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收到了遠方來自琴川的信。
有多久沒有收到這種帶著江南水鄉煙雨朦朧的信了？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自從方家寄給我的最后一封、提起過蘭生的三女兒將近80大壽的信后，桃花谷的桃花開了又落，敗了又發，如此反復，該有數百遍了。
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也就是這么一回事吧。
信雖來自琴川，卻不是方家人寄來的——信的落款是“安書君”。
說實話，我對安書君一名沒什么印象。人在世上活久了，對世間的事物自然便會不甚記掛。不然，千百年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都在一時間涌上心頭，教人如何消受？三千記憶匯成的弱水，我只取一瓢，便已足了。
但若是來自琴川的話，那么安書君就只能指征一個人了吧。那人……是了，我叫他小安安。
2
小安安正如他的名字“安書君”一樣，是一個文弱書生，整天地“之乎者也”、“詩云子曰”，就跟當年的蘭生一樣，一樣的心直口快，一樣的書生意氣。
我記得我和小安安的相識是由于一次“英雄救美”。呵呵，英雄便是我，而這美自然就是小安安了。
雖然數百年過去了，但是琴川的郊外——霧靈山澗卻依然是有著大大小小的精魅零星地散落在華林石水間。對我，這些小精怪自然是不敢近身的。但面對一個文弱書生，這些精怪再不出來的話就活該餓肚子了。
于是便有了以下一幕：當兩個大草怪和一只欽原逼近一個驚慌失措得跌倒在地的書生時，我閃身而出，西風鐮一亮，惡靈倉皇走避退散。轉身向地上的人拱手施禮，說一句：“在下風晴雪，路見不平略施小助。前路險阻，兄臺保重。告退”，然后騰縱而去，留給對方一個瀟灑的背影
呵呵，每次在路上幫別人趕走猛獸、妖魅或者是強人的時候，我總喜歡按照中原人的慣例來上這么一手，感覺很豪爽很帥氣呢。
記得蘭生說過，蘇蘇在翻云寨行俠仗義的時候也是這么一派冷硬的風格——寡言少語，行事果決，完事后只身而去，不留下半點清風淡云。雖然蘭生總不免加上幾句“那個木頭臉就是愛裝酷！”，但是，這就是蘇蘇啊。這就是那個外冷內熱的、我認識的、我熟知的、我喜歡的、我忘不了的百里屠蘇啊。? ? ? ?
蘇蘇你說過，你想要踏遍萬里河山，結交朋友，行俠助人。你已經做不到了，那么就讓我代替你，看遍這風物殊異、踏遍這山河錦繡吧。
這一世，即使我沒有找到重生之術，能與你的荒魂在這世上流浪數百年，我已經無悔無憾。
3
再次見到小安安，是在琴川的燈會上。
春去秋來，花開花敗，那么多年過去了，琴川早已變了又變。房屋沿著河道不斷地擴張，鎮上的石拱橋也隨之不斷加建——只是總在橋上眺水的羽無雙姑娘的純白衫影早已褪去。鎮上的人來了又走了，就連往昔的大戶方家也裹挾著時光的煙塵，碌碌不知所蹤。
只有這燈會，一直不變。
每歲的上元佳節，鎮上的男女老少總會涌進街道，涌向城鎮中心最熱鬧的燈市，賞花燈，猜燈謎，觀焰火，放浮燈。這個塵世，喧鬧又溫暖。
每次只要我來到琴川、趕上燈會，我總會蹲在河邊的青石板上，送出一盞盞蓮花燈，看著它們緩緩在河道上飄出一道明滅的風景，看它們朦朧地搖曳著印下了漫天煙火影子的河水，看它們靜默地漂過歲月的長河、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不可見的彼岸。
我聽到有人在河中心喊“晴雪姑娘！晴雪姑娘！”我抬眼望去，看到的是記憶的鏡面——一葉輕舟和兩個模糊的身影。
我使勁眨了眨眼——我想，我一定是被風迷了眼了。不然，怎么會看到往昔那個濃黑冷峻的執劍身影，怎么會聽到過去那個輕黃春風的曠遠琴音？
他們，都早已不在了啊。
4
在河中央喊我的自然便是小安安了，而與他同行的卻是他的一個朋友，姓甚名誰我倒是早已忘卻。
小安安雖說是個文弱書生，但他卻很喜歡各種各樣的蟲子。呵呵，這回我總算是找到知音了。
我記得有一回，琴川的集市上有個南疆來的旅者在兜售毒蟲怪蛇，其中就有我找了很久的噗呦噗呦大頭蛇。我剛準備下手的時候，小安安卻早已先我一步、一臉興奮地與賣主交接上了。無奈我唯有割愛——雖然我是很喜歡那條蛇，但是既然是朋友喜歡的東西，我還是不要奪愛的好。卻不料小安安也知道我對這條蛇的喜愛，執意要讓給我，我連連推辭而不得，只好敬受了。他真是個好人。但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么小安安興奮時臉色都會變得很蒼白呢？每次我要把噗呦噗呦大頭蛇讓給他時，他總是白著臉激動地拒絕掉。
即使數百年過去了，我還是不能完全弄懂中原人的想法和習性。
小安安很受歡迎呢。當時琴川富商的女兒薛小姐喜歡他，每天都要來糾纏個好幾次，每次小安安都會臉紅耳赤地逃掉或者回絕掉。盡管每次都被拒絕，但是薛小姐卻都是堅持不懈地繼續著自己的求愛。她真的很勇敢、很有毅力呢，我真佩服她。我也很羨慕她，至少她愛的人還能再身邊讓她追逐。而我呢？我有的，不過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就連一個短短的夢我也得不到。
每次想到這里，我總會想要微笑。因為只有微笑，才能驅去心中所有的陰霾。
我說過的，蘇蘇，我會陪你走遍每一個村莊，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即使你留給我的只有一個虛影，但只要我還能陪著你，我便會守著這個承諾。我并不孤單啊，我身邊還有你的魂魄，還有你我間共同的、溫暖的、不滅的回憶。
我并不孤單啊，我只是想起了你，想起了一個永遠不在了的人罷了。
5
每次看到薛小姐泄氣地離開時那個蕭索的身影，我都會問小安安“為什么你不接受薛小姐呢？”，而他每次總是臉紅耳赤地看著我，不發一語。當時的我以為他只是害羞了，但后來我發現原來他喜歡的，是我。
那年上元節的三天前，他找到了我，向我表白，然后邀請我一起參加燈會。以情侶的身份。
我暗嘆，他果然和蘭生很像，他跟數百年來我遇到過的很多少年很像。
年少時無知與叛逆的障迷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真正喜歡的是什么，真正適合的是什么。太少的人生閱歷，太少的自我思省，以及太多的意氣用事。他們不甘于俗世尋常事，往往渴望以自己僻異的方式掙脫這輪回天命，闖蕩出屬于自己的、不為蒼天所掌控的另一片天地。他們習慣于在沒想清楚前因后果的時候便對加諸于身上的傳統進行猛烈的抨擊。
當年的方蘭生向往江湖快意、叛逃婚約、離家出走、喜歡上殊途的狐妖小襄鈴如是，今日的安書君拋開為他守候的癡情女子、一意憧憬與書中錦繡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塵世獨行女子風晴雪亦如是。
這些，也許便是年少輕狂的最好詮釋了吧。
紅玉姐曾對襄鈴說過，無論是人是妖，活一輩子要遇到多少姻緣起伏，真心喜歡的，一個就夠了，可是許多時候，眼下認定的，未必是會攜手一生的人。
蘭生在與我們的旅程中、在生離死別中走了一遭后終于明白了人生中每一個站乘客上落所蘊含的真意。有些人注定是生命中的過客，而有些人注定與自己風雨同舟。就算再不舍，蘭生終究是放開了襄鈴，拋開了年少的那份任性的違逆，正視自己的過去，重新面對這份自己本來不待見的前世注定的姻緣，并最終接受了與孫小姐的婚約，成家立業，生兒育女。蘭生說過，這才是他最想要的。
而你呢，小安安？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無法斷定我不是你真心喜歡的人，但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不是與你攜手一生的人，我與你的路截然不同，我不過是你生命中一抹異色的過客罷了。我不屬于這靜好的塵世，我不過是一個在蒼茫天地間尋尋覓覓著萬分之一的可能的癡念女子罷了。我不過是希望我一生的摯愛——那個眉間一點朱砂痣、擁有最冷毅的外表和最柔軟的內心的男子能再次執起我的手、喚我一聲“晴雪”罷了。
而你，屬于這人間，你應當擁有這世間簡單而美好的幸福。
也許我才是執念最深的那一個吧？數百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放下你，蘇蘇。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相信我們的誓約一定能實現的。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回到桃花谷，每天攜手，笑看日出日落。
6
回到琴川一年后的上元節、那個星河颯沓的夜晚，我回絕了小安安的表白，并作出了告別。
我要繼續我的旅程了。
花燈隨著流水緩緩漂過。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這燈還是一如既往的漂亮，一如既往的溫暖，一如既往的順著軌道飄向遠方。正是這明明滅滅的花燈使我不至于在漆黑的河道里丟失了自己啊。只要尋找到了這燈的方向，我便能找到了前進的路。
身邊的小安安沒有作聲。這個世界只剩下天空中煙火砰砰的爆破聲，燈火中人群切切的喧嘩聲，以及腳下汨汨的流水聲。
其實我早該上路了。滯留在琴川不過是因為這里有太多我的美好的回憶，有太多我牽掛的過往，還有小安安——這個我新認識的、需要保護的孩子。只是方家早已人去樓空，小安安也到了不脫離我的保護就無法繼續成長的時候，我再留在這里、看盡物是人非與人是物非，不過是徒增傷感與煩惱罷了。
那一夜，我第一次叫出了小安安的名字：“書君，我要離開琴川了。……請你千萬要幸福。”
我留在心底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你和薛小姐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也許薛小姐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一個吧。她清楚并且安然于自己的歸宿，遭拒絕又絕不輕言放棄。如此灑豁而又執著的女子定能抓住屬于自己的真愛，她注定要與小安安相守一生。而我沒有說出口是因為，世間的萬事萬物只有靠自己的心去認證才是最真實的。我現在看到的這一切,時候到了他們自然便會察覺得到。
我再次轉身離去，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小安安依舊沒有作聲，但我知道我清晰地聽到了身后桃紅破碎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從一開始，我便不打算回頭了。
少年啊，你要知道，沒有哪一種成長是不經過漫長的疼痛與掙扎就能得到的。當你成熟后再次回望這一段的時光，你會發現，曾經的刻心銘骨早已被歲月消磨成淡痕，曾經的不舍與留戀不過只是一抹風輕云淡的笑與一滴如釋重負的淚。你要相信，你一定會破繭而出、化蝶臨風的。
“如有哪天你終于可以釋懷，請給我去信。我會在遠方遙寄祝福的。”
再見了。祝你幸福。
7
小安安在來信中寫到，他一年前與薛小姐成親了，現在育有一個男孩，名喚“沐生”。沐生沐生，是“沐浴春風，破繭重生”的意思吧？呵呵，看來吃了不少苦頭呢。
我想象著薛小姐身穿大紅嫁衣、小安安手捧大紅花球欣喜對拜的場面，不禁微笑，他們終于也修成正果了。
那我呢？我什么時候才能身穿喜服、站在蘇蘇面前向他綻露笑顏？不，不一定要這樣，只要能讓我再一次看到蘇蘇的笑容、再一次聽他喚我一聲“晴雪”，便已足夠。
蒼鳥帶來了消息。聽說在遙遠的極北之地，隱約有亡者重生的傳說。我將要啟程到那里。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放棄。在這一時走到盡頭之前，我都會繼續尋找下去。一直，一直……我不后悔，也沒有遺憾。
我知道，我一定能聽到你的那一句“晴雪，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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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末，小安安寫到“晴雪，你一定會幸福的。”
謝謝，我一直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