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歲的時候,每次犯了錯,爸爸都幫我記上,攢夠三件,就打我一次。
小時候挨打是很有儀式感的,一般會在黃昏左右,爸爸下班,坐在我家沙發上。沙發背后是一扇大窗戶,黃昏的光透進來,柔軟的給他打上層溫暖的暈圈,我立在他面前,從第一件事開始講起,闡述自己當時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錯兒,有沒有傷害到別人,該不該打,打的話打幾下。
陳述完相關問題后,爸爸才會開始打我,這讓我有種罪有應得的感覺。爸爸打我,只打兩個地方,手掌心和屁股,其他部位從不打。現在我稱其為一場有預謀的控制。
一般發生什么樣的事情會被打呢?好多都記不清了,只隱約想起些,比如,小時候姥姥照顧我,在我看來,她有些胖,又總是穿著黑灰色的衣服,像一頭移動的大黑熊。于是我就把這個念頭說出來,我說:“快看,姥姥像一頭熊!”然后,姥姥就哭了,坐在沙發一角,把手肘搭在沙發把上,嚶嚶地哭。而能被爸爸媽媽看到的話,就要等到黃昏他們下班再哭,姥姥坐在那里哭的時候,黃昏的光透過沙發背后的玻璃窗流進來,也給她的背打上一層金色的光,更顯得姥姥楚楚可憐,甚至有了寄人籬下的悲戚感。
于是,我被記上一賬“不尊重老人”。類似的事情攢夠三件,就會挨一次打。
爸爸打我很有技巧,每每先問我要被打幾下?我小我傻,總回答:“十下!”長大后,爸爸告訴我,這十下的力度也不同。第一下,要溫準狠,疼得我鉆心。第二下、第三下就輕一點,到第四下的時候,估摸著我的痛感消退了,就再狠狠來一下,讓我誤以為十下都是同樣疼。
當一個小孩感到疼痛的時候,自然就會想哭,甚至要哇哇大哭。可是每每這個時候,爸爸就會嚴肅的對我說:“不許哭!”就這樣,每一次挨打后,心里的委屈,身上的疼痛都被活生生壓了下去,久而久之,我變成了一個被打,很疼很痛卻不會哭的小孩。
那個小時候被打,卻不被允許哭的小孩,長大后會怎樣呢?
當被打,不許哭,這種行為經過多次長時間的強化后,就會塑造成孩子的一種行為模式。在她成人后,遇到類似暴力情境,甚至生活、工作遇到的委屈時,行為模式會告訴她,不許哭,于是她不會哭出來,不會憤怒、不會吵架。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這種行為是很自豪的,因為面對困難,面對被他人的不公正對待和被侵犯行為,都不會哭,這看起來多堅強啊。然而事實是,不哭不代表無動于衷,而是習慣性地把這種憤怒壓抑了下來,采用的防御模式就是漠視與麻木。
麻木好嗎?我們都知道當然不好,這是情感、情緒被阻斷的外在表現形式。因為表現委屈和憤怒不會被接納,所以干脆就絕望而放棄了。就像對嬰兒的哭泣訓練,只有當嬰兒不哭時才給奶吃,久而久之,嬰兒真的就不再歇斯底里哭了。那不是訓練乖了,而是嬰兒深深地絕望了,對父母絕望,反正哭也不會得到回應,所以干脆不再哭了。嬰兒的需求也就不再被看見,成了一個被看不見的小孩。
另一個被壓抑的后果是,這樣的孩子長大后,戀愛中,不會表達憤怒,總愿總結反思自己的問題,就像小時候說姥姥是狗熊不對一樣,長大后的這類孩子,無倫任何事,都會先從自己的角度反思自己的過錯,是不是自己沒有足夠尊重啊,如果自己換種方法是不是好一點?
可事實又是什么呢?對于小孩子來說,她是否真的能理解尊重是什么意思?而大狗熊的比喻是否是因為她想象力豐富而又善于形象表達的一種方式呢?當然由于擅于內省,那個小孩熱愛極了心理學專業,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后來記起一件事:讀高中的時候,學習表演,結果在課上,我怎么都不哭,不會哭。沒有這個情緒。老師就安排我看悲傷的電影。看了《泰坦尼克號》沒能哭出來,直到看了張柏芝和任賢齊的《星愿》,才終于哭了出來。是那種借著被感動的推力,使勁釋放自己體內的情緒的大哭。現在看來,看悲傷電影是打通身體積壓情緒的非常好的方法。
你可以把情緒視作能量,沒有好壞之分,它只是一種能量而已。
而處理能量最好的方式,就是釋放和疏導,因為你越是打壓它,它反彈的力量就越強。
所以不同的父母會養育出不同的孩子,因為對于同一件事情,不同父母有著不同認知。
我一個很好的女朋友,23歲,她總說自己有著32歲的心理,太早熟,活得累。我想了想,不是啊,因為同樣有很多32歲的人,和她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于是跟她說,這不該被叫做早熟,而是認知,你雖然只有23歲,但是卻有著超過同齡人的認知水平,也就是說你的學養與見識高于同齡人,才會讓你對同樣的問題有更深刻的理解與判斷。所以“早熟”兩個字,在這方面講就是一個偽命題了。
小的時候,我們是沒有反抗能力的,父母在孩子心里又有著神圣的地位,很多時候像是真理般的存在,所以不會覺察出父母哪些行為是欠妥的。于是,不讓哭這一行為,經過多次的強化之后,就塑造出了孩子身上的一個特質。這樣的小朋友,如果在內心深處認同了父親的做法,認同了不哭是正確的,那么長大后,就不會憤怒、不會吵架,不會發火,變得像是逆來順受的樣子。而真有不會憤怒的人嗎?當然沒有,那么那個憤怒去哪里了?被壓抑到了身體里,甚至潛意識深層。
壓抑了憤怒和攻擊力,結果讓我活得不自在,如果一個人不能直接對別人表達憤怒,而是繞著彎去表達攻擊,這在心理學上就是被動攻擊,例如不直接拒絕別人,而是拖延。或者在吵架中,以回避漠視姿態回應,也就是冷暴力。
在親密關系中,總有些人是不會提需求的,明明心里有很多需求,但就是無法開口,小時候被打后的委屈需求原本可以通過淚水流出去,但是這些能量被人為制止,沒有流動,而是硬生生被壓下了,所以孩子慢慢就會形成一種潛意識,我不能提需求,我的需求是不會被滿足和理解的。
因為你打我,不準我哭,就是關閉我需求的通道。只有你(父親)可以有需求(打我,以糾正我的“錯誤行為”),而我(孩子)不能哭(需求不被看見與認可)。所以那些小時候被打,卻不能哭的孩子,長大后在親密愛人面前也是不會提需求的,這勢必也壓抑自己的內心。
每個人心理都有大量的憤怒,你能否覺知到你的憤怒,你能否合理表達你的憤怒,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標準。弗洛伊德說過:一個人能否合理表達自己的攻擊性是健康的重要標準,如果一個人做不到這些,就必然有心理疾病。
比如某個人一直有便秘的問題,而且很嚴重,經過心理分析,發現了她的病因,因為她一直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生氣的時候決不說話,把憤怒全部憋在肚子里。她覺得生氣的時候,說得話也很傷人,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表現在生理上,就是便秘,之所謂“不放”。所以老百姓常說的一句很俗的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就是這個道理。很多民間看似很粗俗的語言里,都有著最簡單與深刻的道理。
其實任何一個人,如果你是一個過分好的人,通常就認為在處理內疚方面你其實有著很大的問題。
悲傷、憤怒、恐懼、內疚和嫉妒、羞恥,這都是我們很重要的生命能量。要想把真實的自己活出來,就要去理解和接納這些東西。羅杰斯說:“愛是深深的理解和接納”。通常我們把這句話理解為對別人的愛,但其實這句話要同樣放在自己身上,深深理解和接納自己。所謂的理解和接納通常就是你心理的那些所謂的陰暗面。
非常有意思的是,一旦當你做到深深理解和接納這些所謂的陰暗面時,他們就會成為你生命中很美好的一部分,當憤怒發泄出來后,當委屈被哭訴出來后,你就能夠感受到這種生命能量流動了。《皇帝內經.素問.舉痛論》中說:“通則不痛,痛則不通。”當你感受生命力的流動后,人也就通透了起來,也會變得更真實更有生命力。
欲望、聲音、憤怒、喜悅、愛、恨、高峰體驗、歇斯底里等這些其實都是一回事,都是熱情。先是黑色的熱情流出,被擁抱后,你會發現原來這就是生命力!
熱情流動起來后,你才能享受到,人與人之間熱情流動的感覺多美好,這時你會體驗到,誰付出誰索取,誰對誰錯,都沒那么重要了。
分享個小故事,來體會一下:
我小侄女會理直氣壯地要愛,生氣了就要你哄,發脾氣了也要你哄才會好,到現在6歲了,還是會要你抱抱她夸夸她,毫不掩飾對你的依賴和需要,所以大加對她的愛好像也會多點。她像小太陽一樣,永遠熱情和快樂。
相反的故事,也來一則:
我1歲就被送到托兒所,在那里過得并不好,我媽很引以為傲地說,我2歲左右就會乖乖坐在樓梯上喝中藥,從不讓她費心。其實我不是不怕喝中藥,只是不敢讓媽媽費心。我怕媽媽不要我,怕我會一直呆在托兒所里。不是我想乖,是不敢不乖。現在長大了,和我媽一直不親,和人也很難保持親密關系,很痛苦。
我5歲,爸爸媽媽和我分房睡,我很怕很緊張,他們卻依然關燈留我自己在黑暗中,從那時起,我開始恨我的父母。而我媽經常像別人炫耀,和我分睡的過程恨順利,夸我很獨立。現在,我只有每周日晚八點,給他們打一個例行電話。
通過上面的三個小故事,我們更能體會到,要讓情緒流動起來,才會有健康的心理,否則就會被阻塞在那里,衍生出其他連累。弗洛伊德說,性與攻擊的需要是人類的兩大本能。現代客體關系則說,關系才是一切。也有心理學家整合了這一點,說既有需要,又有關系,需要驅使著我們建立關系。
在來看父母方面,一位要求自己孩子不許哭的父親,他背后的需求又是什么呢?
爸爸的整個青春都是在部隊度過的,部隊的規矩就是無條件地嚴格服從命令。我曾經問過爸爸,為什么打我卻不讓我哭,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就說不讓哭就是不讓哭唄。
從教育經歷背景看,他一是沿襲了一些部隊作風。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二是控制欲。
這一是源自他身為五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從小就管理弟妹,并且在父親的原生家庭中,小時候犯錯也是要接受肉體懲罰的。他長大后,當自己活得還不錯時,自然也會默認這種教養方式。二是在部隊時帶兵,三是在現有單位做主任。他從小到大都處在管理者的位置上,這會讓他很自信,自己的教養方式正確,也會讓他有很強烈地控制欲望。當然反過來說,也正因為有控制欲望才會成為領導。無欲無求的人,一般不會參與到權利爭奪中。
按照年紀計算,那個時候正是父母的三四十歲,也就是所謂的中年危機階段,他自己是否有些工作上、生活上的需求,不能正常宣泄,抑或他自己就是在采用壓抑的方式生活,所以不許哭,也是他潛意識對自己說的話。不許哭,中年男人對婚姻的無奈不許哭,對事業的艱難不許哭等等。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也就是說,我們對他人的要求和命令里,往往隱藏著自己的需求。
除此之外,先讓孩子自己陳述理由,勢必造成孩子罪有應得挨打的心理,會減輕打人者的內疚。相信每一個對孩子吼叫甚至動手打過孩子的大人,無倫你給出自己什么理由,事后都是會出現內疚感的。所以要看清,當我們以管教為理由打罵孩子時,到底是出于自己的需求還是孩子的需求。
一次,我遇到一位護士媽媽,她跟我陳述,自己孩子不聽話,她給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報了很多課外輔導班,但兒子成績總不能讓她滿意,兒子對她的苦口婆心更是聽不進去,這讓她非常非常生氣,所以她就來問我,該怎么管教兒子?
從她的描述中,我們發現,她非常希望兒子成績優異,出類拔萃,將來可以考上好學校。我問她你對自己現狀滿意嗎?她有點愣住,沒想到來問兒子的問題,會被問到自己。想了想后,她告訴我,如果當年她能夠好好讀書,努力考上更好的學校,現在就不用當護士了。她認為護士不但累,掙錢又少,社會地位也不夠高。而她目前的職業局面,都是因為小時候沒能好好學習造成的。
我又問她,你小時候父母是怎么培養你的呢?她的話匣子一下子全打開了,滔滔不絕地跟我說,小時候家住縣城,父母沒有培養孩子的意識,所以她什么特長也沒有,每天就是瘋玩,上學也很簡單。我問她,那段時光你快樂嗎?她說,快樂呀,可是快樂又有什么用?快樂現在也還是當護士啊。
聽完她的描述,就會知道,她對兒子的良苦用心,是對自己現狀的不滿意,對自己現狀的不滿意,是源于小時候父母沒能培養自己。于是她給兒子報了無數的特長班,不能接受兒子在這樣的培養下,還拿不出她想要的成績。更無法理解,自己為了兒子的美好前程,費勁心思的培養兒子,為什么兒子還不領情,不聽她的話。
事實上,她對兒子做的一切并不是兒子的需求,而是她自己的需求。我建議她既然不滿意自己的現狀,可以現在進行自我培養啊,可以去讀書,去學習,這個社會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學習途徑了。還建議她能力達到一定水準后,可以試著換一份理想的職業。她雖認同這個建議,但認為自己年紀已經很大了,不如把心思和精力花在培養孩子身上。事實上,她剛剛三十歲多一點,還是非常年輕的年紀。
這也是我們常常見到的把自己夢想加附到孩子身上的例子。只不過,現代人都知道這一點,這位護士也知道,所以她并不覺得自己有把自己的夢想加給孩子,而只愿意相信是為了孩子自己的美好明天。
所以當我們以家長的身份面對孩子時,請多問問自己,用這樣的方法對待孩子,到底是為了孩子的需求,還是我們自己的需求。
童年期好的養育,就像父母給我們種下了一顆種子,你被允許做自己,而且你體驗到了黑色能量可以如何被轉化,這有多美好,并且,你還將父母內化到心中,成為你自我觀察的一面鏡子。
你的真實需求被看見,你的無助委屈被接納,你有強大地無條件的愛與支持,你自然會長成一棵健康的小樹。
如果你說,我已經長大了,父母不能改變啊,沒有那樣的養育怎么辦,沒關系啊,榮格說:青春期和中年危機是自我修復的兩個最好時機。你可以自我養育。
“我選擇、我自由、我存在。”存在主義哲學,可以概括為這樣的三句話,其中的關鍵是選擇,你的選擇決定了你是誰。
主動地,帶著主體感地去做選擇,很重要,這才最終塑造了你是誰。
從嬰兒到幼兒,到少年,到青年,到成年,再到衰老乃至死亡,一個能量體會是一個完整的展開過程,它非常復雜,不可能再由其他任何人完成,只能由你自己完成。
你可以自己養育自己。何時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