛在樹枝上,然后點了一根煙。
他又把那張紙從口袋里拿出來,他不知道這張紙代表了什么意思,他覺得自己應該去一下這個地方,但是沒有想好什么時候去。
他這么想著,然后又靠在樹上睡著了,他坐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個紅裙子的姑娘,但是臉是那個課代表的,他的手放在姑娘的腰上,慢慢地往下滑,然后又放在腰上,再慢慢地放下滑,就這樣循環往復著。
睡了一會,有人拍他的腦袋,他睜開眼,有點兒恍惚。
是校長,還有幾個老師,他趕緊把手里的煙頭松開。
校長說,哪個班的。 他說,高三文科的。 抽煙? 沒有。
那手里煙頭怎么回事。 我就拿著玩玩。 口袋翻出來。
林開棉沒有動,然后校長就要自己去翻了,他后退了一步,然后自己把煙掏了出來,說,在這兒撿的。 把爸媽叫來。
有事來不了。 那就開除。 林開棉沉默了一會,他想到他爸的臉,說,不能,我還得上學,快高考了,讓我考完了吧。
校長沒有理會他,看著樹上的鳥,說,這鳥是誰的? 林開棉說,我的。
誰讓你在學校里養鳥的。 學校里沒說不能養鳥啊。
抽煙,還養鳥,你以為這是在哪,就你這樣還考什么試,能考上嗎? 林開棉說,考不上,但是得考。
回去寫個檢討,周一全校開會的時候讀,鳥我先拿走。
林開棉說,我寫檢討,但是別拿我的鳥。 校長說,你要你的鳥,那就拿著回家,要留在學校里,就不能養。
林開棉有點兒蔫了,他想不明白,校長干嘛跟一只鳥兒過不去呢。
他眼巴巴地看著校長把鳥籠拿走了,那鳥剛有了一點兒精神,正在籠子里喝水。
林開棉覺得不能讓任何人拿走他的鳥,他一路跟著校長,跟到了辦公室。 校長說,干什么,回去寫檢討。
林開棉說,校長,把我的鳥還給我吧,我就放在宿舍里,不帶出來了。 校長說,先回去寫檢討,要么就在這兒站著吧。
林開棉就在辦公室站著了,反正罰站這種事兒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要能把鳥要回來,怎么著都行。
過了一會兒,林開棉的班主任來了,把林開棉拖到了外面,然后踹了一腳,在家里,林開棉他爸也這么踹他。
班主任說,還不趕緊滾回去。 林開棉說,我得拿回我的鳥。 學校里不能養鳥,你當學校是林子還是花鳥市場。
林開棉說,我養鳥又怎么了,礙你們什么事兒了?他突然覺得胸悶,有點兒激動,臉漲的通紅。
班主任說,你想不想高考了。 想,我交了學費了。 那就不能養鳥。
林開棉說,能不能講道理,我把鳥送回家行嗎? 不行,先回去寫檢討。
林開棉有點兒生氣了,他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氣球被班主任的尖嗓子扎破了,他咬著牙,瞪著班主任。
班主任說,快點回教室。 林開棉沒有聽他的,徑直走進了辦公室,走向他的鳥,校長先抓起鳥籠,走到窗戶邊,大聲說,在學校里不讓養鳥,你聽不明白是嗎? 班主任也沖進來拉住林開棉的衣領子,往門口拽。 林開棉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他把班主任的手甩開,說,去你媽的。
然后跑向校長,沒想到校長已經把鳥掏了出來,就在林開棉沖向他的時候,校長已經把林開棉的鳥扔出了窗外。
林開棉看著自己的鳥,一下子沒飛起來,掉到了地上,然后撲棱著翅膀,蹦跶了兩下,飛走了,他的鳥飛得很低,也就一兩米高,但是很快,一眨眼就飛走了。 林開棉哭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覺得自己的鳥被人扔了,就像自己的雞吧被扔到了窗外,他一腳踹向校長的辦公桌,大喊,操你媽,我不上了。
然后,他跑過去,拽走那個破鳥籠,出了辦公室。
他回到宿舍,劉滿倉剛起來。
劉滿倉看見空蕩蕩的鳥籠,問林開棉,你的鳥呢? 被放了。 誰放的。 媽的,校長。 怎么回事。
林開棉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要開除我,還要沒收我的鳥,他媽的他是不是缺鳥。 劉滿倉說,沒事吧。
沒事,開除了,不想上了。 不上了?你怎么跟你爸說。 能怎么說,就這么說唄,反正我也考不上,都他媽的在這裝。
林開棉想回宿舍收拾東西就走,但是發現自己沒有什么好收拾的,床頭還剩了幾個地瓜葉包子,他把包子給了劉滿倉,說,你吃吧,平時你也吃不到。 劉滿倉把林開棉送到校門口,把他的火柴盒給了林開棉,林開棉打開看了看,里邊有兩塊六毛錢,他把錢拿出來還給劉滿倉,說,火柴盒我拿著了,錢就不用了,有空找我玩。
然后林開棉就走了,他提著一個破鳥籠子走在學校旁邊的土路上,走累了,就坐在一片棉花地的地頭歇了一會,一個男人騎著一輛大金鹿自行車從他身邊經過,揚起一陣塵土,林開棉想,要是我也有一輛大金鹿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騎著走了,去南方,或者去北京,去哪里都好。 林開棉不想回家,他不知道怎么面對爸媽,他很生氣,但是覺得他的爸媽會更生氣,養了這么多年的豬不但不想吃食了,還想跳圈逃跑,這得氣死人。 林開棉想了想,決定去找自己的大姐。大姐的家在鄰鎮,他不知道要走多久,早知道就跟劉滿倉要五毛錢去做車了。 他只知道大體的方向,一邊走一邊打聽,找到大姐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敲開門,大姐問他,怎么這么晚來了。
他說,不想上了,考不上,想去干活。 大姐嘆了口氣,什么都沒說,讓林開棉進屋坐下,給他下了碗粗面面條,然后去給林開棉鋪床。
林開棉說,姐,別跟爸說。 她沉默了一會,說,行。 你問問你們工廠還要人不。 行,我明天去問問。
離高考還有一個月,林開棉住進了大姐家,隔天,大姐告訴他,鞋廠有個切皮革的活,有個老頭退休了,他剛好可以頂上。
林開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他早就想進工廠了,這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他很想賺錢,他想吃肉,他想讓家里的人吃肉,他想重新擁有一只自己的鳥,甚至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他想做很多很多事,但是他沒有錢。
在皮革廠切皮革的時候,林開棉總是覺得熱,他光著膀子,汗從額頭上順下來,快到了收棉花的日子,但是他總覺得這個夏天過不完。
高考結束后的前一天,林開棉拿到了半個月的工錢,他把錢裝進劉滿倉給他的火柴盒里,塞進褲兜,一直用手抓著。
林開棉覺得熱,他去小賣鋪買了一瓶橘子汽水兒,然后在門口坐著喝完了,瓶子退了五分錢。 他思索著,考完試就該回家了,但是沒想好怎么跟爸媽說,他突然想離開這個地方,他覺得有點兒受夠了悶熱的天氣以及悶熱的人生,所以他不想去南方,想去一個極度寒冷的地方。
高考結束那一天林開棉去找劉滿倉,他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從學校里出來。 劉滿倉說,你去哪兒了。 林開棉說,在我大姐家。
你爸前天給你送的包子。 他沒問我? 我猜你沒回家,就說你在睡覺,這包子。 你吃嗎,你吃就留著吧。
行,那我就留著了。
劉滿倉想叫林開棉去打臺球,順便去舞廳逛逛,高中時代結束了,無滋無味的,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這是劉滿倉不能接受的。
但是林開棉沒有去,他想去做點兒別的事,他跟劉滿倉說,回見。然后提著鳥籠子走了。 林開棉掏出口袋里的那張紙看了看,又放回口袋,他打算去找一下穿紅裙子的女人。他也不知道去找她做什么,但是心里總想著她。
他經過織布廠的時候,有好幾個下班的工人盯著他看,可能因為他提著個沒有鳥的破鳥籠,更像個傻逼。
那地方在織布廠的后面,他在那條街上晃悠,不知道具體是哪個門,晃悠累了,就找了棵樹把鳥籠掛起來,然后坐在樹下的石頭上。
剛點上一根煙,街對面的一間小平房的門就開了,紅裙子的女人出來了,還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
他們站在門口說笑了幾句,男的掏出幾張錢來給女人,然后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女人要轉身進門,但是好像瞥到了林開棉,就轉過頭來看了一下,然后四目相對上了。
那女人笑了,她還是化著濃濃的妝,林開棉看不清她本來的臉,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他本來也沒想好來這要干什么。
那女人好像認出了林開棉,也可能沒有認出,但是在沖著他招手了。 林開棉突然覺得緊張,他把煙扔掉,然后扯了鳥籠子就跑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在路上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皮,然后又站起來接著跑,直到感覺心臟要跳出來,然后癱在地上,大口喘氣。
他罵了句,媽的,怎么這樣。
他躺了一會,然后站起來,往家的方向走,他覺得他該回家一趟了。 到家的時候,他爸在做飯,媽在床上躺著,他已經很久沒回家了,走進門的時候,發現家里空蕩蕩的,幾乎沒什么像樣的東西了。
林開棉走到他爸的身邊,輕輕喊了句:爸,我回來了。
他爸在灶臺前燒火,聽見他的聲音,趕緊站起來,問,考完了?考得怎么樣?今天你媽身體不太好,就沒過去,前幾天給你送包子沒看見你? 林開棉又覺得心里堵,從一進門就堵,他說,考得不好,考不上。
他爸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語氣滿是責備,怎么回事。 林開棉不想解釋,他根本就沒去考,即使去考了,也確實考不上,他直接頂回去,沒怎么回事,就是考不上。 他爸說,考不上明年再考,就不信考不上。
林開棉覺得他爸有病,他自己也有病,但是他現在不想病下去了,再病下去感覺就要死了。
他斬釘截鐵地說,不上了,我明天去我大姐那上班。 他爸楞了下,一個耳刮子抽過來,說,你說什么?然后又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把林開棉踹出了門外。 林開棉在門外站住了,說,不上了,你打吧,打廢了我也不上。
林開棉他媽聽到了,也在屋里罵,罵的什么聽不清楚,一邊罵一邊扯著嗓子哭起來,好像誰死了一樣。
他爸聽見他媽的哭聲,又上前踹林開棉,踹了三五腳,把他踹出了大門口。 然后大聲罵:滾! 林開棉說,那我滾了。
他爸又楞了。 然后他就跑了,他害怕聽見他媽的哭聲,他不要命地跑,跑了一會才想起忘記拿鳥籠了。
他想,算了,我連鳥都沒了,還要籠子干嘛。 他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工錢還在,他忘了給他爸,算了,他不想回去了,他覺得他爸病得不輕,花多少錢也治不好。 他還在拼命地跑著,越跑感覺身體越輕,他第一次覺得身體這么輕,心里也不再那么堵了,他第一次覺得自由。
他想走了,但是不知道去哪里,之前他想過,如果要出去的話,想去一個極度寒冷的地方,因為這里太熱了,悶得自己喘不上氣。 走之前,他想再去看看那個女人,給錢也不要緊,他還想去看看劉滿倉,請他喝兩瓶啤酒。
但是他放棄了,他摸了摸兜里的錢,想,還是留著吧,有用,這些無關死活的事兒,以后再干也行,反正他一時半會死不了,他還會回來的,這么想了想,他開心了一點。
林開棉不再跑了,他停下來慢悠悠地走,除了兜里的一點錢,他什么都沒有。 一個騎著大金鹿的男人從他身邊經過,揚起塵土,這又勾起了他廉價的夢想,他不知道去那里,但是他想,回來的時候,一定要騎著一輛大金鹿回來,那個時候,他會有一只屬于自己的鳥,會說話的鳥,不但有鳥,還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女人。
他覺得或許鳥和女人能明白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丟出窗外的鳥,啪唧摔在地上,飛不高,也就一兩米,但是想快點飛走。
他這么想著,又跑起來。 天黑了,他往鎮上去,去他從來沒有去過的火車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