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深秋,已經可以感覺到冬的味道了。
楓樹,葉紅似火;銀杏,葉黃如金。它們,是這個季節的主角。微信朋友圈里鋪滿了這紅如火黃似金的照片,每個人在發這些照片的時候肯定都感覺到了某種美。現代社會中,人們有著更為方便快捷的手段記錄下所看到的美所聽到的美。但正因為方便快捷,每個人都可以很容易地做到,于是,美變得那么地普遍,于是也就變得那么地普通。當一種美變得很容易很普遍的時候,這種美也就基本不是美了,是平常了。
讓我把時光返回到唐宋,那個有著唐詩有著宋詞的浪漫時代。想像一下,如果唐宋時有朋友圈,朋友圈中轉載多的是什么?我想應該是李白杜甫的詩,柳永李清照的詞吧。李白杜甫柳永李清照們肯定是當之無愧的明星。當杜甫充滿豪情地發了一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再配以落葉紛飛,長江東流的圖片,那該是多么意氣風發,多么讓人心意澎湃的事啊。當李清照滿心愁苦地發了一句“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再加上一幅菊花落英滿地的照片,那又該讓多少粉絲黯然神傷,凄然淚下!這,是最美的朋友圈!
而我們這個時代呢?我們缺少的不是圖片,缺少的是像杜甫的詩李清照的詞那樣的文字。當我們看到一處美景,首先想到的就是拿出手機相機把它拍下來,然后發到朋友圈里,讓更多地人知道我們看到了這么美的景色,獲取一些點贊,這個過程就結束了。甚至,獲得的點贊數比我們看到的風景更讓我們心醉。面對美景,我們只是很輕易的留下了一些千篇一律的美圖,而沒有留下我們“自己”。這會讓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貧乏,會讓我們自己越來越貧乏。試想一下,這些美景從遠古到今天,都是一樣的存在。我們今天看到的美景,所有的古人都看到過,但古人們給我們留下了《詩經》,留下了《楚辭》,留下了唐詩,留下了宋詞。我們呢?我們會給我們的后人留下什么呢?我們只有那些圖片,這些圖片能存在多久呢?我們今天的人已不可能寫出勝過唐詩宋詞的篇章,但我們的后來人一定可以拍出比我們拍的更漂亮的圖片。最終,我們什么也沒有留下,幾百年后,人們在欣賞風景時,想到的還是詩經楚辭,還是唐詩宋詞。我們在哪里?我們就像風一樣,在時間的流里吹過,然后就沒有了,什么都沒有留下!歷史給我們留下了李白杜甫這些我們可以津津樂道的人物,我們這個時代的“李白杜甫”在哪里呢?
當我們在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科技進步而心旌搖蕩時,我們可能沒有感覺到,我們有些東西一直沒有進步,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大大落后于古人。而這些東西,更是關乎我們自己本身的,關乎我們的心靈的。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也許,答案是這樣的:當我們身外的東西太多了,我們身內的東西就少了;當我們更多的關注于身外的東西時,就沒有余力來關注我們的內心。所以,我們的“心”,遠遠地落后于古人。試想,李白杜甫們在看到這些美景時能做的是什么?除了看,除了思考,除了感動,應該沒有別的什么了。當然,如果他們是畫家,也可以畫下來。但所有這些,都要耗費大量的心神。李白杜甫們在看到這些美景時,更多的是面向自己的心靈,是讓這些美景和自己的精神合為一體,他們是在用自己的心去看風景。而我們今天的人卻是和李白杜甫們相反,我們更多的是面向我們的身體之外,我們并沒有用我們的心來看這些風景,我們只是毫不費力地拍下照片,輕松地發到朋友圈,然后不時地翻看,看有多少人為我們點贊,每一個點贊都會讓我們虛榮的心小小地滿足一下。在我們獲得滿足的同時,那些美景早已經從我們的內心消失了。
所以,當有一天,我偶然從朋友圈圖片的海洋中驚喜地讀到“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這句晏幾道的詞時,我的心狠狠地感動了一下。然后,我又感覺到了某種慚愧。“紅葉黃花秋意晚”,晏幾道的這句詞,抵得上多少張昂貴的專業相機拍出來的照片啊!朋友圈中所有的美圖都因為這句詩的存在而突然間在我的眼中增色生光。
小晏當年肯定也看到了這紅如火黃如金的秋葉,他的內心充滿了感動,用他那無盡的才思譜寫了這首名為《思遠人》的詞曲,一句“紅葉黃花秋意晚”竟是把秋意寫盡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讀著這句詞,突然感覺到我這一段時間以來在紅葉黃花間的流連好像找到了一種歸屬一種寄托,原來好像都是淺淺地浮在這些美景之上,雖然離這些美景很近,但有一種說不出的距離感和疏離感。當這句詩出現以后,這種距離感和疏離感神奇地消失了,紅葉黃花的秋意滿滿地充溢在我的心中,一種安詳寧靜的感覺布滿全身。真的要感謝這句詩,意猶未盡,我把整首詞找出來,讀了一遍。不出所料,雖然小晏這首詞中其它的句子也是很美很真,但都遠沒有首句“紅葉黃花秋意晚”讓我感動。
人和人之間是講究緣份講究機緣的,人和文字亦然。在這葉紅如火黃似金的季節,讀小晏的這首詞,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如果沒有小晏的這句詩,這個秋天要寂寞很多,沒有小晏的這句詩,這個季節要無聊很多。當蒼白貧乏的我們,面對紅葉黃花的秋色,我們只有感動。換一個角度,如果秋色有知,面對我們的蒼白貧乏,看到我們只會用相機手機機械地把它們拍下來時,它們的心是怎樣的感覺?我想,它們一定會感到寂寞感到孤獨的,它們一定會懷念小晏這樣的人的。它們一定會懷念在那些久遠的年代里,小晏們站在它們面前那真誠的面孔,那發自內心的感動,那些因感動而流瀉出來的美好而動人的詩句。
和古人們相比,我們不得不慚愧,我們真真是辜負了這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