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之間,他送給她一個盒子。車子開動,窗外景象由慢及快,終于迅速后退,遠去,模糊。如他們逝去的往昔。
她打開盒子,里面有他們從十七歲開始到二十四歲,整整七年的所有通信。手寫的字跡,熟悉溫暖,一封一封讀去,往昔景象一幕幕涌在眼前,很快濕了眼睛,心中有酸澀,有疼痛。每一封信下面都寫著日期。某年某月某日。
就像他們年少的時候,他躺在露臺上,看著天空,想著她;夏日午后有大朵流云經過她的窗戶,她雙手托腮,懷著少女的夢。彼此想念。
十七歲的少年,白衣藍褲,有烏黑濃密頭發,潔白牙齒,干凈笑容。站在夏日黃昏山頂的清風中,為身邊的少女唱一首歌。西山的最后一抹霞光給年輕的背影披上一層圣潔的光,艷麗而沉靜。青草,野花,果實,蝴蝶,飛鳥,昆蟲,身邊的人,各種微小而干凈美好的生命氣息,清新而令人迷醉。
她家不遠處那條巷子里,寒冷的冬夜他靠在墻上等她,輕輕唱一首她喜歡的歌。她惶恐,緊張而快樂地像鳥一樣飛向他的懷抱。好冷,他打開他外衣拉鏈,拉她進入自己懷中,長久地擁抱。臉埋在他懷中,他身上有清甜干凈的味道,耳中傳來他強健有力的心臟的跳動聲,感覺安全。在冬天下雪的夜晚,這個年少的男子對她說愛她。
還在讀書,沒有什么錢。在這個江南小城,除了看電影,爬山,只能在街上閑逛,在小攤上吃便宜卻感覺味道鮮香的食物。漫無目的騎行在城市清冷的街上,她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上,摟著他的腰,聽風聲呼嘯而過,臉貼在他后背上,好像她擁有了全世界般甜蜜滿足。圣誕前夕,街邊長長人行道兩邊的樹枝上掛滿營造節日氣氛的彩燈。星星點點,忽明忽暗,夢幻如童話。此刻,他們是美麗城堡中的王子和公主。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臉上幸福,羞澀而甜蜜。她對他說,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天亮,一起等待黎明來臨,好不好。他笑笑,回頭揉亂她柔軟的發,叫她傻丫頭。她的心被融化。
然后他們彼此對對方的父母撒了謊。一起去一個山洞里過夜。他們渴望能整個晚上在一起。燃燒的篝火,溫暖的身體,甜蜜的氣息,純真的纏綿。相擁著看到夜空中的曙光出現。
她對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和別人呆在一起看到天亮,結婚是不是就是這樣。他不說話,從后面緊緊抱住她,輕輕親吻她的頭發。
父母終于發現了,她的家中起了軒然大波。她是老師家長眼中的乖學生,成績優秀,會有遠大的前程,絕對不允許這樣一個男生來破壞這一切。父母與老師商談,極其嚴格地監視她,不允許她和他再有一點兒單獨相處的空間。她的母親去找他談話,問他能給予她什么,貧苦的家庭未來是否會給她足夠的物質讓她幸福。他不是讀書的料子,選擇退學,離開,去外地陌生的城市里謀生。寄給她高考復習資料,偶爾寫信給她,傾訴他的思念,憧憬未來。
她終究還是讓父母失望,沒有考上理想中的大學。志愿填報了他所在城市的大學,事與愿違。不過錄取的學校離他所在的城市并不遙遠,她心中歡喜,想象離家以后可以不受束縛自由自在和他在一起。
渡過了幾年幸福甜蜜的異地戀時光,他們依然非常迷戀彼此。結束了學生時代的她,準備畢業后去他的城市工作、生活,為他洗衣,聽他唱歌,下班后一起做飯,晚飯后牽手去附近的公園散步。與他結婚,生兩個孩子,孝敬雙方的父母。過平淡甚至清貧卻甜蜜的生活。和他在一起一直是甜甜的,很少爭吵。
再次受到來自家庭的阻撓,這次比上一次更為激烈,母親以死相逼,膽小懦弱不夠獨立的她開始猶豫。她一直渴望離開她的家庭卻又完全繼承了來自這個家庭的基因,虛榮,自欺,焦躁。怕母親的淚水,怕飛短流長。她愛他,也愛她的家庭。再次被家庭的力量囚禁,家里給她安排了相親對象,監視她的通話短信記錄。找他談話,傷害他的家人他的自尊。他的家庭也開始反對他們交往。他們之間有了很大的矛盾和誤會。太過年輕的他們無力化解。
漸漸疲累,彼此疏離。在一次爭吵中她試圖割腕自殺后,他徹底消失。
一起從十七歲到二十四歲,之后他們徹底斷了彼此的一切消息。各自天涯。
再相見是在又一個七年之后,彼此都和另外一個人結婚多年有了孩子。但又都已經離異。他單身,她亦單身。
相約去河對岸的飯館喝酒,一起走過燈光點綴的廊橋,微風徐徐。他身上廉價的格子襯衣和布褲穿在身上仍是好看。背影挺拔,像二十七歲的年輕男子。眼角還是起了皺紋,容色安靜。他身上清甜干凈的氣息還在,仍有微微的心動,長久地彼此對望會臉紅。他讓她摸他的胡子,他說他老了。深夜走到街頭,還是寒冷的冬夜。她笑著對他說,好冷。
他慢慢地把大衣解開來,把她冰涼的手放進去。然后把她的臉,把她的身體都放進去。他的懷抱還是一樣的溫暖,心臟的跳動一樣有力。原來愛情的花朵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清甜的氣息卻一直藏在心底。
她問他,我們去哪里,他笑笑,揉亂她的頭發,叫她傻丫頭。心要被融化的感覺,自和他分離之后,已經快要忘記這種感覺。他們整個晚上在一起。幾近中年的男女,像年少時那樣一起等待曙光的到來。同時,她的心中澄明。隱約感覺七年的分離,他們的人生發生太多無常,變化。如兩條平行前進的直線,不在一個疆域,不會再有交集。如七年前的分離,一切都是宿命。他們都是被命運攥在手心的棋子。他們無法給彼此一生那么長。她并不知道自己可以飛到何處。
然后,她回到她的城市繼續自己的生活。他再次開始追求她。他飛到她的城市,她說她一直都很忙碌。他說再忙也要抽出時間嫁給我。他拿出一枚戒指,放入盛水的玻璃杯中。告訴她,如果答應嫁給他就喝下這杯水。她長久地沉默,戒指寂寞地躺在清水的杯底。
他失望,面有悲戚,但也不勉強她。七年的時間,經歷太多人事滄桑,她已不是當年為愛而擁有極大破壞力的女孩,現在她是冷靜,堅韌,而淡漠的女子。愛情還在,但愛情和婚姻很多時候不是一回事。愛情可以只是兩個人彼此相愛那么簡單,但婚姻不是。
他們再一次分離。
春天的江南城市,滿城的櫻花似乎在一夜之間全部開放。花朵在風雨中微微顫抖,飄零,花瓣吹在她已經開始斑駁的臉上,頭發上,眼睛潮濕。一種在短時間內盛極而衰,飄零四散,凄美哀婉的花朵。
他們彼此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只是平淡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與世無爭,與人相伴。
只是偶爾回想,某年某月某日。年少的歲月。簡單的事。那時的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