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討厭的喜歡

世上的感情，分為王家衛(wèi)和其它。

王家衛(wèi)的故事里，人物的形象未必鮮明，有的風情萬種，有的愚昧遲鈍，有的鋒芒畢露，有的餛飩虛妄，可無論如何，最后你是能看到，這些人的影子重疊起來，成了同樣一個人，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固執(zhí)跳入情愛的火坑，不愿回首，也沒有退路，他們和她們的眉眼之間有深情，亦有拒絕。在愛里，這群人毫無保留，宿命般追逐不息。

《擺渡人》同樣為我們重復講述著王家衛(wèi)式愛情。

即使從得知這部電影開拍，直到一年后的現(xiàn)在，電影結束，明晃的燈光亮起，刺眼又恍惚，我的內(nèi)心都是抵觸它的。

看著眾說紛紜的評論，形形色色的宣傳，我猶如一個冷漠的岸邊人，戲謔似得看這艘船怎么擺渡眾生，又怎么擺渡自己，或是最終沉入河底。我想看看，這一次，仍沒有多一張船票的周慕云，他當船夫，能否帶我們走。

試卷上一道開放式的問答題，參考答案上會寫著“言之有理即可”，哪怕你寫得再天馬行空，只要有字，閱卷人一定不會不給你分；但得高分的人，他的答案未必是真理和絕對正確的，也許不過剛好符合閱卷人的口味，又或者是條理清晰，有板有眼地按照要點來答的罷了。在這里，電影制作人寫上答案，而觀眾，是閱卷人。

《擺渡人》是好是壞，絕非路人口水閑聊或是一個摻雜水分的評分就能斷定的，當然，作為參考標準是可以的，但絕不是唯一和最終的判定。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么，走進電影院的人，懷著怎樣的心情和目的，是為了王梁金組合去圓一個重慶森林舊夢，是為了嘲笑和證明這部電影到底差到什么程度，還是純粹是去看一個偶然的故事，我們各有所異。

我是為了看梁朝偉和金城武去的，也算是為從前看了那么多眼鏡王的電影買單，還有一部分，也是為了看看這部電影真的同大家說的一樣差么。誠然，我的目的并不純粹，這也就注定了最后我得出的評判并不中肯。

如朋友所言，我是不能接受電影里嘈雜喧囂、燈紅酒綠、浮躁鬼魅的“酒吧文化”的，所以對電影這個絕對的背景十分抵觸。同時，我個人并不喜歡張嘉佳，也不買他哪些甜膩略腥的雞湯的賬，我不喜歡Angelababy，不僅對她生硬膚淺的演技十分鄙視，也對她傳說中驚為人天的美貌無感，還有一些莫名其妙亂入的情節(jié)、一些畫風詭異的喜劇演員的搗蛋也莫名尷尬。因為這幾點，我有理由不喜歡《擺渡人》。

但理由并不充分。

因為王家衛(wèi)作為這部電影的編劇和監(jiān)制，雖未能力挽狂瀾起死回生，但至少為這部電影潤色不少，給了它七分的靈魂。梁朝偉雖浮夸但仍穩(wěn)得住的演技，金城武無厘頭但癡情的樣子，酒吧里紅綠為主的暗色調(diào)燈光、杜鵑踩著樓梯搖曳生姿的畫面，難免要把人帶回《花樣年華》中。還有故事本身，相較于原著中小玉備胎簡單粗暴的一件傻事，已經(jīng)做了很大的改造，變得豐滿立體了很多。恰巧，管春、陳末、小玉三個人各自的愛情故事，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你看，這多么王家衛(wèi)。

很矛盾的是，這些理由，還是令我對它有些許喜愛的，雖然也并不充分。

但至少，看完電影回家睡覺的時候，我夢見了張曼玉，她未曾在《重慶森林》中出現(xiàn)過吧，我一直有遺憾，所以，我夢見她代替空姐周嘉玲，成了663的前女友。

借我執(zhí)拗如年少

拋開AB的演技和刷屏的臉不談，小玉的故事，有很大的普遍性，一定有很多人曾是或者正是那樣一個奮不顧身、卑微到塵埃里的傻瓜。

小時候，小玉對馬力的喜歡，應該是崇拜，馬力的歌支撐著小玉度過無數(shù)漫長難捱的日子，是一根堅強的精神支柱，為小女孩風雨搖曳的世界增添幾分色彩，給了她前進的勇氣和動力，電影里撐這種感情為“崇拜”，而我們凡人都管這個叫做“追星”，學生時代的少女們追星，和學生時代的少年們將某空老師、某澤老師的照片藏在被子里取暖的追星方式是不一樣的，女生們從偶像那張帥炸屏幕的臉開始淪陷，然后對他們的肌肉、人魚線、健壯的身材念念不忘，最后回歸到精神層面上來，平時文靜乖巧的她們會瞪著眼跟侮辱自己偶像的人大吵一架，也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別人，自己的偶像有多么努力和堅持。不置可否，我們都曾是小玉這樣的姑娘。

馬力在雨中為小玉歌唱，完成了他們的約定，那是馬力真正走進小玉的生活，也真正走進小玉心里的時刻。我們不能愛上一個想象中的人，哪怕你對他再熟悉，終究是夢一樣不真實的幻影。馬力出現(xiàn)在小玉面前時，是意見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小玉堅信自己的偶像不會輕易放棄，但渺小的她怎敢奢求馬力能記得自己的一個約定呢。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相遇的場景，不僅小玉是欣喜的，熒幕前的萬千女生也應如此。

鹿晗的歌聲震耳欲聾，小玉的眼淚混著雨水落下的時候，我也險些落淚了，想到自己輕狂又單純的年少時光，瘋狂地追星，迷戀著一個遙遠又切近的偶像，視為精神動力，倒真是給了我無限的勇氣。一旁的男友忽然推搡著我說，她是不是跟你追星一樣啊。瞬間有種隱秘心事被揭露的感覺，于是眼淚生生被逼回去。長大以后，我們偶爾也會覺得那樣的年歲幼稚又好笑，那時為一個并不認識自己的人奮不顧身、夜不能寐，意義在哪里呢，或許說不出來。

小玉成了馬力的朋友之后，電影沒有再做過多解釋，直接隱去這一段，開始講述十年之后的事。在這十年間，小玉是否跟馬力告白過又被拒絕了；她見證了馬力多少分分合合的戀情，始終守在他身旁；她是否嘗試過和別的人在一起，又因為放不下而妥協(xié)了；馬力對小玉是親情，友情，還是曾有過一絲絲心動呢？除了小玉，任何人都無從得知。

小玉對馬力的感情，從最初出于對偶像的膜拜和迷戀，到最后男女之情的深刻暗戀，我們能讀到的，不過是時間無涯里的一聲滿懷遺憾的嘆息。

愛一個人，還是圓一個夢。

我們?yōu)橐粋€人赴湯蹈火，在風雪中為他等，在烈日下陪他奔跑，在深夜慰藉他的寂寥，陪他度過艱難的時刻，見證他的喜悅，包容他、原諒他、愛護他，最后，只換來他一句“對不起”和“謝謝你”，值得么？

我們時常這么問自己。

歌里唱“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這樣為愛癡狂”；書里和電影里總有人不知疲倦地寫著追逐和拒絕的故事，仿佛害怕人們得到似的，所以上帝創(chuàng)造了“得不到”。

影片里，小玉總是隱忍著，看馬力要和江潔訂婚了，看馬力被戴了綠帽子，看馬力開演唱會重新回到矚目的舞臺，令她真正爆發(fā)的，卻是江潔的一句辱罵。在外人看來，那句“這么多年，你一直纏著他,心甘情愿當他的備胎”，也許說出來的真的是事實。可小玉，無法容忍這一句，所以才會和江潔比賽“酒吧高爾夫”。在感情里，她輸給了江潔，那么，在比賽中，即使拿命賭上，她也想要贏，這個這個小姑娘唯一想要堅守的驕傲。

小玉贏了，可她并不快樂，因為江潔輸給的不是她，而是馬力。

“你人生中最難忘的是哪一天？”面對這個問題，江潔想起馬力和自己分手那天的場景和對白，他們的愛情，敗給了現(xiàn)實，而面對馬力的無條件原諒和寬容，她是無法安心放下的。因為人們有時，情愿在感情里做“難以被忘記”的那個勝者，而不是“早就忘記了”的無足輕重的人。

最揪心的一幕，是小玉醉醺醺地站在門口，看著江潔和新男友爭吵，甚至被他掌摑的可憐模樣，本該心存竊喜的，這是人之本性。可馬力卻沖進了雨中，為江潔披上了外套，送她回家。

原來最后，我們感動的，從來都只有自己。

愛情里，大多數(shù)是這樣子。

《一代宗師》里，宮二對葉問說，“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我心里有過你，但也知道喜歡為止了。我選擇留在自己的歲月里了。”說著“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人，到底還是離開了。

最后，馬力沒有帶走吉他和江潔，小玉也去了別的地方，大概是想重新開始了吧。她仍是馬力的好朋友，只不過不再是能時時刻刻陪在他身邊罷了，十年來，小玉都未曾擁有過，十年之后，小玉也并未失去什么，只是擁有一段人生罷了。

小玉配馬力走這一程，風風雨雨，歲月在身后踏出一條蜿蜒的河流，哭笑著也擁抱這些回憶。

“我擁有的都是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如是而已。

那么你呢，看到這里，放下了，還是繼續(xù)用苦痛的方式成全著自己。

不如這樣，我們擁抱到天亮

杜鵑飾演的何木子真是極美的，棱角分明，揚著冷傲的眉眼，令人覺得，陳末和她在一起，真的像一個夢，何木子離開了，才是她該有的歸宿。

何木子和陳末的這段感情，說庸俗點，就是現(xiàn)代都市人總愛在酒吧里玩的賭局，抱著極大的勝負欲，不負責任地去征服某個人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有的假戲真做，有的露水情緣。但陳末和何木子，一是主角光環(huán)，一是顏值過人，

便讓觀眾以為這兩人不在一起還真就天理不容了。

王家衛(wèi)從前的故事里有這么無厘頭的戲碼嗎？無疑是有的。《阿飛正傳》里，劉德華愛上張曼玉，張學友愛上劉嘉玲，而這兩個女的都愛著張國榮；《重慶森林》里，金城武愛上林青霞，因一個瞬間，一句話或是一個笑容，都足夠攝人心魄，永無復生之地。

陳末和何木子的故事，詳細交代了為什么在一起，卻略寫了在一起之后的故事。但我怎么也忘不掉陳末在13月酒吧下等何木子下班，日夜風雨地等候著，而何木子，日復一日，步調(diào)總是優(yōu)雅，眉角的孤傲逐漸被他化為溫暖的笑意。

梁朝偉微笑的眼波還是同周慕云一樣，盡管這次陳末和何木子可以像平凡的情侶一樣相愛著，沒有世俗眼光的阻礙，沒有誤會，沒有哀怨和躊躇，可結果，就像周慕云和蘇麗珍沒能在一起一樣，他們還是分開了。王家衛(wèi)深知，這段愛情應該在最美好的時候結束，不然只剩得下日子里的繁瑣重復時，紅綠跳動的光影就不再那么迷人了。

何木子離開后，陳末不停地在自愈，卻總是失敗，時隔十年，他聽著《被遺忘的時光》時，心臟還是會出現(xiàn)危機。

我們可能這么愛一個人么？沒經(jīng)歷過，便沒有資格去否認每一種可能。不論是酒精中毒也好，還是念念不忘的死結，電影想讓我們看到的，還是情感恒久和純粹的珍貴，不受時間影響，一如既往。

一個人要有多不正經(jīng)，就有多深情。陳末便是如此。他那么會擺渡別人，一定是經(jīng)歷了很多段感情吧，否則怎么能有人無師自通到這么爐火純青的地步呢？可是，他又怎么能記掛一個人十年之久呢。

陳末在看到小玉對馬力的感情后，主動教小玉怎么當擺渡人，是因為他在小玉身上，看到了自己和何木子相識時堅韌的模樣，他以為，不放棄的人，總會有好運的。后來，在“九洞高爾夫”比賽中，小玉喝著眼前“魔鬼的階梯”，陳末看著自己和何木子很多年前的合照，想起自己為了放下何木子所做過的努力，故事重復著，人們的影子模糊而重疊起來，在不同的酒吧里，每天都有人相愛和分離，那么，永垂不朽和獨一無二的是什么呢？

小玉喝下了陳末調(diào)制的“答案”，說出了心里的答案；江潔摔粹了“答案”，自欺欺人也蒙蔽了內(nèi)心。而陳末，也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那就是“放下過去，重新出發(fā)”，這與馬力所說的“時間向前走，只有路口，沒有盡頭”是一樣的。

那么多年，他擺渡了很多人，這次，他選擇擺渡自己了。

收好何木子的照片，重溫最后一次何木子陪他等待明天的日出，這才算真正完成了十年前的告別。

仿佛天和地在挑選我和你

金城武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總是奇怪又讓人心疼的。《墮落天使》里的少年，因為吃了過期罐頭而不會說話，卻會在晚上為豬肉做推拿，說話是無意義的，如果表達的東西是對方所不理解的；《重慶森林》里的阿武，話很多，對著鳳梨罐頭絮絮叨叨，話很多的人似乎更孤獨。

而管春，我沒記錯的話，應該在張嘉佳的書里出現(xiàn)過很多次，分布于不同的故事中。管春和毛毛的故事，實在是很爛俗的梗，青梅竹馬、失憶、不告而別、重逢，這個故事本該是復雜的，但三言兩語就帶過的狹窄幅度，確實不足以表現(xiàn)這個故事。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出荒唐的鬧劇，每分每秒都讓人有些尷尬。

可是，金城武還是那個奇奇怪怪又讓人心疼的角色，這點倒沒變。

為了圓謊，而一直跪著裝殘疾人；為了毛毛開心，吃掉燒餅而變成香腸嘴；他說，既然不能改變毛毛，就改變?nèi)澜纾谑怯镁瓢傻木莆娙巳ベI毛毛的燒餅；為了印證“反向人”原理，他會用傷害自己來換取毛毛的好運。

這段故事的笑點并沒有真正逗笑我，淚點也沒能感動哭我。只是不免為管春滿腔熱忱的癡傻而贊肯。而電影給了管春和毛毛唯一一對喜劇收場，不知是為了補償金城武沒形象的犧牲，還是因為簡單不復雜愛情更容易有結果。

寫在最后的話

客觀來說，這部電影可以挑的瑕疵還真的蠻多的。于是兀自安慰著，去找尋影片中王家衛(wèi)電影的精髓所在。

王家衛(wèi)從來不會拍三個字的電影，所以這部作為編劇和制片人，沒有過高的期望，失望就不會那么重了。

能和屏幕中的梁朝偉在黑暗的電影院面對面靜默著，也覺得心滿意足了；可惜金城武真的老了。而杜鵑，真的很美，可惜我還是喜歡張曼玉多一點，無人能敵。

最后，還是期待王家衛(wèi)自己的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