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道,街燈、穿梭的汽車和霧氣籠罩的街道。這是11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離開公司的那一個。風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風,直接透過圍脖灌倒脖子里。她覺得冷,但更覺得無聊,于是從包里掏出一根香煙,背過臉,點燃了。這時候,背后有個聲音喊她,“Mary,真的是你啊。”
她微微一怔,愣了一下,稍稍整理下圍巾,加快步伐繼續前行。這些日子,她有些精神恍忽,害怕街上有陌生人叫她,更害怕回到自己冰冷的出租屋。
她的職業是雅思導師。這幾個月來,沒有帶團游學的日子,她便拼命的加班,主動整理所有學生的檔案,或者為大洋彼岸的學生解決難題,再或者寫寫文案,甚至是些無聊的文字。總之,就是想賴在有保安把守的辦公室里,不肯離去。
“Mary,我是阿杰呀。”
這次她聽清了,確定后面的人真的是在叫自己。這個聲音她是熟悉的,想轉身回頭,卻在心里停頓了一下,忍住,沒有轉身,繼續前行。
猛地吸了口手里的香煙,扔了,火星賤到地上,有瞬間的燦爛。
她知道后面跟著的是一張怎樣的面孔。他們之間,十年了。她想面對他,卻又害怕自己不爭氣的淚水會瞬間決堤。罷了,不值。
她知道這幾個月,他也在找她,試圖關心她,但她卻不想接受他的憐憫和施舍。有愛么?她不知道,但事實卻清楚明晰的。有些事情,注定是一道證明題,結果已然紙上,要做的,只是一個求證的過程。
“Mary,你等等,讓我看看你好么?” 后面的男人試圖追上來。
男人越是溫柔,她的心里越是極盡的悲涼。仿佛置身斷壁殘垣的曠野之中,四周是蕭瑟一片,風嗚嗚咽咽,她沒有方向,想抓住什么,空中卻只有一只自己孤立無援的手……
眼淚奪眶而出,不想讓后面的男人看到,加快了步伐,思緒卻把她拉到十年以前。
十年前,她是辦公室的文員,而他,是制衣車間的經理。那天,他遞過來一份文件,拿文件的手特意抖了一下,眼神示意。她低頭看到,文件的稿紙上豁然地被鋼筆圈著幾個字,“我喜歡你”。那是他第一次有意的試探。他看她的眼神充滿迫切,而她的臉上,急速地飛起一片紅云。來不及思索,慌忙地轉過身,飛快地敲著鍵盤,打字。
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對她示好。再后來,就是他借工作之便,有意無意地來探訪。有時候,是塞一個小紙條,有時候又是小禮物,有時候是一個打包飯盒。年輕人的你情我意,自然而然地發展成為戀人。
她只是茫茫打工大潮中的一員,外來妹。還好,是英語大專畢業生,幸運地當了一名辦公室的文員。而他,本地土著,是家里有間加工廠的公子哥,在工廠里又擔著經理的職位,管理著流水線上幾百號人。這樣的懸殊身份,在所有的人看來,都是她高攀了。
她記得最清楚的一幕是,那天,當她提著百來塊錢的茶葉,被他拉到了他父親面前。面對他的父親,她禮貌地一句:“叔叔,你好”——這聲氣招呼,一直懸在半空,沒有人回應。
他那位“廠長”父親看也沒看她一眼,當著她的面,給他介紹著已經在他辦公室的另外一位姑娘,“這是小賈,皮革廠賈叔叔的女兒,你們有空多聊聊。”
桌上已然擺放著特級金俊梅,還有幾盒營養滋補品之類的東西。顯然和她提的茶葉一樣,也是新鮮出爐的外來品。
那時候,她不知道,那姑娘單單的一盒金俊梅,就是她茶葉價值的十倍以上。更不知道那位千金小姐,家里的皮革廠該有多大的力量。而他男友阿杰卻不識相地帶回了“窮酸相”的她。
顯然,他們家不接受她,棒打鴛鴦是必然的事。
不接受她,便有無數的理由。他家里的人嫌她是外來妹,沒有本市的戶口;嫌她的個子矮了,長相普通,配不上他們家英俊的兒子;重要的是嫌她的家境貧寒,沒有一點的經濟基礎,完全是沖著他們家“錢”而跟他的兒子談戀愛的。
這世間,總是有許多人會用世俗的眼光丈量著愛情,除了長相、外貌,便是家境。完全忘記了,愛情是兩個人相處的化學反映,除了情趣相投,還有學識,認知,觀念等等理念統一的相互吸引。
面對種種的壓力和指責,一度,她動搖了,她想放棄這段感情。可他卻一直堅持著。他說,他愛的女孩子,不須要多漂亮,只要她溫柔端莊;他愛的女孩子不用個子有多高,只要她知書達禮,情趣相投;他愛的女孩子,不用家境多么富裕,只要有情,此生寧愿喝百來塊錢的茶葉。
有情飲水飽。這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支撐著他們,又熬過了幾年。
“Mary,你消瘦多了,怎么還抽上煙了?我們回家好么?”后面的男人快要跟上來了。
回家?她在心里苦笑。依然不管不顧地往前走。讓她回家的這句話,幾年前好象已經說過了。
那是在他們愛情苦苦支撐了五年之后。他的廠長父親終于找人代替他,傳達了他的最后通牒,“如果你不離開我的兒子,我就讓你在這個城市生活不下去。”
后來,她果真就生活不下去。她每到一個單位上班不久,就被單位莫名其妙地解雇。最開始,她還不明就理,以為是自己的工作沒做好,直到有一次,有一個上級善意提醒,她才明白,原來是他的父親大人從中作梗。真是強龍地頭蛇,在這個城市里,她的父親象一只如來佛的大手,而她卻只是那只“孫猴子”,任憑她怎么跳躍,也翻不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只能乖乖地被地壓在五指山下,難以翻身。
她接受了他父親大人的建議,悄然地離開了那個城市,離她的兒子遠遠地,并斷了一切的聯系。
愛情,終究抵不過現實的壓力。兩個人的感情,象極了影視作品里的畫面,情深意切,你濃我濃,深情相擁之時,卻被中間橫亙下來的天幕,在他們之間隔出一條天河。而她們,也象被一群妖魔鬼怪強行的拉開一樣,有愛,卻生生地不能相見。那段時間,她心里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在,年輕的心,激情似乎能夠戰勝一切。多么困難的阻隔,多么遙遠的距離,都不是問題。
那天,當他幾番周折,輾轉了幾個城市,最后終于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那一刻,她看著他頭發象稻草一樣地在頭上亂七八糟,白色的襯衣領口已有了黑黑的印痕,衣服臟兮兮地,幾天沒洗臉的樣子,嘴唇甚至干烈地起了水泡。但他那個樣子,在她心里,卻是她見過的最美的風景。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承受所有的苦都值得,所有的折磨也不過是過眼云煙。愛情,讓一切勢不可擋。
當時,她聽到的就這是句:走,跟我回家!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那一刻,她就在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將來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她都愿意將這一生交付給他,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當天,她就跟他回到了這個城市,租了個小房子,直接過起了同居的日子。
那個家庭也一直沒能接納她,直到她有了第一個孩子以后。
奉子成婚,到底是有名份了,也算那個家庭的一種妥協,也算是一種接納。盡管,那位父親大人依然是冷眉冷眼,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她心里也認了。在她的心里在,堅定了愛情的信念,更信奉唯美的愛情,有情飲水飽,何況他們之間這份愛情堅持下來如此不易。
“Mary,跟我回家吧,我們還有孩子。”后面的男人不甘罷休。
聽到孩子,她眼里的淚水一瀉而下,直接流行了兩條河。她快速地用手胡亂地抹了下,加快了步伐前行。
是的,婚禮后幾個月,他們便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一個孩子是女兒,過了兩年,又生了個兒子。按人們的說法,一兒一女的家庭,剛好是一個“好”字,是極其的美滿和幸福的。兩個孩子一直“爺爺、奶奶”地叫著,那對老人的臉上開始了有淡淡的笑容,只是,看她的目光依然淡淡地,冷冷地。
本來就心存介蒂,她在這個家庭里生活得小心翼翼。日子也開始慢慢有了起色。她努力學習,專業考了國內的英語八級,雅思也考了7.5分。順利地當上了雅思的導師,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白領。她以為,最艱難的時期已經走過了。如果不出意外,她的日子便會象所有幸福的小家庭一樣,過得平淡無奇,卻幸福美滿。
可事情終究是來了。
那天,也是這樣的夜色,她正要開門回家的時候,幾個小混混模樣的年輕人,拉扯、推搡著把她逼到黝黑的墻角。她以為遇上盜匪了,嚇得臉色的鐵青,語無倫次。
“別怕,只是讓你欠債,還錢!限你半個月之內,交出五十萬,否則,利滾利,讓你脫不了身”小混混們威脅帶恐嚇著,丟下一張紙條,揚場而去。
聞聲趕出來的婆婆,看到這一幕,沒有安慰,兩片嘴唇像是雞啄米似地,“喲喲,這怎么得了喲,好人你不交,竟然把這些的地痞流氓惹上門來,叫我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喲。你真是我們家的掃把星”。
幾年前掛在嘴上的“掃把星”的理論又開始在她的兩片薄嘴唇里吐出來,輕飄飄地,象一個個氫氣球,滿天地亂飛。
原來,是她不爭氣地弟弟,借了高利貸。弟弟跑了,這把火卻燒到她這里來了。
這些年,她生活的小心翼翼,謹小慎微,就是怕她的婚姻再惹出什么麻煩來。卻沒想到,這船卻翻到他弟弟這里。
五十萬人民幣,對這個家庭來說,并不多。但卻是一個炸彈,足以讓她們的婚姻爆得四分五裂。特別是在這樣的一個家庭。
婆婆的“掃把星”理論,公公的本就不應該進這個家門的言語,又開始象個蜜蜂一樣,整天在他們夫妻的耳邊翁翁響。
終于,他扛不住了,說了句“我們離婚吧”。
再堅硬的石頭,會也滴水石穿,再堅定的信念,終究抵不過時間的風蝕。終于,她弟弟的“高利貸”事件,成了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堅持快十年了,到底,他抵不過家庭的對抗,承受不了長久的壓力。她知道他接受了現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知道他忍受不了這個富裕家庭對他的經濟封鎖。
到底,還是輸給了時間,動搖,妥協,直至放棄。
真相總是如此的殘酷,愛情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有些結局,在開局就已經明了,一切只是時間問題。就象謝延鋒和張柏芝的愛情,在“艷門照”發生的那一刻,離婚便成了定局,任憑張柏芝如何努力,已無翻篇的可能。
想通了這一切,她毅然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凈身出戶。這一天,是兩個多月以前,是他們愛情堅守了近十年。
木已成舟,何必又來糾葛。她不想再與后面的男人再有言語。
街邊的店鋪里,留聲機里傳出陳奕迅的十年:
十年之前 我們還是一樣是朋友
十年之后 這一剎那淚晚流
若那一天
地球剎那已經變成了荒原
誰還守護 在你的身邊……
那天你揮揮手 跟我說要走
轉身后淚是否在流
明天我翻起了 熟悉的衣袖
想起我們有拉鉤
……
十年之前,十年之后
人事兩云煙
故事到這里本該結束。可她的心里卻有了一連串的故事。她弟弟告訴她,那些放“高利貸”的小混混都是他的父親大人的陷害,而那個曾經的賈小姐,在幾個月前已經離婚。此刻,他們的兩大家庭正準備盛大的事業聯姻,甚至有謠傳,那個賈小姐已不能生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