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那天，早早地到了學校，還沒來得及看到成績單。在班主任辦公室遇到坤，順口問他：“語文考了多少？”
他低著頭，囁嚅著：“沒考好，89分……”
“哦。”我皺著眉點點頭，尋思著這個分數與他平時的踏實努力不成正比啊，據說考得最好的班級90分以上就有四五十個，就嗔怪道：“怎么才考這么一點？”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淚水在里面打轉，馬上就要落下來，我為自己的武斷評價追悔莫及，連忙攬過他的肩安慰他：“別哭別哭，老師沒有責怪你啊，我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
他哽咽著：“我帶了表的，可是把時間調錯了，作文沒寫完……”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委屈懊惱的模樣看著讓人心疼。
語文考試題量大，再加上作文，很多學生都會因為把握不好時間而導致失誤，考前我特意叮嚀個別答題慢的孩子記得帶上表，坤也是全力以赴，沒想到卻因調錯了表而大意失荊州，想必此時他的心里比誰都難受，我又怎么能再責怪他？
“好了，傻孩子，”我摸著他的頭，拭去他腮邊的淚水，安撫鼓勵他：“一次考試分數證明不了什么，你平時那么用功，積累了那么多知識，這才是最大的收獲啊，男兒有淚不輕彈，別難過了。”
坤抹著眼淚進教室去了，望著他沉重的背影，我的心也沉沉的，半年前，也是在這個辦公室，也是同樣的一幕，也是一個單純可愛又努力的女孩，叫丹。
丹身材高挑頎長，長著好看的丹鳳眼，微翹的鼻尖，絕對一個古典型的美人胚子，當然，我不是膚淺的“外貌協會”者，讓我特別留意到她的，是她上課時專注的神情和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毫無心機的樣子，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整個兒一表情包，完全沒有一點女孩子的矯揉造作。
記得剛接他們班的語文課不久，有一次下課提醒她：“丹，你的字寫得太小了，老師看起來很費勁兒呀。”她竟然一臉的驚愕驚喜，激動地搓著雙手瞪大了眼睛：“老師老師！你知道我的名字？！”那時班上許多孩子我都還不認識，她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令我忍俊不禁，也心生些許愧意。
后來越發熟稔了，她喜歡提問，喜歡把心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一股腦兒說給我聽，喜歡拿著筆和本子黏著我一邊聊天一邊記著什么，她說她想當作家，有一次放學了她和同桌拿著作文本追到校門口讓我給指導，于是在人群熙攘眾目睽睽的校門外給她們上了一堂作文課。她成績普普通通，但是，我毫不掩飾地喜歡她，她的許多可愛之處，是無法用分數來衡量的。
半年前，上學期末，也是放假的前一天，我來學校看成績，遇到她和幾個同學在這里查閱試卷，我剛叫了一聲：“丹”，她就紅了眼圈接著泣不成聲，我摟著她的肩，越安慰她哭得越兇，最后哭得我也差點掉淚。
那一次，她也是因為時間緊作文沒寫完，考了七十多分。這樣一個努力又討喜的孩子，和坤一樣，在考試成績面前一擊即潰，落敗得讓人心疼，他們讓我想起曼、琪、浩、玲、珊等許許多多像他們一樣的孩子，讓我想起初中時代的自己：我也曾因為物理考了88分痛哭了兩個小時被媽媽罵醒，也曾因為英語考了90分愧疚自責一個多月，盡管，那已經算是非常優秀的成績。
教育、成長，從來都是沉重的話題，在這個多元的、信息爆炸的時代，在這個說不清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孰重孰輕的時代，我從不敢以靈魂工程師自居，自認為只是一個撕扯的中產階級：牧馬河邊跳河自盡的孩子遺留下的書包、鞋子、自行車像一個個猙獰肅穆的驚嘆號，那個品學兼優的女孩留下的“媽媽我好累”的遺書依然觸目驚心，我多么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夠健康快樂的成長，可同時，權威教授們發表言論“學習從來都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各種成功勵志說充斥耳旁，今年雨果獎《北京折疊》所隱喻的等級森嚴、涇渭分明的社會現實更讓人為孩子們的未來擔憂，似乎力爭上游才是唯一生存之道！
折射到我的教學中，也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要孩子們學習陶淵明周敦頤安貧樂道、高潔脫俗的情操，追求精神的愉悅高尚的靈魂，遺世而獨立；一方面以海倫凱勒力克胡哲激勵他們戰勝挫折追尋夢想追求成功。可是，像陶淵明那樣“固窮”卻快樂的能有幾人？像力克胡哲那樣人生不設限的又有幾人？我面對的，大多是平凡普通的孩子。
在我的書架上，一層擺著《想念》《銀碗盛雪，繁花不驚》《安靜》，用以安放不羈的靈魂，另一層排列著《吸引力法則》《念力的秘密》《力量》，以在懈怠的時候給自己打打雞血，有的時候，這二者是那樣無可奈何而尖銳地對立著。
可不可以，讓孩子們既能夠輕松快樂地成長，又能夠努力地學習并且學有所成？似乎很難，就像魚與熊掌，在這天平兩端該如何取舍如何平衡，近乎一個哲學和藝術的難題了。
說一說我的初中時代吧，雖然我常常給孩子們講我那時候的勤學故事來激勵他們，事實上，我的文字里很少提及，因為那些年溫情的回憶實在少得可憐。
由于小學畢業考試全縣第一，直接被錄取到縣一中，記得剛入學不久，就經常被別的班不認識的同學攔住問：“你就是那個全縣第一嗎？”眼里全是質疑、不服與不屑，是啊，心高氣傲的城里孩子怎么甘心輸給我這個從鄉下來的女孩，后來的考試，我就被她們甩得老遠了，老師意味深長地說：“取得第一難，保持第一更難啊！”
后來的后來，我努力地學，拼命地追趕，也只能把成績保持在班級前3名年級前10名，但我依然有深深的挫敗感，學習的辛苦不算什么，像一把把利劍一樣刺傷我的，是班上的前幾名同學競爭尤為激烈，以至于不擇手段勾心斗角，凡是某門學科考試嶄露頭角的女生都被冠以作弊的罪名，于是，考不好，老師問責，父親訓斥；考好了，要忍受各種欺辱、誣陷。我的心就這樣被成績無情地碾壓著，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冷暖，數次產生以死尋求解脫的念頭。每次臨近崩潰想要放棄的時候，是母親和外婆用她們的脈脈溫情撫慰我，溫暖我，激勵我，撫平我心頭的創傷。
成長，真的是一個千錘百煉的過程，如今回首過去，云淡風輕，感謝曾經的努力成就了今天的自己，也感謝那些傷痕豐厚了我的靈魂。而如今，肩負著幾十個孩子和家長的信任，我沉重地思索著、困惑著。
這學期幾個家長來訪，滿臉戚容：
“我教子無方啊。”
“孩子太不爭氣了。”
……
其實我想說，您不知道，他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他從不撒謊，他樂于助人，他奇思妙想，他感情豐富，這些，難道不比成績更重要嗎？但是，我不能說，因為，我無法為他們的未來買單，不愿他們將來被現實蹂皺了年華，碾碎了夢想！
據說，一線大城市的孩子們寒暑假比平時更忙，各種補習班特長班馬不停蹄，連家教都是清華北大的才子，而這些孩子的家世大都財力雄厚背景頗深，我們的孩子真的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嗎？詩和遠方真的會被淹沒在生活的漩渦里嗎？
去年七月，辦公室小玲姐的幾個已經畢業的孩子來看她，她甜甜地笑著問：“你們覺得這三年學得快樂嗎？”
女孩兒們異口同聲地回答：“快樂啊！”她們臉上寫著滿滿的笑意，是真的快樂啊，那一瞬間我就徹底喜歡上了小玲姐姐，教育和學習其實也可以不必那樣苦大仇深啊。
話說到此，終于繞回到本文主題了：無論怎樣，我親愛的孩子，擦干眼淚，我想看見你的笑！那些困惑的難題，只能等待歷史給出答案了。但愿你們，在千回百轉的路上迷途的時候不要忘記出發的目的；但愿你們，歷盡千辛萬苦抵達終點的時候依然保持著這般純真無邪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