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記(4)-醉春煙

6.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相老師講古詩,這畫面很容易想象。

我們這里也有河堤,寬闊又結(jié)實,太陽照在上面,水泥就泛起嶄新的白光。堤上光禿禿的,右邊是綠油油的田,一小塊一小塊拼接起來,左邊是瘦了一個冬天而深深凹陷的流水,旁邊沒有柳樹。還很冷的日子里,田里的草已經(jīng)長出來了,那些長長的草葉兒細如綠色絲線,挨著了手臂就會碰碎一些露珠。我記得有一個清晨,我和阿丘在那里分食一小包鍋巴。我們蹲在同樣長滿草的田溝里,后來索性躺在草葉上,露水觸到了脖子,涼涼的一驚,渙散開來變成一小片溫暖。我們舔著手指回憶那短暫的美味。我們蹲在淺淺的田溝里是害怕被大人發(fā)現(xiàn),躺在草葉上是那細草絲綠得太過晃眼,而油菜剛剛種下,青色泛紫色的植株比我們的拳頭大不了多少,不管是蹲著還是躺著,實際上都容易暴露目標。我有很多次都像這樣,秘密地分享著阿丘不知道哪里拿來的錢買的零食,而如果這來源不當,我也不用負責,因為我每天固定的零食都會分給她一半,阿丘也不怕挨打。

春風(fēng)一吹,操場上的大柳樹又活過來了,渾身變得綠油油的,風(fēng)一吹長長的綠條就搖晃起來。風(fēng)一吹,地上的泥巴也飛起來,有些地方?jīng)]有一叢叢雜草覆蓋,揚起一些黃色沙粒,地上不再平整,高年級的在起毛的地方挖出一些土坑。

樹杈中間有一只大鐵鐘,像一只長長的鐵桶。外面是銹紅色磨得較為光滑,從鐵桶里面垂下來一根粗鐵棒,連著一根粗麻繩,垂下來到了我們肩膀的位置。一下了課我們就去亂晃,食堂打飯的老師傅也負責敲鐘,專門守在那里驅(qū)趕。敲鐘是個技術(shù)活,鈴聲是敲三下為一組,一次敲兩組,每一下都要敲得有節(jié)奏,兩組之間要有停頓。我們一度想控制那個鐵鈴鐺,就能控制全校的上課時間,把它一再推遲。那個老師傅很高,我跟著一群孩子跑去湊熱鬧,我們從來沒有得逞。

放學(xué)后和阿丘去柳樹河壩,操場上的那棵是白柳,而柳樹河壩的都是立柳(滇柳)。這個季節(jié)它們長出了新葉,紅色的枝條,也長出毛毛蟲一樣的花絮,不過它們懶懶地,不怎么長葉也不怎么開花。在它們的樹干上,枝椏分叉處很多都有空洞,木屑落在腐爛出來的洞里。那些柳樹都是老樹了,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就立在那里了,在河的一岸的一角上占據(jù)著一個不小的地塊,一條細細的水渠和一條高出一截的小路隔開這片柳樹和紫紅色的田。大概有二十多棵樹,長成橢圓形的小林子,枝條都直直地立起來,它們堅硬挺拔,不像垂柳。這一片自然形成的積聚實在難得,于是從我外婆那一代起就把那里稱作柳樹河壩。它們是某一場夏天的洪水帶來的,這樣,我和阿丘就不能再爭辯這些柳樹到底是她家的還是我家的,只能通過搶先占領(lǐng)來奪取每一棵樹的所屬權(quán)。

那片林子中間有一棵橫著的柳樹最是蒼老,最受我們喜愛。它在離地半米高的地方橫向生長,中間稍微凹下去一些,形成天然的搖椅,于是它樹干的主要部分就被孩子們的褲子磨得光禿禿的,只有樹冠頂端還有少許枝葉。

我和阿丘去柳樹河壩,沉沉也跟著我們,其實是我和沉沉跟著阿丘。我們的主要樂趣就是坐到那棵橫生的柳樹上搖晃,那時候我們都沒有見過電動的旋轉(zhuǎn)木馬,那一棵柳樹滿足了我們對玩具和游戲的想象。我們按照順序爬上去。一人坐上去,一人往樹干上使勁兒推一把,樹干就左右晃動。阿丘很少推我們,但是阿丘坐上去我們就得兩人輪流推一陣兒。有時候我們?nèi)齻€人一起坐上去,我的腳就可以直接觸到地面,手也可以摸到地上的魚腥草,我知道樹干已經(jīng)壓到了地面。

柳樹河正對岸是我家紫紅色的田,跨過幾條田坎就是沉沉家。沉沉家在柳樹河壩的斜對面,先是一排白色石棉瓦房和四四方方的魚池,再是一小片黑色的矮房子,再往左在連接公路和他家小小的陽臺的那條小徑上就是一棵椿樹。

我和阿丘都愛到他家水泥鋪地的陽臺上去,因為他家里開著小賣部。但我喜歡去那里主要還不是因為這一點,而是我總覺得他家那個陽臺圍起來的院子很漂亮。陽臺建在河堤上,外圍用灰磚砌成鏤空,高出河堤約摸兩米,望下去的河堤只剩下一條狹窄的過道,通往右邊的魚池,左邊的菜園和公路,那河堤高出河的平常水位約摸兩米。陽臺的鏤空圍欄頂端稍微寬闊些,擺著各種各樣的花盆,粉紅和柔黃的月季,金黃色野菊花,紛紛從深色土壤里冒出來,那里并不向陽,每天早上太陽要很晚才照到那里,濕潤的土壤冒出瓷盆,冒出塑料盆的裂口,發(fā)出的陳年的氣味曾讓我向往。

放周末,我和阿丘去挖野蔥和魚腥草。外婆常常扛大鋤頭,而我?guī)缀跽J為小鋤頭就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它小小的一把,把手很短,被干燥的泥巴裹成淡淡的粉紅色。我和阿丘都有這樣的一把鋤頭,一到春天,我們就拿著各自的鋤頭站在每一個田坎邊。野蔥最愛生長在田坎上,魚腥草的積聚生長有固定的地方,那里每一年都長得繁密。我不愛吃蔥也不愛吃魚腥草,但是我拿回一把野蔥交給媽和外婆,她們就會做一鍋野蔥咸菜湯,而一小把魚腥草被拿來切成段兒涼拌。雖然這些都不是我愛吃的,但是它們氣味新鮮,吃一碗撒上野蔥的湯,嚼幾根魚腥草,就像把春天放到了肚子里。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塊長魚腥草的石壁。它在柳樹河壩隔了水渠的田靠坡的那邊。它斜斜地立著,一邊臨著田里收來的秸稈,一邊背著矮坡和坡上的旱地。可見它是一部分露出地面,一部分埋在土里,沒人知道埋著的那部分有多少。不知道那是一塊什么類型的巖石,它的四周已經(jīng)變成了青黑色,中間是帶些灰藍的白。顯然那是一塊打磨過的石頭,對著我們的一面平整,留下很多斜條紋的鑿痕。從土面上就開始,石壁上用正楷刻著一行行的字,看得出來,那是一個個名字。我們每次去挖魚腥草,都會刨開底下的葉子和泥土,想要得到更多一些的內(nèi)容,但是大部分已經(jīng)埋進地下,而靠近泥巴的部分已經(jīng)變成青黑色難以辨認,我們一個一個認那些姓和名,最大的成果只是數(shù)了數(shù)那些名字的數(shù)量。我問過我外婆,阿丘也問過她的外婆,她們都沒告訴我們關(guān)于這個石頭的任何有用消息。那是誰刻了字,又遺忘在這里的石頭?把它遺忘在這里,讓它和矮坡長成一體。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將變成一個無解之謎,在我忘記了它再想起它時我才注意到藏在它身上的許多謎團,而河流改道,倒進河里的耕地都已經(jīng)不可考證。后來的某一場洪水,沖走房子,沖走樹,沖走石頭,沖走了童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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