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給我爸打電話，打著打著，我爸激動起來，拉著我聊了50分鐘。

關于我媽的，她讓他很頭疼。

直到我告訴他，有電話進來，一會兒再給他回，他才有點不甘地結束，叮囑我不必回了。

一 空白

5歲前，我媽在我腦海中一直是空缺的。

5歲前，我都在鄉下奶奶家長大。對我媽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個偶爾拿著好吃的來看我的、有著卷卷的短發的城里阿姨。

因為生疏，所以她的熱情，讓我感到害怕。

惡意又庸俗的鄰居常常笑話我：“你看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你沒有。肯定是你爸爸媽媽不要你了。”我便開始大哭。奶奶會抱著我，慢慢把我哄睡著。

二 命好

5歲時，因為要回城里上學，我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家。

我爸的事業處于爬坡階段，每天只有早飯在家吃。每天晚上要么應酬，要么加班，經常加班到深夜。

我媽白天上班，晚上如果別人約她打麻將，她就去打麻將，讓我到姥姥家吃晚飯。

我于是成為一個脖子上掛鑰匙的小學生。每天放學后，回自己家寫作業。作業寫完，如果她還不回來，我就去姥姥家。

從我家到姥姥家走路要15分鐘。這暮色中的15分鐘，是我小時候最寂寞的回憶。

吃完晚飯，小舅會先給她打電話，確認她到家了，再騎車把困得暈乎乎的我送回來。

然后我自己洗臉刷牙洗腳，乖乖去睡覺。

別的媽媽每天要督促孩子寫作業，吃飯，洗漱，累得賊死。看到我媽如此瀟灑，紛紛夸贊我媽命好，有福氣。

她很是受用。

三 拒絕

幼時的我曾很渴望母愛。

看到我媽坐在那里打麻將，就爬到她膝頭。她每次都把我推下去，說我坐在她身上，她沒法好好看牌。

夏天的夜晚，大家愛搬張小凳子拿只小蒲扇去外面乘涼。乘涼時，我撒嬌，想讓她抱我，她每次都一臉不耐煩地把我推開：“熱都熱死了，抱什么抱！”

幾次以后，我就記住了，再也沒要求她抱我。總是和她保持著肢體上的距離。甚至再未和她拉過手。

6歲時看《聊齋》，特別怕畫皮。半夜驚醒，哭著跑去拍父母臥室的門。他們被吵醒，但是不開門，說要鍛煉我自理能力。我在他們臥室前哭，哭得累了，睡著了。

后來，哪怕再害怕，怕得要拿厚被子捂住全身，捂滿痱子，也不再哭。

四 蘋果餅

考高中前的一個月，是我印象中最美的時光。

我爸減少了應酬，她降低了打麻將的頻次。晚上早早回到家，我復習，她做飯，我爸靜靜在客廳看報紙或者讀書。

晚上熬得晚，她用烤箱給我做蘋果餅。做法是她自創的。我很喜歡。因為她很少認真做飯，所以我很是受寵若驚。

飄著蘋果香，就著小臺燈度過的苦讀之夜，是我十幾歲最美好的回憶。

五 暈車

小縣城高中教學質量很差，中考以后，我爸猶豫了一個夏天，把家中所有存款取出，為我交了巨額借讀費，去全市最好的高中。

高中離家75公里。我只有五一十一暑寒假才回家。

與父母的關系更為淡漠。初三那一個月建立起的溫情，很快稀釋掉。

我媽暈車，高一高二從未來看過我。高中三年，她來看我兩次，還是被我爸罵來的。

我爸此時已升遷。會趁出差來看看我，帶我吃點好東西。余下的日子里，他忙于事業。讓我媽來看我，我媽每次都說暈車。

有次我室友A的媽媽過來，帶我們去吃飯店。她媽一邊給她夾菜，一邊絮絮地說，這次給她帶了新的床單來，比較厚，以后睡覺不會冷了。

我一口排骨堵在嗓子，巨大的酸楚感從胃里劇烈地涌上來。跑到衛生間，大哭起來。

六 餓

高考那兩天，她一直在我身邊。我估分連重點大學都不夠。她一怒之下轉身回了老家。

我那時身上沒錢，加之心情低落，也不想向任何人借錢。餓了整整兩天，渴了喝點自來水。

餓得迷迷糊糊，我第一次感覺到：母愛不是無條件的。我考上重點，我媽才愛我。考不上重點，我就什么也不是。

兩天后，我爸才從我媽口中得知我身無分文，趕緊從老家搭車過來，給我送錢。

七 淡漠

上大學后，我和她的聯系更少。

可能是她老了，她開始給我打錢。于是我成為我們全年級生活費最多的學生。

我們的溝通和錢成反比。我認為她不愛我，很少給她打電話。她忙于打麻將，也很少給我打電話。

大四畢業前的寒假，我第二天就要回校。爸爸開會前叮囑她，好好在家陪我。結果，接了一個電話，她又要出去打麻將。

我懇求她，留在家里陪我。

她很好笑地說：我在家，你看電視；我不在家，你也是看電視。有區別嗎？

我：你可以陪我看電視，說話啊。

她：你自己不能看電視嗎？

我無言以對。

八 1000塊

2009年碩士畢業，我不顧全家反對，孤身來北京。我爸一怒之下揚言斷我的經濟來源。

2009年11月9號，北京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很深很厚。我全身上下只有五百塊錢。買羽絨服就沒法吃飯，吃飯就沒法買羽絨服。

她給我打了1000塊，讓我買件羽絨服。

我看著那1000塊錢，在取款機面前哭得涕淚滂沱。

我想，我媽一定是愛我的。

于是，我開始下意識地修補我們的感情。

只可惜，很多很多次，我打電話過去，她都心不在焉：“發財！”“你說啥？”“哎??該我起”“先不跟你說了，我快胡了”還沒等我說好，就啪地掛了。

后來我也不喜歡給她打了。反正她接到電話也沒什么欣喜，也影響她打牌。

只是對于那件羽絨服，我異常愛惜。八年了，每年都要拿出來穿一穿，穿完仔細送洗，再好好掛起來。

幾年后才知道，那1000塊錢，是我爸讓她打給我的。

九 任性

1

721北京暴雨那天，因為什么事，我們發生幾句齟齬。她一怒之下，拿著包跑出去。我和爸心一直懸著，反復打她電話，一直關機。

傍晚她回來了，我問她為什么不開機，她說忘記了。

2

她和我爸每年來京過年，過完一起回老家。有一年，我腳崴了。我爸讓她晚走兩天，在北京照顧我。拗不過我爸，她只好留在北京。

回老家那天，我估摸著她到了，給她打電話，沒人接。我急得趕緊找我爸，我爸說沒見她回來呀。我們急瘋了。

晚上九點多，她慢慢悠悠回家了。說下了火車直接去燙頭發了。手機鎖理發店柜子里，沒聽見。我說：“你難道沒想到我和爸會很著急嗎？”她說：“我一老太太，能出什么事？你們真是讓人無語”

3

我第一次去黎哥家見他父母，回家后，我很開心地告訴她：“黎媽給我五千塊見面禮”

她看著電視，面無表情地說：“咱們家那邊都是一萬。萬里挑一”

我很生氣：“每個地方風俗不一樣。人家東北的風俗不是這樣。這樣的話你不要再講了。”

4

去年九月的一天，她突然來電，說：“黎爸黎媽說什么了嗎？”

“沒有啊”

“什么都沒說嗎？”

“是啊，怎么了？”

“他們家是不是想拖著你啊，你歲數越來越大了”

我很生氣：“黎哥不是這樣的人！再說，咱們跟人家說得好好的，十一雙方父母見面。這還有不到一個月了，你天天瞎想算個怎么回事？”

她說話時，從來不顧及我的感受，總是把自己的有理由和沒理由的擔心一股腦兒說出來。

十 她是孩子

現在她要退休了。面對長長的日子不知如何打發。打麻將太久似乎也很無趣。

她打算開一家家政公司，鼓搗著先帶幾個人來北京培訓，然后再培訓別人。培訓成熟后，面向市場。

我爸反對，然后談及我媽這一輩子：我上學、高考、工作、買房、找對象，她從未操心過。老了還要各種折騰。

我說：“爸，你辛苦了。你這輩子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是我，一個是我媽”

我爸沉默一會兒，語氣突然從剛才抱怨時的高亢變得很低，很疲憊：“一個男人，得有責任感。不管是對工作還是家庭。”

十 我

心理學說：六歲之前，是一個人的人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在這個階段跟父母的分離，其壞的影響怎么估計都不會過分。孩子對這樣的分離還不可能產生清晰的理性判斷，但他會感覺到最信任、最依賴、最需要的人離開了他，把他“拋棄”了。這種感覺會很深的種植在他心中，使他不能夠再相信任何親密的關系，內心害怕被拋棄的恐懼感就會被激活，使他逃避這種關系，以避免重蹈覆轍。

我自卑、敏感、悲觀、暴躁、急躁、易焦慮，很在意別人的評價，不善于與人交際，甚至對建立親密關系有障礙。

從表象看，我是正能量代表、勵志妹子、自信的小太陽。但我的內心一直存在巨大的空缺，源于幼時安全感的匱乏，源于弱小時沒有得到足夠的愛。

李嘉誠對孫子保姆的要求是：哭第一聲，值班保姆必須第一時間出現安撫，否則要罰款。突然想起那個深夜在父母臥室門口哭累到睡著了的自己。

我一直很孤獨。哪怕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吵吵鬧鬧的聚會中，我依然覺得有一面透明的墻將自己和別人隔開。熱鬧的是他們，孤獨的是自己。

我一直覺得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雖然我收入高，有不動產，但我依然極度焦慮和惶恐。我擔心工作做得不好，領導和同事就不喜歡我——是啊，如果母愛都有條件，那么任何人對自己的好都是有條件的。

我媽一直認為我是要求高，才找不到對象。實際上，我一直認為自己不配被愛——是啊，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愛自己，別人怎么會愛自己呢？

我甚至對所有人之間的正常肢體接觸都深感不自在。我始終忘不了她不耐煩地把我推下來的表情和粗暴動作。遇到黎哥以后，他發現我特別喜歡抱抱——早上出門要抱，晚上回家要抱，睡覺的時候還要抱。他一直以為是小女孩式的撒嬌，其實是因小時候索要抱抱被拒絕。

還好，好的愛情可以治療童年的心靈創傷。我已足夠幸運。

十一 結局

2010年，我爸媽幫我出首付，在北京買了套房子。

A很羨慕：好羨慕啊，你有個好爸媽。我要是有個你這樣的爸媽就好了！

我說：我一直很羨慕你，你有一個好媽媽。我多想和你換換

A：我寧可父母對我不好，只要他們有能力幫我出首付就行

我心中嘆息：所有的人只能看到金錢賬戶。而如果親情賬戶可以計量的話，那你就是100萬，而我是赤字。你比我富有太多了。

我寧可花所有的錢，去買一個童年——一個媽媽愛我的童年。

最終，我花了很多年，讀了很多書，甚至上了很多節心理學的課，才慢慢變得有點自信。然后又花了很多時間，才終于學會和異性相處。又花了很久，終于可以和我媽比較平靜地談論她為什么這樣對我。

她說：”可能我生你時小（24歲），不太懂得怎么愛孩子“

我慢慢說出內心的感受，她惱羞成怒：你怎么就委屈了？我是餓著你，還是凍著你，還是打你了，還是不讓你上學了？“

我終于明白，我們的溝通只能僅此而已。

媽媽，我不會再去糾結這些問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愛我的孩子。而我寫下這篇文章，也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做一個像你這樣的母親。讓我的孩子，有一個媽媽陪伴著的溫馨童年，有充足的安全感，有一顆健康樂觀自信的心。我會陪年幼的你，做所有的事——無論這件事看上去有多么無聊，無論這件事是看電視還是說話。

黎沛沛，居北京。讀書和寫字是我治愈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