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德準備燒水洗個澡。當他一屁股坐下去燒火時,只聽“咔擦”一聲,灶間里的那把小椅子垮掉了,害得阿德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院子里的阿芬聽見動靜,連忙走進來,一看,頓時樂了:“哈哈,早就跟你說過,把破椅子給扔了,就是不聽。這回總該扔了吧。”
誰知阿德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嘟噥著說:“我再去修修,能修好的。”阿德年輕時就是個木匠,修復一些小家具是輕而易舉的事。
“你這瘟老頭,年紀越大行為越怪異了,一把破椅子值得你這樣瞎操心嗎?”阿芬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不是閨女她們小時候最喜歡的椅子嘛。”阿德依舊輕輕地嘟噥了一句。可是就這一句話,卻把阿德自己還有阿芬的思緒都扯到了舊日……
那會兒,阿德阿芬家的三個閨女正是嘰嘰喳喳愛拌嘴的年齡。大的阿波九歲,已經上學。小的兩個,阿珍七歲,阿雅六歲,還未上學。
有一天,阿德趕集回來,買了三把小竹椅送給三個寶貝閨女。阿德本來以為女兒們一定會欣喜若狂,紛紛抱住他撒嬌說“阿爹最好了”。誰知這回非但沒有享受到女兒們的甜言蜜語,卻瞧見她們正在為小椅子的分配而吵得不可開交。原來這三把小椅子,有一把的椅面很白凈很漂亮,而另兩把的椅面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子斑”。女孩們天性愛美,誰都搶著要那把白椅子。阿德笑呵呵地看著她們拌嘴,卻不去阻撓。倒是阿芬忍不住數落起大女兒來,要她讓著兩個妹妹。阿波一聽頓時眼淚汪汪了。阿德看了心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大的小的都是自己的親骨血。他便拉了拉阿芬,說:“讓小人們自己去解決吧。她們會有辦法的。”
果然還是阿德了解女兒們。不久,女孩們就想出了一個絕妙辦法:晚上由大姐阿波負責,把小竹椅都放在一間屋子里,拉滅燈,然后三姐妹從大到小,一個接一個地進去摸椅子,摸到哪一把就算哪一把。毫無疑問,這個辦法是阿波想出來的,因為她是三姐妹中最有文化的。可愛的是阿珍和阿雅兩個小家伙又是拍手又是跳腳,表示一百個贊成,還很崇拜自己的姐姐居然那么聰明。
阿德阿芬聽說了女孩們的決定后,相互對視了一下,然后各自心照不宣地笑了。
晚上,阿波第一個進屋去摸椅子。阿珍和阿雅雙雙站在院子里雙手合一朝天拜起菩薩來,口中念念有詞:老天保佑,菩薩保佑,阿彌陀佛!姐姐不要摸走白椅子。
阿德在一旁看得又心疼又好笑,他真后悔買小椅子時沒有好好挑選,他應該挑三把一樣漂亮的白椅子,或者干脆買三把都有“黑子斑”的小椅子也行,怪只怪自己太不懂小女孩的心思。不過看她們這樣吵吵鬧鬧的,阿德覺得也蠻有意思。
答案出來了,自然是擺在禿頭上的虱子——阿波摸走了那把漂亮的小椅子。阿珍和阿雅雖然很羨慕,可是對于自己摸到的小椅子也鐘愛有加。搞笑的還在后頭,兩個小女兒自得了小椅子后,就寶貝似的珍藏起來,卻趁姐姐阿波去上學時,輪流坐那把小白椅。阿芬笑壞了,手指著兩個小丫頭開玩笑地說:“椅子是用來坐的,越坐就會越漂亮,一直不坐會很快老掉的哦。”兩個小姑娘一聽媽媽的話,頓時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從屋里搬出自家小椅子,又把阿波的椅子搬進了屋子里。為了讓自己的小椅子越來越漂亮,阿珍和阿雅總是搶著邀請來串門的鄰居坐自己的小椅子,不明事理的鄰人還一個勁地夸贊阿德阿芬養了一對好孩子。
那些日子里,三個女兒總是一忽兒大吵大鬧,掃帚畚斗晾衣桿是她們慣常使用的斗爭武器;一忽兒又親熱得好像三塊牛皮糖似的粘成一團……阿芬有時候脾氣不好,會大聲呵斥三個女兒安靜一點,不許胡鬧。可是阿德卻從來舍不得罵哪一個。他常勸老婆:“家里吵吵鬧鬧的多熱鬧!就怕孩子長大了,都飛走咯。”
阿德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仿佛一夜之間,三個女兒就像三朵美麗的花,漸次開放了。悄悄長大的女兒們再也不愛爭奪他的懷抱和膝蓋,卻和阿芬熱絡起來。娘倆四個常常唧唧咕咕地湊在一起說些女人家的秘密,阿德想豎起耳朵去聽,卻又不好意思。他,似乎成了這個家庭中多余的人。
阿德曾經也是女兒們的香餑餑啊!那會兒,只要有人問起三個女孩子長大了想嫁給誰,她們準會異口同聲地回答:“嫁給阿爹!”每當這時,阿德就只會“嘿嘿”的傻笑。也總是在晚飯后,阿芬去干家務活了,女兒們便一窩蜂似的涌向阿德。一個女兒偎在他的懷里,一個女兒搶占他的左膝蓋,一個女兒霸住他的右膝蓋。她們并不老老實實地呆著,一個一根根地數他的胡子,一個手拿橡皮筋要扎他的頭發,一個更絕,非要把他的鼻子摁成豬八戒的鼻子不可。阿德不躲也不避,任由她們胡鬧。倘若剛好有鄰人來串門,見此情景,總是不忘取笑阿德是七世沒有生過女兒,所以這輩子才會這樣寵著她們。
然而女兒們終究是長大了,一個個地成了新娘,嫁給了那些幸運的小子們。隨著女兒們出嫁,家里凡是和女兒小時候有關的東西也一點一點地在破損在消失。就如那三把曾經帶給女兒們諸多快樂的小椅子,有兩把不知是在哪一天哪一次突然香消玉殞的,如今獨獨只剩下阿波的那一把了。但是小白椅也早已失去往日的美貌,而更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阿芬好幾次想把它塞進灶洞里當柴火燒,是阿德一次又一次寶貝似地搶下來,嘟噥著說:“好用著呢。”
? ? 其實,三個女兒都挺有出息。阿波夫妻在杭州開了一家公司,前幾年又在西湖邊買了一套房子,定居了下來。阿珍和阿雅雖然留在寧波,可是都生活在繁華的中心區。阿珍夫婦開了一家飯店,生意紅火,就是很少有休假的日子,越是節假日越忙乎。阿雅是個老師,生活工作很有規律,可是雙休日的阿雅卻比上班還忙,要么帶兒子去學鋼琴學圍棋學跆拳道,要么帶他出去郊游長見識,卻總是沒有時間回鄉下看望父母。
? ? 三個女兒也都孝順,她們曾再三邀請二老去她們家長住,說小區環境美也熱鬧,不會寂寞的。可是在農村自由慣了的阿德阿芬卻消受不了了城里的舒適,正如三個女兒現在也已經不習慣農村的冷清和破敗。
? ? 阿芬雖然是女人家,倒想得開。她說,孩子就像鳥兒,長大了自然要往外飛。她只希望女兒們能偶爾飛回來看望一下舊巢里的兩只老鳥。
? ? 阿德明明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卻生性多愁善感,他寧愿女兒們一個個都是沒有出息的農民,只要呆在他跟前就好。
可是,女兒們還是像小鳥一樣飛走了……
阿德決定了,他要把阿波的小椅子修得結結實實漂漂亮亮。今年春節,他還要坐在小椅子上,告訴三個正上小學的外孫和外孫女一個有趣的故事,保管他們笑得合不攏嘴。
嘿嘿。阿德光想想就笑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