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漆黑如墨,我手里捏著一把三寸長的精制短刀,心里卻想著今早路過的那戶紅彤彤的人家。
紅啊,紅得撲天蓋地,紅得像是玫瑰在燃盡自己的身體。
連門口的兩個石獅子都掛上了紅色的彩帶,但里面傳來的氣息卻讓我這雙手沾滿鮮血的人都感覺不自在。
正想著,一片柔軟的紅的滴血的花瓣飄落在我的臉上。
癢,不知道是心里癢還是臉上癢。
這時,一個新嫁娘裝扮的女人從房間里探個身體出來。
她在試自己的嫁衣,那是件金絲鑲嵌的大紅嫁衣,上面用金絲金線勾成了一副鳳凰吉祥圖,還在衣擺周圍碎碎的鑲嵌上一抹水藍色晶石。
只見,女人紅唇雪膚,眼風含羞帶騷地挑了我一眼,嘴角一勾,快快地低下頭,伸出手招呼到“來兩斤櫻桃。”我微怔。她卻從我身邊略過,直直朝對面挑著櫻桃的小販走過去。
風撫過我的臉,剎那間,我回過神,我一個人躺在六月的天氣里,濕氣足,卻有點悶,但這夜倒是極好的,我把手里的刀收回刀鞘,順手拿起身旁的玉翠點瓶,輕嘬一口,綠蟻酒,我眉頭舒展,爽快,這種初夏的夜喝酒是最爽的,特別是躺在別人的屋頂喝酒。
白天紅裝女人的影子總在我跟前晃,勾得我心癢癢,我差不多確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1
“小姑娘”,是個喜歡穿翠綠色衣服的小女孩,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總是滴溜溜的轉,她是我鄰居家的姑娘,她十六歲那個夏天,我指尖輕拂過她的唇,柔軟,晶瑩,像是觸摸剛剛削完皮的蜜桃,手指上還帶著馨香。
那天,她臉燒得緋紅,一臉的窘迫,大聲朝我吼,“混蛋混蛋大混蛋,送你一首詩,然后再見不遠送[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我平生最討厭酸溜溜的詩,恰好這首我聽懂了,她說我又貪酒又落魄,既濫情又忘性,連流連的青樓都說我薄情。
呵呵,是了,我的確是這么個人,這小姑娘。我眉毛一揚,眼角舒展,真是讓人忍不住的想逗她啊。我抬起拂過她唇間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唇上輕輕一點,小姑娘的耳根就像要滴血一樣。“哼。”她一跺腳一轉身,發尾輕拂過我的指尖,霎時,我頸間就是一陣輕顫。
可惜,從此后,她再也沒站在我面前跺過腳。
2
“她的病非狼骨不可,狼骨是至陽祛邪之物,一般的狼骨已經無法使她恢復,一定要找到生存了百年的頭狼,幻成的妖物,取最新鮮的骨頭當藥引啊。咳咳咳咳。。。。”面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把煙嗓,說兩句就咳上兩三次,喉間一把濃痰聽得我心如貓抓。
我本該拿掃帚把這妖異的老太婆掃地出門,只是我無能為力。
我的小姑娘,她。。。
小姑娘,躺在床上,臉色如四月櫻花,盛極,病嬌,美若花仙,就是醒不過來,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因為我感覺不到她的呼吸,整個房間只聽到眼前這灰色斗篷下的老女人,在清理自己永遠打掃不干凈的嗓子。
“咳咳咳咳,”那聲音好像是木頭卡住木頭發出的聲響,讓人慎得慌;又像是什么人在陰深的笑,她的臉卻始終隱藏在灰色斗篷下面。“你運氣真好,老身近日正好尋得一人,可以助你找到頭狼。”
3
我手里這杯綠蟻還沒飲完,我不起來,我的規矩不多,但飲酒的時候不能被打擾。沒酒的時候脾氣又很差。我還在想老婆子的話,“老身近日正好尋得一人,可以助你找到頭狼。”我指尖摩挲過那柄刀,“呵”
我輕嘆出聲,刀是老太婆給的,說什么附近的一戶人家有個喜歡穿紅斗篷的女人近日就快出嫁,她就是那個“人引子”,藥引是使藥物到達人體病位的引路物什,“人引”,呵,我取的名字,老太婆說只有她的血能引出頭狼,所以她是我尋到狼骨的“引路人”,至于她的生死?呵,我眉頭舒展,唇角輕勾。
“找到女人還不算完成,要想辦法在她新婚夜把她引到森林里才是”,老太婆啰里八嗦的重復了又重復,“不過,老身這里倒是有些辦法把她直接引到森林里。”老太婆嘴角歪斜掛著些許口沫,唇紋深重又起皮,唇瓣不停地開合著。
“等到紅斗篷女人的新婚夜,告訴她,就說外婆午夜在森林里等她,再把這個給她看看。”說著從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來一塊絲綢質地的紅緞子,像是從什么東西上生扯下來的。
4
我手里捏著那塊紅緞子,站在兩頭石獅子的正對面,今天,女人要出嫁了。
我站在人群里,聽到一些細細碎碎的議論聲,說,這女人要嫁給一個書生,女人是半年前突然出現在這里的,聽說她家原在森林里,家里只有她和年邁的外婆,外婆在半年前去世了,就此下山,當初畏首畏腳,總是縮在一頂紅斗篷的后面,臉上也涂得烏黑,卻被當地一戶有錢又心善的人家撿了回去,當個婢子使喚,可后來這戶人家不知怎地竟然在那半年里路續死了好幾個壯年男子,死狀也是奇怪極了,全都是先氣血虧虛,身體酸軟,而后被什么東西生生地撕扯下頸子后面的肉而死。
這人家的家道也逐漸衰落,可直到最近大少爺和二少爺開始出現大不行之勢,這當家的才折磨著辦一兩個喜事沖沖喜。
沒想到,恰好遇到個書生上門提親,說是在燈會上見到了跟著府里隨行看燈的女人,要死要活非她不娶,當家的琢磨著,家里出現奇怪的事兒差不離就是女人到家里之后,雖說,女人一直一來都安安靜靜的做事情,話也不多,可總是披著一席紅斗篷,說不出的怪異,也正好把她打發走又可充作沖喜了,遂把這個婢子的婚嫁制式安排得和庶出的小姐一般。
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直到聽到“這女人外婆半年前去世”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那天老太婆的話,“告訴她,就說外婆午夜在森林里等她。”陰冷從心底里滲出來,我身體微微晃動,眼前出現了一片翠綠的衣角,我定了定神,心下知道小姑娘等不起了,穩了穩,跟著送親的隊伍走了過去。
5
我本來不是個愛扒墻角的人,只是早間進出的人太多,我只能等,等著時間走,等到入夜,才翻墻臥在新房窗臺邊的草叢里,只可惜我忘了帶酒。
時間如水緩而長,我望著窗,有點惶惑,“這新郎官本是一介清白書生怎地色欲竟比我還重?!”,他不僅猴急地讓一眾親友在入夜不久就散去,現在連屋里紅燭也沒吹,就開始拔新娘的衣服,這窗臺上恰恰映出這激情四射的剪影,我奇怪的卻不是新郎的猴急,哪個新郎在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不急,奇怪的是新娘,那女人。
起先,書生伸手剝她衣服,她還嬌羞似的朝后面縮了縮,后來就抬起手主動地環過書生的脖子,嘴巴抵在書生的頸側,然后摟著書生緩緩向床上倒去,我輕聲一呻,想“真不像個良家婦女。”正當我暗自揣測著,屋里的燭光一暗,我一怔,門卻吱呀地開了。
女人一身紅妝,胸前的衣襟被斜斜地扯開半邊,酥胸微露,杏眼惺忪,緩步朝我所臥的草叢走來。
我眼看藏不住了,拍拍身上沾的草葉,踢踢臥得有點酸軟的腿,一身輕松的站在她面前,只是右手是有若無的撫著腰側的那柄刀。
“你跟蹤我好幾天了,到底要干什么?”女人杏眼圓睜,眉頭稍蹙,似嗔似喜。
我玩心大起,這么涼的夜,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站在你面前,你也會想調戲她一把,我右手順勢把那柄刀抽了出來,刀尖從她的雪頸慢慢往下滑過,挑開她左側的衣襟,抵在她的心口,不動了。
錯覺般的,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后跌了一步,唇瓣微顫,臉色蒼白。
我笑了,看著這個如火焰般美麗的女人害怕的臉,心里感覺一陣痛快。
6
“外婆午夜在森林里等你。”我右手朝后一劃,收起刀。
“什么?!”女人的臉比剛剛刀抵心口還要白。
“我不想在說一遍。”我心里那種貓抓的感覺又上來了,不耐煩的說著。
我從懷里掏出那塊紅緞子,“她讓我把這個給你。”我手舉到她跟前,女人朝后一退,這下完全跌坐在地上。半晌,她沒動,我伸腳準備踢一踢她,提醒她時間不多了,她動了,站起來,回屋拿出一席紅斗篷,批在身上,蓋住頭,她的臉隱在斗篷大大的陰影里,她輕啟唇瓣,“我們走吧。”
借著月光,我注意到,她身上斗篷料子似乎和我手上拿的紅緞子相似。
7
森林里,很安靜,安靜地很異常,沒有蟲鳴,也沒有獸哮,女人一直緊緊地跟在我身后,我轉頭看她,她的臉卻隱在斗篷的陰影里。
很快,前面影影綽綽,露出房子的形狀,房子前面似乎站了個人。
快走到那人面前的時候,后面的女人停了下來。
“不知你老人家找我有什么事?”女人這聲音顫抖得厲害,她拉下斗篷,是張死白的臉,眼睛空洞毫無光彩,這話好像是盯著前面的人說的,好像是在對森林深處的黑色說的。
“嘿嘿嘿,咳咳咳”,前面的人影動了,不知道是笑是咳,一個灰撲撲的影子從對面人的身上落下來,一陣風吹散霧,月光落下來照亮人影的臉,樹梢上的烏鴉哇地一聲飛了出去。只剩滿月掛在樹梢。
老太婆,臉上凝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看得反胃。倒像一副面具掛在她的臉上。
“午夜了,咳咳咳咳咳咳。”老太婆說完這句話,又咳上了。
女人的瞳孔收縮,手不停地抖,抖著抖著,反復她的身體都開始跟著顫動。
嗚~~~~
一聲狼吠,緊接著第二聲。我手握緊了刀柄,身體微微低伏,擺出進攻的姿勢。是了,是頭狼快來了吧。
伴隨著狼吠的是女人的狂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心智動搖,不禁去看身旁的女人。
她開始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撕越爛,衣服都壞掉后,是皮膚,她開始撕扯自己的皮膚,雪白的皮膚上紅痕越來越多,血開始滲出來,滲出來,被血染紅的皮膚變成黑色的毛發,她四肢伏地,爬在地上,長出獠牙。眼睛也變得鮮紅。
頭狼。
8
我看著眼前的變化,手指狠握住刀柄,心里一片驚惶,額間的汗一滴緊似一滴的落下來。
我轉頭盯著老太婆因為狂喜而扭曲的臉,“這是怎么回事兒?”我壓低聲音,不想被她發現我聲音里的顫抖。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要的頭狼啊,咳咳咳。”她如同撫摸情人般走過去撫摸狼的額頭,狂躁的狼逐漸安靜下來,“動手吧。”
我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耳邊好像響起了“混蛋混蛋大混蛋送你一首詩,然后再見不遠送”的聲音,心下一緊。手里刀捏得“得得”發響,我撲了上去。
刀快抵到狼的心口上時,突然,眼前的狼倏忽幻回了女人,此時她衣衫碎盡,楚楚可憐,一雙杏眼飽含著一汪清泉。“不要。”她輕聲說,伸出手好似給我一個擁抱,我心一頓,想要收住刀的去勢,往回,卻不料,去勢太猛,只聽“撲哧”一聲,是刀沒進皮膚的聲音。
我跌入她的懷抱里,她的唇吻上我的側頸,柔軟而溫香。我料定她已動不得,心頭卻只覺一股悶氣難解,正想起身質問老太婆。
忽然,女人的唇微張了張,吐出一股濁臭的腥氣,我心下一動,自覺不好,女人的唇里伸出獠牙,狠狠嵌入我的側頸。
血啊,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如同玫瑰一樣,每次一見就心頭顫動,連同手腳都無法動了。
是了,手腳都沒力氣了。
躺下吧躺下吧。
我眼睜得直直的朝老太婆的方向望去,想要望穿她這個人,可惜啊,好累,好累啊,一個聲音在耳邊說“混蛋混蛋大混蛋,送你一首詩,然后再見不遠送,[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9
“咳咳咳咳,都死了,咳咳咳咳咳咳。”老太婆顫顫巍巍的走過來,踢踢死不瞑目的男人,再踢踢旁邊的頭狼。
手握住還插在狼身體里的那把刀,用力一捅一抽,血花四濺,她伸出皺巴巴的手伸進那個空洞中,五指輕捏,再一發狠勁把一顆心拽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狂喜的表情又在她臉上露了出來。
她轉過身,反手抓起地上男人的腳,另一只手捏著狼的心臟,拖著男人的尸體,朝身后的房子走去,嘴里喃喃自語著“這身體壯實,我喜歡,老身又可以玩上一陣了。咳咳咳咳。馬上給你裝上,馬上給你裝上。咳咳咳咳。”
10
我猛地睜開眼,身體很重,我很口渴,想喝那種腥氣很重的東西,我翻身坐起,沒想到四肢著地。嘴唇張合卻發不出聲音,嗓子既干又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門被人打開,眼前晃過灰色的衣角,“你醒了,果然身體很好呢,咳咳咳咳。”一個粗糙又蒼老的手撫了上來,“咳咳咳咳咳,這個東西該給你了。”說著,一片紅色的東西朝我頭上蓋過來,我意識逐漸模糊又清醒。
呵,我兩只手環抱住自己的雙腿,身體在顫抖中再次睜開眼。
身上多了件紅斗篷,我抬起自己的手,陽光從指縫之間漏過。
“咳咳咳咳,紅斗篷可以抑制你的身體變成狼,咳咳咳咳咳,不過,你一旦失去紅斗篷,咳咳咳,每個月圓之夜必得吸人血嘗人肉,咳咳咳。。。
你只要聽我的話,在這森林里乖乖[陪]著我,你就永遠都不用擔心。
那個女人,咳咳咳,自以為聰明,偷走了假的斗篷,咳咳咳,每到月圓必定打回原形,呵呵呵,昨晚就是她的下場,現在,咳咳咳,輪到你好好[服侍]我了,咳咳咳。我挑了好久的身體啊,咳咳咳。該換個口味了,咳咳咳咳咳。”老太婆目露精光,即使掩面咳嗽,也掩不了她眼角的喜色,而喉嚨里是永遠咳不干凈的痰。
她手指從我脖頸間劃過,粗礪干燥,我渾身一抖,閉上雙眼,腦海閃過一片翠綠,心下卻茫茫然,不知為何。
但她手指一直往下,我眼角恍然間沁出兩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