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銳思
(一)
天邊放出了一片藍色,在窗子上鑲成一幅大畫。太陽躲在云的后面,給畫上的云鑲上幾道金邊。云是圓滾滾的一片,上面凸出一小片白,加上太陽的映襯,更加像個元寶了。太陽雖然隱藏在云的身后,可依然毒辣,岳翰睡覺沒拉窗簾,陽光便直勾勾地照在了岳翰的眼皮上。
岳翰睡醒了,他坐起來佝僂著身子,手胡亂地在床邊摸著、拍打著床,一邊拍打一邊往床邊挪著身子。兩只手拍空了,興許是用力比較猛,岳翰重重地從床上摔了下來。他怕聲音吵到外面的父母,就趕緊坐在地上,揉了揉手腕。他摸了一摸,卻感覺自己摸到的不是胳膊,而是一堆干柴。干柴被堆在角落里放了好久,干枯的沒有一點水分,唯一的好處就是,它還沒有被劈開。岳翰并不覺得奇怪,自從他得了青光眼,每天的日常活動就是吃完了飯嘔吐,嘔吐完了休息一下再吃飯,這成了個循環。他是急性青光眼,急性青光眼的一大病理特征就是惡心嘔吐。他瞪大了眼睛,想揉揉胳膊,可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團黑紅色的霧,黑紅色的楓木地板形成的霧。他把胳膊抬到自己的視線范圍之內,用力地揉了揉,時不時拿指甲扎一下胳膊,好讓自己覺得,長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干柴,而是血肉交融的胳膊。
他站起身,佝僂著身子摸著床的邊角,兩只腳蹭到窗前。窗上的大畫經過他的眼睛,也框上了一道黑色的相框。這相框實在是太過厚實,貪污了畫上的大半景象,只剩下一點點藍色和元寶狀的白云的肚子。這幅天然的畫在他眼里,也成了掛在墻上供人欣賞的油畫。其實也差不多,沒點美術知識,根本看不出這畫是好是壞。只能看看作者是誰,來判斷這油畫的好壞:名家畫的,只畫一群羊都是好畫。如果沒標注作者是誰,那就看相框:如果有點破,就說明是歷經歲月流傳下來的畫,這么多年流傳下來的畫,也絕對是好畫。
看來欣賞油畫不需要視力多好,只需要保有對畫家的尊重就好了。岳翰這么想著,從床邊順手拿來自己的衣服,把衣服搭在腿上。衣服被放在床頭,被太陽烤了一早晨。他準備整理一下衣服,卻被衣服燙了一下,趕緊把衣服扔到了一邊:這衣服是黑色的,看著這衣服,自己徹徹底底成了個瞎子,眼前只剩下了黑色。岳翰把衣服摔在地上,用腳使勁地跺了兩下,心里想著自己該拿件什么衣服穿。可他實在是沒有其他顏色的衣服:無論春夏秋冬,他的衣服永遠是黑灰白三種顏色的。他頂討厭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衣服穿上去,總給人斯文禽獸的感覺,感覺像流氓為了遮蓋敗類的氣質才穿上。況且自己長得確實像個流氓:一頭三毫米的頭發被太陽照得反光,跟頂個鏡子差不多,流氓出場一般都自帶打光效果;兩個眼睛是扁平的橢圓形,像發霉變質的杏仁,人們看到變質的東西,自然也避之不及;眉毛又稀又淡,看著一點也不積極向上,如果說濃密的眉毛是被正能量的春風養育出的產物,那他這稀疏的眉毛就是被壞分子“擼起袖子加油薅”后的產物;臉又圓又鼓,就是個大肉蛋,讓人看了總想拍上兩巴掌。
五官組合在一起,就是張流氓臉了。穿上黑色的衣服,就成了個流氓。但是他還不得不穿:大學畢業之后,他在公司混了這么多年,大小是個經理,每天上班總得西裝革履。下屬們每天看到他,表面上跟他打招呼,心里都憋著笑:一個流氓當自己的領導還真是別有一番滋味,有文化的流氓一般都很有趣。而平時,他的衣服大多也是黑色的運動服,黑色的休閑服,只因為朋友們經常在他耳邊耳語:“喜歡穿黑衣服的,都有老板的氣質!”岳翰聽了,只能硬著頭皮買上幾件黑衣服,再硬著頭皮穿上:雖然自己現在不是老板,但平常穿上,培養一下老板的氣質,也能過一把老板的癮。聽著別人一口一個“岳老板”地叫他,他總是面無表情地打個招呼,心里卻高興得很。現在,他真希望當時自己旁邊的陌生人和他一樣,也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見。聽見“岳老板”這三個字,就認定自己是個真老板了。
但裝出來的老板畢竟不是真老板,直到得病之前,岳翰都沒有當上老板。但當上個經理,也算是岳翰給父母的一個交待了:從小給他起名岳翰,就是為了讓他有點洋出息,起個外國名字,也能沾上點洋光,生活中多點陽光。果不其然,在這么個外企里,岳翰混到了部門總經理的位置。他也成了黑框油畫里的紳士,父母逢人展示的驕傲。可現在,父母也搬了過來,天天伺候自己看病吃藥,扶自己下樓遛彎。
眼睛看不見了,聽覺卻更加靈敏。窗外,老頭每天準點在樓下大聲地自言自語,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這老頭恐怕是個神經病或者老年癡呆,天天在樓底下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岳翰每天上班下班的時候,必能碰見這老頭,每天下班回家,岳翰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老頭那張樹皮臉:臉,干枯無光,像是古樹上的老樹皮;臉上的皺紋,回回折折像是老樹皮拼湊在一起形成的紋路。
說是樂趣,其實是苦中作樂:每天帶著起床氣上班,碰上個胡言亂語的老頭,起床氣在胸口也在心里系成了一個扣子;每天帶著好心情下班,碰上個胡言亂語的老頭,剛解開的扣子又被系上了。誰也不想聽神經病說話,誰也避不開聽神經病說話。
在一團囈語中,岳翰檢索到一陣腳步聲。這陣腳步聲緩慢而厚重,聽起來像是厚底大皮鞋踩出來的調子,像極了貝多芬的《葬禮交響曲》。岳翰平常還挺喜歡聽交響樂,腦子里蹦出來這么個調子,只覺得十分應景:自己的人生也可以蓋棺定論了,雖然自己還活著,現在這樣子卻和死了差不多。他不由得哼起交響曲的調子,努力按捺著聲音,聲音斷斷續續地,像小孩子的嗚咽。一陣門鈴聲橫穿而來,隔斷了低沉的聲音。岳翰正好得了空,趕緊喘息了一下。
是同事或者領導來看望自己了?他不清楚,自從自己因病從公司離職,還沒有人來看望過自己。岳翰兩手插在身前端坐著,忘了自己沒穿衣服,心中有點希冀,盼著是同事們良心發現了,此刻來看望自己,就算是過來給自己念悼詞也好。岳翰呼吸得急促了一些,臉上也發了燒,滾燙得像剛出爐的烙鐵。
屋外的母親去給客人開了門。“阿姨您好,我是總經理的同事,我來看看他。”一陣尖利的男聲順著大門的方向傳到岳翰的房間里,岳翰卻覺得這聲音變成了刀片,狠狠地剜著自己的外耳道。他聽到這聲音,把腿在床上盤起來,手搭在膝蓋上,擺出個打坐的姿勢,好讓自己平復心情。母親聽見“總經理”這三個字,對眼前這個小個子充滿了好感:哪怕他手里什么禮物都沒拿。母親熱情地招呼小個子進來,給他倒了杯水。
這個人是董事長的秘書。通常來說,董事長的秘書一般都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食色性也乃是人的基本欲望。無欲無求,當不上董事長;有欲有求,對于基本欲望的需求自然也會比普通人旺盛一些。可這個董事長是個例外,總喜歡找個男秘書。這當然不是因為董事長是同性戀:自己的董事長更看中的是能力,身邊需要有個執行能力強的、對自己命令百依百順的小跟班。岳翰看到這個小秘書,只覺得董事長確實是自己的好榜樣:不好色的人,也是有機會當上老板的。
岳翰的母親給小秘書指了指房門的方向,小秘書就朝著岳翰的屋子走去。推開房門,只看到岳翰赤身裸體地在床上打坐,鼻子里抽動出笑聲。但他還是把笑聲憋住了:不管怎么說,岳翰還是總經理,雖然現在得了病,還得對他保有點尊重。他把房門關上,沖著岳翰鞠了一躬,朝著岳翰恭敬地打了聲招呼:“總經理,我來看看您!”
岳翰睜開眼,用眼睛里透出的僅有的一點點光亮看著小秘書。真該死,小秘書也是一身西服,他一睜眼,只覺得眼前一片黑,就使勁眨了眨眼睛,把頭扭到一邊,卻發現自己看到的是儲物柜。玻璃隔著的,也是一片黑,里面的獎杯被一團黑襯托得倒是閃閃發光:銀色的、金色的獎杯,都是自己的豐功偉績,都是自己這些年,在企業獲得的成就。這點光亮,好歹能給自己一點開心,自己以前還是有價值的,跟現在這種廢物的狀態比起來,還是好一些的。
小秘書見岳翰不理他,也沒反應,他想總經理大概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見了,自己在總經理面前,可總經理非朝著旁邊看。他順著總經理的方向看去,看見儲物柜里的獎杯,走上前瞻仰了一番。
他這么往前一走,黑西服擋住了岳翰的視線,岳翰眼前又成了一團黑。岳翰回過神來,才想起來自己沒穿衣服。他把衣服從地上撿起來,閉上眼,趕緊把衣服套到身上。岳翰的衣服皺成一塊一塊的,像獎杯摔在地上的碎片;兩個大腳印清晰地印在衣服上,碎片也被前來參觀的人踩在腳下,踩得更細碎了些。現在,岳翰只能憑著這點獎杯,來證明自己曾經也是個上等人物。這堆獎杯如果沒了,自己就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價值,要被人狠狠地踩在腳下。岳翰摸了摸衣服,站起身子,把衣服抻得更順滑一些。
小秘書欣賞完岳翰的豐功偉績,這才回過頭來看岳翰。岳翰不說話,憑著眼前僅剩的一點光亮走到書桌跟前,把椅子轉向小秘書讓他坐下。岳翰依然在小秘書面前擺出總經理的派頭,端坐在床頭,可衣服前面的兩個大腳印也伸長了些,在衣服的底色的映襯下更加與岳翰的派頭格格不入:岳翰的長相,加上這兩個腳印,說是小流氓打架,被人踹了兩腳落荒而逃,也沒有什么人會不相信。
小秘書看著岳翰滑稽的衣服,低下頭捂了捂嘴,使勁地咬住嘴唇,才忍住沒笑出來。他坐在岳翰的椅子上,向岳翰匯報起工作:岳翰不在的日子里,公司的業績有點回落,這也都是沒他監督調控,公司內部工作陷入混亂導致的;新來的總經理難以服眾被架空,公司內部的小團體紛爭十分激烈,幾大“共和政權”抱團取暖,幾個領導人為了自己能夠上位,競爭得不可開交。下屬們各自為自己政權的統治者效忠到底,也競爭得不可開交;當然,最麻煩的還是董事長,董事長最近對公司的事情焦頭爛額,內部競爭加上外部壓力,竟讓他打起了身邊小秘書的注意:他想換個秘書,這個小秘書除了執行自己的命令,似乎也沒別的什么本事了。
“您不在公司,董事長就像被砍掉了一只胳膊,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小秘書恭維著岳翰,隨后也表明了來意:“董事長最近暗示過我,要把我換掉,換個更有能力的秘書。其實我也知道,我就是因為聽話才做到了董事長助理的位置上。可我實在不想被降職:我上有房下有車,這一降職,貸款就能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今天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向您討教一下,怎么做才能討董事長的歡心。”
岳翰正被第一句話捧得高興,聽完后面的話,就像觸了電一樣,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原來今天小秘書來看自己,完全是為了自個的前途,他還以為是因為關心自己。被電得有點蔫,岳翰的大拇指使勁地上下揉搓著鼻梁,那對杏仁眼也露了出來。他真希望青光眼能放射出青光來,趕緊把小秘書嚇跑。他兩個大拇指摁在鼻梁上,剩下的八根手指緊緊地貼著嘴唇,不想說話。末了,捂著嘴,岳翰才說出幾句“要講工作效率,不要光求工作時間,免得讓董事長覺得你在騙公司的加班費”、“自己思考,別一股腦按董事長的指示做事”之類的片兒湯話。小秘書顯然沒得到想要的答案,但還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給岳翰鞠了個躬感謝了一番,又回過頭好好地看了看儲物柜里的獎杯,對著獎杯也鞠了一躬,這才走出房門,離開了岳翰家。
岳翰轉過身,看了看儲物柜里的獎杯。獎杯沒有成為碎片,它們還是靜靜地立在儲物柜里,靜靜地閃著金光、銀光……價值的光。自己現在還沒完全瞎掉,還是有價值的,還能給這些員工提供點建議。等自己完全瞎掉,再也看不見這金光、銀光,自己價值的光也就沒了,自己也就和這堆獎杯一起,塵封在回憶中。這些人恐怕也會覺得自己成了個廢物,躲避著自己,自己連個吉祥物都做不了了:殘疾人怎么可能保佑吉祥呢。他們見到殘疾人,可能想的僅僅是,別給自己帶來霉運,這就萬事大吉了。自己的價值,也跟這金光、銀光一樣,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用眼中僅有的光亮,看著獎杯,金光、銀光有點耀眼,在他眼前形成了光暈,眼前只看見一大片黑包裹著一小片白。真的,假的?隔著光暈,看不清楚。他有點覺得,瞎掉也沒什么不好,省得再看到小秘書沖自己鞠躬了。小秘書剛才進來,一共在自己房間里鞠了三次躬。自己還沒死,現在為什么就在自己面前三鞠躬!
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活人,岳翰瞪大了眼睛,像正常人一樣地走出去。雖然再怎么瞪大眼睛,也擴大不了自己能看到的視野范圍,但瞪大眼睛,好歹能證明自己的生命力——自己還活著。正想著,岳翰腳下一個不注意踢到了房門,大腳趾的指甲有點疼。他只好盡力地往外探著大腳趾,別扭地往前走著。
客廳里,母親正在桌子上夾核桃,可能是要做自己最愛吃的琥珀核桃吧。他往前走了走,卻看見客廳茶幾上已經放上了一盤金色的核桃,核桃散發著麥芽糖的香甜氣味。金色的核桃、金色的獎杯,他真喜歡金色。母親看到岳翰從屋里走出來,一邊用夾子夾著核桃,一邊轉過頭和岳翰說:“回屋歇著吧!剛做好一盤琥珀核桃,正準備給你端過去呢!”說著,核桃皮散到了地上,母親把夾子放在茶幾上,趕緊去撿地上的皮。
岳翰趁著母親休息的當口,拿起夾子開始夾核桃。他想趁著自己還能看得見,趕緊再多做點事情,在腦子里留下更多的影像。等到徹底看不見了,就一遍遍翻出老影像,像看電影一樣地回顧著眼里有光的日子。
母親直起頭來,看著岳翰夾核桃的樣子,順了順岳翰的大腦袋,說道:“我兒子還是懂事啊,現在還知道幫著媽媽干活。嗨,這是什么話,你從小到大不就一直這么懂事能干嗎,永遠是我跟你爸的驕傲,永遠是別人家羨慕的對象。上學的時候,你成績就好;上班的時候,你地位光鮮,工資也高。可你怎么就成現在這樣了啊,老天爺不公啊,可憐你還沒娶媳婦呢啊!”母親說著說著,又開始哭了起來。自從岳翰被查出這病之后,母親時不時地就會哭一通。
岳翰放下了夾子,從桌子上拿來一塊核桃皮,使勁地用核桃皮扎著手指肚。手指被扎得生疼,岳翰舔了一下手指,就拿核桃皮在茶幾上使勁地劃著。茶幾上劃出了一道白,黑色茶幾上的一道白,自己眼睛中的一團白。岳翰從盤子里拿出塊核桃吃了起來,真甜,母親往核桃仁上涂了好多麥芽糖,糖衣又厚又脆,吃起來還以為是在吃糖。琥珀核桃在嘴里咯嘣咯嘣地響著,母親也被這聲音拉了回來,說道:“哎呀!你還沒吃藥,不能吃東西呢!”說著順手拉開茶幾下面的抽屜,把藥瓶遞到岳翰手里。
岳翰讓母親拿了幾塊核桃,自己把盤子端到屋里,開始吃了起來。咯嘣咯嘣的聲音,也壓過了樓底下老頭大聲的囈語。岳翰把盤子端回去,舔了舔粘在牙齒上的麥芽糖,用舌頭含化了,化成糖水咽下去,糖水往胃里流,一顆心也在糖水中例行公事地跳動著。許是糖水滋潤了心,岳翰覺得甜絲絲的。母親夾完了核桃,收拾好核桃皮,抬起頭卻看到岳翰衣服上的腳印,就趕緊把裝核桃皮的袋子扔到一邊,沖上前用力地拍打著岳翰身上的臟腳印:“哎呀!怎么衣服上多了兩個腳印!你以前也是個經理,不管怎么樣還是得注意點形象的啊!”
岳翰不聽母親說話,只是閉上眼,享受著母親拍打的過程。真舒服,跟按摩似的。“下一次去醫院是什么時候來著?”母親一邊拍打著岳翰身上的臟腳印一邊問。“大后天吧!”岳翰掰著指頭說道,“昨天才剛去!”“那可千萬別忘了日子!”母親說著,又抖了抖岳翰的衣服。
(二)
在岳翰的記憶中,醫院里面和醫院外面永遠是兩個世界。他小時候常去的那家醫院,旁邊就能看見工廠的大煙囪,工廠每天向外噴射著一團一團的煙霧,組成了醫院上空的云彩。岳翰小時候,便有一種想法:醫院是獨立于這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因為無論外面天氣怎么晴朗,醫院的上空永遠頂著一團黑云,旁邊的工廠,就是建造醫院這個世界的制造工廠。進入醫院后,消毒水的味道更讓他加劇了這種想法:這味道只有醫院有,外面壓根聞不到。
現在長大了一些,這種想法自然也隨著工廠的拆遷一并被埋在了磚塊下,可對醫院的偏見卻還是沒有消除。自從生了病,岳翰每次去醫院,都止不住閉上眼,裝成個瞎子,讓父親扶著自己走。他的眼中只能看到黑色的頭,像在半空中飛的蒼蠅。和討厭黑色衣服一樣,他也十分討厭這一只只蒼蠅。醫院的喇叭沒日沒夜地叫喚著,蓋住了人說話的聲音,只剩下從嗓子里摳出來的嗡嗡的聲,像蒼蠅翅膀發出來的聲音。這總給人一種錯覺:醫院好像是從喇叭中嚷嚷并一字一句堆砌出來的,在這一字一句中飛舞的蒼蠅給醫院增添了點生氣。但蒼蠅多的地方,更多情況下會被認為是垃圾站。
醫院當然不是垃圾站,可醫院的確和垃圾站一樣,聚集著很多的大不幸:生了重病的人,大多是躺著進去躺著出來,留下的也是蒼蠅一般嗚哩哇啦的哭聲。僅有的好消息來自于病人痊愈和新生命降生。這兩件事也有著關聯: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要活著就不能被病魔打倒。活下去的人,就有欲望,就會導致繁衍后代這一行為的出現——無論是預料的還是意外的。這和董事長身邊常常安插個女秘書是一個道理。
醫院對岳翰來說,更是個大不幸的地方了。每次過來進行治療,都得聽醫生進行一番嘴上的救死扶傷:你這個病情惡化得太厲害了,實在是沒有什么治療的必要了,還不如把機會讓給那些還有希望的人。再這么折騰下去,只是浪費時間浪費金錢。岳翰把眼睛挪到一邊不看他,耳朵卻沒辦法堵死。于是,父親每次都得好說歹說,勸醫生盡力幫岳翰治療。
這天,醫生還是照例發著牢騷,父親還是照例在醫生面前點頭哈腰,一切和往日沒什么區別。但父親在回家路上告訴了岳翰一個消息,加劇了岳翰對于醫院的反感:老家的親戚這兩天要來家里探望岳翰。醫院真是大不幸的聚集地,剛接受完徒勞的治療,還沒走出醫院門口,就又聽到這么個不幸的消息。他用一陣干咳回復著父親:老家的親戚一來,他干咳的毛病就會犯。小時候這些親戚怕曬,來到老房子,就不愿意在院子里圍坐聊天,要聚在客廳里抽煙。每次他們抽煙,他都得在旁邊陪著:因為他是男孩,得像個頂梁柱一樣,陪在這堆客人中間,同時好好學學父親是怎么招待親戚的。做什么事情,都得從娃娃抓起,無論是種地還是待客。他們把鞋脫了,雙腿盤坐在沙發上,邊抽煙邊聊天。二手煙的味道加上腳臭的味道讓小岳翰止不住干嘔起來,胃里免不了一陣翻江倒海。岳翰實實在在學到了他家庭教育中的第一課:對待親戚,一定要保持足夠的尊重,無論他們的行為有多么流氓。
岳翰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不喜歡這幫親戚。小孩子干什么都沒顧及,直說大舅的二手煙熏得他惡心,大舅媽的腳熏得他想吐。也因此,這幫親戚對岳翰沒什么好感。
岳翰想起這幫親戚,就想起來了二手煙和腳臭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略過了干咳這一流程,直接跑到旁邊的樹下,把早飯吐了個干干凈凈。父親還以為是岳翰生病時嘔吐的毛病又犯了,彎下腰使勁地捶打著岳翰的背,嘴上發了句牢騷:“天天治療都不見好轉,還不如像醫生說得那樣,放棄治療得了!以后最起碼用不著天天吐了,你看看你現在都瘦成什么樣了!”
岳翰佝僂著身子,只覺得心里委屈,但不是因為父親的話。這幫親戚都是文盲,文盲都是睜眼瞎,盲人也是睜眼瞎。但文盲好歹能看見腳下的路,能看見書上的字。盲人和文盲的待遇差別太大,同樣都帶個盲,盲人只能看盲文,文盲卻看著文字,盡管文盲看文字的感覺跟看盲文也差不多。岳翰把腦袋緊緊壓在樹皮上,樹皮在岳翰的腦門上印了幾道紅印。父親見岳翰這樣,也就不敢再說話。只是在岳翰站起來的時候,狠狠地拍打了岳翰的屁股一下。
當初在老房子,這幫親戚讓岳翰陪在身邊,無非是為了有機會多揶揄一下岳翰,好滿足一下他們的自尊心罷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岳翰是小蝦米,哪有不被大蝦米吃的道理。后來岳翰有了好前程,賺了不少的錢,這幫親戚也對他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岳總地叫著,因為岳翰對他們愛理不理,后來也只能當岳翰不存在了。
顯然,他們不敢在岳翰面前擺出長輩的架子了,但總得找到點自尊心,他們唯一的自尊心就來自于介紹自己的莊稼地:今年玉米的長勢又是怎樣喜人,秸稈包著玉米葉,玉米葉包著玉米,這就是長在秸稈上的珍珠:珍珠也是被貝殼包著的。玉米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確實有著點珍珠的亮澤。拿著玉米的親戚是種田的好手,離開了玉米這個圈子,親戚們也就成了歪倒在莊稼地里的秸稈,最終都得被燒成肥料。
岳翰一路想著,一路沉浸在自己是個爛秸稈的思考中:他從眼瞎這個角度得出了結論。自己估計再過不了多長時間就得變成個瞎子了,到時候,他連玉米這個圈子都進不去了,就成了個連玉米都長不出來的爛秸稈。就算燒掉,也留下個污染環境的惡名。
回到家,岳翰被腳臭味熏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點食欲都沒有,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準備睡午覺。
房間里昏暗暗的,緊閉的窗戶把聲音阻擋在窗外。不知過了多久,岳翰睡醒了。他睜開眼,只覺得眼前又被黑暗包圍了,趕緊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探著頭往窗外看,尋找著天光。窗外,樹葉微微顫抖著,像穿著綠裙子跳舞的舞女,大筒一樣的綠裙子隨著舞女轉了個圈,在半空中舒展成樹葉的樣子。樹影微微有些移動,照得地上更昏暗了一點。岳翰看著樹影,只覺得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見了,一雙眼睛像沒頭蒼蠅似地轉著,幸運地轉到了云彩上:云也被風吹得聚集在一起,呈現出各路神仙向玉皇大帝請安的場景;然后又被風吹散,神仙們這時也各回各家。岳翰只把自己想象成玉皇大帝的樣子,接受著一群弼馬溫的供奉:在這群親戚面前,自己就是玉皇大帝一樣的存在。
岳翰端坐了一會,覺得自己不能總是沉浸在想象中,畢竟以后留給想象的時間還很多,現在還是多感受一下真實的世界比較好。他打開窗戶,被擋在門外許久的風一擁而上,轟隆隆地像火車開足了馬力,發出碾壓鐵軌的聲音。樓下,一輛汽車似乎遇了險,使勁地踩了腳剎車,輪胎碾壓地面,爆炸聲在耳邊響了起來。岳翰趕緊關上了窗戶,伴隨著窗戶關閉的聲音,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敲門聲急促地響著,像馬車行駛時,馬蹄子碾壓地面發出的聲音,響得人一陣發慌。
岳翰聽到敲門聲,手上捏緊了拳頭,止不住地打在墻上。這陣急促的敲門聲,肯定是這堆親戚們砸門的聲音。通常知道家里有門鈴的,都不會砸門。而知道家里有門鈴還這么肆無忌憚地用力砸門,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和屋主人關系太好,另一種則是記吃不記打。顯然,岳翰跟親戚們不是第一種關系。看來文盲除了不上進,還不講究禮儀。這雙眼睛長在他們身上真是沒有用,連門鈴都看不見。岳翰一邊想著,一邊挪到鏡子前面,斜倚在衣柜旁邊,捋捋頭發、搓搓臉,拍打一下臉蛋,好讓這個掛在脖子上的大肉蛋變得小一點。
岳翰慢慢踱步出去,順著走廊走到客廳,看見大包小包都齊齊地堆在門口。馬車上的貨物卸下來,被卸貨的人胡亂扔在角落里不管不顧。岳翰朝這堆貨物看去,目光卻落在了地板上。大理石地板被馬蹄子印上了一堆腳印,順著這堆腳印,岳翰走到了客廳,只看見一股煙霧。透過煙霧,他看見親戚們光著腳,盤坐在沙發上聊天。他感覺和醫院相比,現在自己家里更像是個垃圾站。
一個禿頭看見了他,把手里的旱煙槍在茶幾上使勁地敲了敲,把煙筒中的煙草點燃,順著嘴里吐出的煙霧,吐出了岳翰的小名:“來了狗屎!”這是岳翰的大舅。頭發往后梳,臉就在前面;頭發往前梳,臉就在后面。可這個人沒有頭發,臉和腦袋渾然一體,給人感覺腦袋里裝的都是臉上的脂肪。怪不得是個文盲,腦袋里裝的都是脂肪,就沒地方存儲知識了。
岳翰現在在這幫親戚面前,委實是沒有什么地位了:大家不叫他岳總,而是叫著他的小名狗屎。名賤人也賤,小孩子賤點好,這樣才能知道什么叫長尊幼卑禮義廉恥。賤名好養活,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賊實在是不會對狗屎這種東西有什么興趣的,雖然有種說法叫做狗屎運。這也成了當初親戚們找自尊的另一種方式:“你看看小時候給你起個狗屎的小名沒起錯吧!你小子一路走狗屎運,還真混成了現在這樣子!要是給俺們機會,俺們肯定也能混到這個樣子!”
“還叫我狗屎呢!都快瞎了還走什么狗屎運!”岳翰模仿著親戚們的方言,一步一步蹭到沙發上,坐上沙發的一角,半蹲著挺直了背,盡力不和親戚們周圍的空氣產生任何接觸。
客廳確實成了個客廳,只剩下了客人。可能親戚們心里想的是,既然叫客廳,那就是給客人準備的廳堂。那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也沒什么錯。
“哎!你不是得了那個啥青光眼,咋眼睛里不放青光!俺們還想長長見識,這洋病是個啥樣子!”岳翰的大舅媽盤著腿,嘴里大口地啃著蘋果,吸溜著流在手上的蘋果汁,伴隨著吸溜的聲音說出這么一句話。這女人的發量和旁邊的男人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像涂了生長激素一樣長發及腰,一個像腦袋上倒了硫酸一樣寸草不生。岳翰望過去,舅媽的頭發掛在腦袋上,就像一桶黑油漆從腦袋上倒灌下來。他真怕這黑油漆把自己的沙發弄臟了。岳翰不說話,把身子轉到一邊。
“那你現在還能工作不能了?”岳翰的小舅仰著頭抽完了一根卷煙,把煙灰撣在地上說道。剩下的幾撮煙灰在半空中懸著,更像是垃圾堆旁邊的一堆蒼蠅了。“不能了!”岳翰咬著牙,從牙縫中摳出幾個字。“真遺憾啊!我兒子以后還想指著你給機會呢!現在也沒可能了!”小舅的孩子腦子笨,學習學不會,考大學只夠專科的分數,但還是想讓兒子上學。于是跟自己家借了兩萬塊錢的學費,這錢就成了肉包子打狗,到現在都沒還。
“哎!你家那小子就這命,上學糟蹋了這塊種田的料!還不如跟我兒子似的,在家伺候糧食!俺家那玉米現在不是珍珠了,已經是金子了!城里人凈買俺家的玉米。俺那兒子也找了個漂亮的城里媳婦,那苞米地都不知道鉆過多少次了!俺就等著抱孫子了!”大舅媽舔了舔蘋果核上的汁水,把蘋果核扔到茶幾上,摳著腳接著說道:“哎呀!看來這城里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到最后還不是得從村里找吃的,從村里找漢子!要我說城里人就跟那日本鬼子似的,天天到村里來掃蕩!”
岳翰剛做好心理準備回頭看看,就很不幸地撞上了大舅媽摳腳的一幕:大舅媽由里向外地摳著腳,也把腳臭味由里到外地推出來。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腳臭味和二手煙味道的混合體。早知道有這種生化武器,當年八路軍對抗日本鬼子也就用不著搞背后偷襲了,直接往炮樓里扔氣體炸彈就好了,就像扔手榴彈那樣輕松又愉快。
這生化武器確實把這個房子里的原住民熏得夠嗆,岳翰止不住干咳起來,跑到廁所里抱著馬桶嘔吐。岳翰鬧出來的大動靜驚動了客廳里的三個人,大舅聳了聳鼻子,拍著被硫酸侵蝕過的大腦袋說道:“這小子怎么見了咱們就干咳?真是狗眼看人低!”大舅媽勸道:“別跟個瞎子置氣了!他哪還能看人!你沒聽妹夫說,他得了這病就天天嘔吐,你看看現在瘦得那樣!”二舅倒是好心,十指叉在一起又松開,搖了搖頭:“可惜這小子還沒娶媳婦呢!”大舅媽撅了撅嘴,把腳搭在茶幾上:“這小子估計是誰也看不上吧!他也不看看,自己長得跟個流氓似的,還好意思挑三揀四!這以后成了個瞎子,看誰還要他!”大舅把手從腦袋上拿下來,望向廚房:“就是可惜妹妹妹夫這兩口子了,老了還得伺候這孩子!說不定以后還得出去工作,養活這小子呢!我是真想勸勸他們,別花錢給這小子治病了!”
岳翰的母親出來了,拿著把凳子坐下,陪著客人們聊著天。他們聊到地里的收成,沙發上的三個人就挺直了身子坐起來,打著手勢,介紹著今年的好收成,眼前的茶幾也變成了他們的玉米地,成了他們炫耀的戰利品。他們聊著小時候的故事,大舅調笑著說著岳翰父親母親的事:岳翰的父親和母親是一個村的,這兩個孩子小時候就特別要好,經常跑到玉米地里一塊玩。“后來我還擔心你倆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我記得有一回我把妹夫打成了烏眼青。還別說,他掛著兩個黑眼圈,相當好看!我這還算是給他整了容!”
最后,他們就聊到了岳翰。大舅媽扒開腳趾頭,搓了搓腳趾頭的縫隙,把背靠在沙發上說道:“妹妹啊,就你家岳翰這個病,怎么治是不是都沒有效果了?”岳翰的母親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說:“其實我們也知道這孩子以后指定是什么也看不見了,但我們不敢告訴他,只能依著他的性子繼續治療。我們老了,不中用了,說什么也不管用了!”大舅一下子從沙發背上挺起來,擺出大哥的架勢,指著岳翰的母親教育起來:“妹妹啊,你看清楚現實吧!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岳翰了,以前他能給你們帶來驕傲帶來好日子。可現在呢?這小子就是個累贅了。你總不能出去聽別人指著你說,你家孩子是個瞎子吧!”
聽著大哥這么說自己的兒子,岳翰的母親很不高興,剛想反駁回去,就被大哥的最后一句話堵住了嗓子眼,堵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自己的兒子是瞎子,自己的兒子是瞎子。說出去,自己的臉上絕對是掛不住的。大舅右手支著煙槍,又開始吞云吐霧。岳翰的母親仿佛做夢似的,被哥哥吐出的煙霧托著,迷迷糊糊往前一傾,以為自己抱著兒子。她撫摸著岳翰的臉,仔細地扒拉著兒子的眼睛,確認兒子不是瞎子。兒子的眼睛水汪汪地反著光,很像老家的柴房門口流淌的小溪。眼珠锃光瓦亮,真像從小溪底下撈出來的鵝卵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小時候,她總是朝著小溪流水的方向看去,經常會幻想著未來的生活:那是大城市的方向,在那里,她會組建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個優秀的人才,會西裝革履地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地問:“媽,你在干什么呢!”
“媽,你在干什么呢?”岳翰從廁所里出來,走到客廳拿藥,看著母親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便走上前問了問。母親被打斷了想象,定了定神,轉過身看著岳翰,自己盼望的兒子和眼前的兒子簡直是兩個人。兒子大學畢業十年了,這十年每當自己向外人說自己兒子的時候,總是十分自豪的。十年,眼前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十年,終究是變了樣。未來還有一個十年、兩個十年……不知道多少個十年。剩下的這些個十年,眼前的兒子也不再是想象中的兒子。
聽到兒子的聲音,母親身上的穴位也都被打通了,渾身不停地出著汗。胳膊上冒著汗,腿上冒著汗,肚子上冒著汗,嗓子里也冒著汗。她感覺渾身冒著熱氣,眼睛也燙燙的,忍不住眨著眼。她覺得自己真像是鍋里正在悶著的清蒸魚。想到清蒸魚,她突然從凳子上跳起來,喊道:“哎呀!我的清蒸魚還在鍋上悶著呢!”說著便趕緊往廚房跑去,邊跑邊扔下句話:“藥就在茶幾的抽屜里,你自己拿吧!”
岳翰屏住呼吸,摸索著抽開了最上層的抽屜,把里面所有的藥盒都拿了出來,隨后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去再慢慢找吧,在這里找只能被這種威力巨大的生化武器殺死。他走得太快,腳不小心踢到了親戚們的行李。大舅聽到這聲音,使勁地把煙槍在茶幾上敲了幾下。岳翰跺了跺腳,急步回了房間。
自己要是真瞎了該多好,那樣就看不到大舅用臟手扒拉菜、大舅媽摳臭腳、小舅往地板上撣煙灰的場景了,自己也不會犯癔癥。剛想一個人靜一靜,樓底下的老頭又開始嚷嚷起來。這老頭每天胡言亂語都有個特點——開始說話之前先要喊兩聲,就像小時候聽廣播時聽到的一句經典的童聲:“小喇叭開始廣播啦!”只不過,樓底下的是老喇叭。老喇叭年久失修,聲音自然也沒小喇叭清脆,廣播的聲音總跟被電磁波干擾一樣。岳翰沉浸在老頭和收音機的想象中,閉上眼睛休息一下。
“準備吃飯了!”這句話真像雜波,干擾了岳翰的想象。岳翰伸了個懶腰,走出去準備吃飯。一出門,他就看見大舅手里拿著塊排骨吃著。剛準備拿第二塊,看見岳翰出了門,就趕緊把排骨放了回去,手扒拉著旁邊的豆角和土豆,想不被人看出來自己偷吃了排骨。人都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所以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之后,總會把現場收拾的跟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以證明自己沒有做不該做的事情。岳翰坐下來,只是看著大舅舔著手上的湯汁。舅媽出來了,沖著大舅嚷嚷起來:“趕緊洗手去!剛才叫你洗手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
岳翰憑著眼中的一點點光亮,看著盤子里的排骨。排骨泛著油光,他覺得泛著的不是油光,而是大舅的口水。排骨被醬油和料酒煨成了黑色,他覺得黑色的不是醬油和料酒,而是黑乎乎的劣質煙草。想到這里,他又干咳了兩下。
曾經他看書的時候,寫下過這么一段批注:如果分不清楚謬論和真理,那么當文盲或許會更好一些。現在他對這話的體悟又多了一層:如果能分清楚美好和丑惡,但眼前看到的只有丑惡,那么當瞎子會更好一點。
開始吃飯了,這種感覺讓他有了更深層次的體驗:親戚們吃著飯,一邊吃一邊吧唧嘴,像戰斗機往外扔炸彈發出的聲音;筷子也在菜里攪和著,盤子里的菜成了被炸彈轟炸過的土地,讓人目不忍睹。他不僅有了要成為瞎子的想法,還有了要成為聾子的想法。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自己可沒有海倫凱勒那樣的意志力,又聾又瞎非得自殺不可。
(三)
吃完了飯,岳翰跟著爸媽,一塊帶著親戚們去老房子。親戚們不愿意在岳翰家落腳,只愿意在老房子里住。老房子是四四方方的四合院,看上去和農村老家里自己蓋的房子沒什么區別。
岳翰也想回老房子看看,自從得了病,他就再沒回過自己家了。父母和親戚們坐在客廳聊著天,岳翰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岳翰閉上眼,把手臂張開鋪在身前,假裝自己扶著墻,在院子里踱步。他走著走著,頭撞到了墻上,撞得墻上爬山虎的葉子沙沙響著。岳翰揉了揉腦袋,睜開眼看看爬山虎的葉子,看著爬山虎背后細磚糙面的紅墻。他揪下爬山虎枝子上的一片,放在手里碾碎了,搓出了汁,聞了聞味道。他小時候,就喜歡碾碎了爬山虎的葉子,聞一聞葉子的味道。這股子清香的味道,這么多年來還是沒變。
小時候,岳翰總是喜歡看著這面紅墻,想象著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也許翻過了這面墻,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吧。岳翰這么想著,總喜歡順著爬山虎的枝子往墻外翻。可能是體重太大,爬山虎承受不住岳翰用力的抽拽,“哎呀哎呀”地直喊著疼。枝葉也順著“哎呀哎呀”的聲音被抽斷,岳翰和散落在空中的葉子一起被甩到了地上。他摔下來摔個大屁股蹲,把葉子也壓碎了。父親聽到聲音,只知道岳翰又要上房揭瓦了,就搬著長條凳子出來。岳翰也乖乖地趴在長凳上,等待著屁股的二次傷害:乖乖趴上去打五下,又哭又鬧的話打十下。岳翰從小就接受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教育。
但是屁股的疼沒辦法打消岳翰的決心,反而加劇了岳翰“開眼看世界”的想法。看來人做的事情越傻,決心也就越大。他學聰明了,把家里最高的桌子搬到紅墻旁邊,手撐著屋頂跳上去。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可外面的世界卻令他十分失望:他看到的是另一堵四四方方的墻、另一叢全須全尾的爬山虎、另一座四四方方的四合院。他正看著眼前的四合院失望著,一只黑狗埋伏在院墻下面,看見岳翰的腦袋就死命叫嚷,嚇得岳翰手一滑,直接從院頂上跌下來,摔到桌子上打了個滾,滾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聲音加上隔壁黑狗的叫喚讓岳父以為是隔壁家招了賊,正準備看鄰居的笑話,走出門才發現,自己兒子是那個賊。岳翰正從地上爬起來,準備拍拍身上的土,被父親一下子摁在地上。父親大聲朝岳翰吼著,也不管自己的叫聲會不會招來別人看自己家的笑話,父親拎著岳翰的袖頭,像拖著麻袋一樣把岳翰拖到長凳旁邊,往長凳上一扔,使勁地打起來。岳翰一開始很聽話——他還以為父親只會打自己五下。可父親打完了第五下,還有第六下、第七下,還有不知道多少下。岳翰感覺事情不對,開始大聲哭起來,但哭得越厲害,父親打得越狠:屢教不改,就棍棒伺候,打到不犯錯誤為止。
后來工作了,岳翰每每想到這段經歷,只覺得生活就是被一方又一方四合院圍住的:翻過了一座墻,還有下一座墻、再下一座墻等著自己。岳翰有點明白為什么自己當不上老板了:自己就是在一個勁地翻墻。
院子里刮起一陣小風,把爬山虎的葉子搖得沙沙作響。本來院子里肅靜無聲,現在卻是沙沙有聲,岳翰被這聲音撓得身上癢癢的,轉過身去,背靠在院墻上,使勁地蹭著后背,讓爬山虎的葉子給自己撓著癢癢。月亮是彎彎的下弦月,但亮度卻格外充足,給整個四合院點上了燈,地上透出月牙形的影子。順著這燈光,岳翰眼前也就不完全是一片黑了。眼前黑一片白一片的景象讓他對小時候的爬墻多了一層新的理解:想象的東西有多美,看到的東西就有多丑。瞎了也挺好,這樣想象也就不會被打破,成了一幕又一幕失望的場景的注腳,在燈光下只被黑影覆蓋住,看也看不透亮。
岳翰挺起身子,往屋子里走,屋子里的聲音聽得不是很清楚,像被天氣干擾的無線電臺,人的聲音中響著些噼里啪啦的聲音。岳翰使勁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屋里的人的對話。
“我說老太太啊,我看大哥說得也沒什么不對的。就兒子這個病,實在是沒什么治療的必要了。這做了好幾次手術了,情況還是持續惡化。這么一直耗下去,不光是兒子這么多年攢下的那點家業要被坐吃山空,恐怕咱倆還得賣房子!”父親嘆了口氣說道,“我這也是為兒子好!”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我實在是不忍心聽到有人背后說咱兒子是瞎子!就算他受得了,我也受不了,天天被人說自己的兒子是瞎子,既難受又丟人!”母親擦了擦鼻涕,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我可憐的兒子啊,本來該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現在竟然成了個被人背后議論的瞎子!”母親頓了一頓說道,“我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這么多年,這孩子就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啊!”
“妹子你也別著急,就算是這小子以后真的瞎了也不會斷了經濟來源,俺聽說國家對殘疾人的補助很不錯的!再加上他這么多年攢的錢,肯定夠他生活的!他現在瞎了,肯定也就沒什么花銷了!”大舅媽很好心地勸著母親。岳翰在門外聽著,母親只是一個勁地擦著鼻涕,一句話都不說。
“你兒子以后是這個結果,咱們誰也想不到。只能說你兒子命不好,老天爺注定讓他攤上這個結果。咱就別逆天而為了!妹夫,你看你最近瘦的!全都是跟著孩子耗的吧!”父親咳嗽了幾聲,并不說話。
岳翰蹲在門外不說話,他又想干咳了,卻不敢讓門里的人聽見,順著眼睛里的一點點亮光趕緊跑出去。可腳下沒注意,被門檻絆倒在地,臉直挺挺地撲到了地上。他使勁拍了拍臉上的灰塵,發出的聲音跟小時候父親打自己屁股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不愿意站起來,保持著摔倒時的姿勢,趴在大門口。他趴在大門口一動不動,真像被繡在了畫上。其實他從始至終,一直是擺在墻上的油畫,框上了照片被釘死在畫上,成了任人觀賞的標本:大部分人不懂畫,看畫也跟看標本沒什么區別。油畫定格的是往昔歲月,是自己沒有瞎的歲月:自己在畫中擺出的是笑的表情,像琥珀核桃被裹上金色的麥芽糖,陽光下看著像金子,吃起來也甜絲絲的:這甜絲絲的感覺只有自己知道,看畫的人看到自己笑了,也跟著想象琥珀核桃的滋味。可放的時間長了,琥珀核桃不新鮮了,畫上的人不再笑了,人們就不覺得他美,就不再理他了。低下頭,只注意到了琥珀核桃旁邊散落的核桃殼,無論從什么刁鉆的角度看,都沒有絲毫的美感。
耳朵里傳來了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岳翰趕緊定了定神,站起身來拍拍衣服。母親嗔怪著幫岳翰又打了打身上的土,叫了輛車,一家三口又回到了岳翰的大房子。
岳翰被攙扶著,來到家門口,只看到那老頭還在樓底下坐著。岳翰找了個借口,說要在樓底下轉轉,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不好拒絕,只能答應岳翰,兩個人先回了家。岳翰跟老頭面對面坐著,看著老頭的樹皮臉,好像發現老頭臉上的年輪又多了幾圈:年輪是時間的證明。老頭拿文明棍杵著下巴,看著岳翰,自顧自地大聲沖岳翰念叨起來:“死亡根本就不可怕,人們沒辦法經歷死亡,死亡可怕這個概念根本就不存在!”老頭頓了一頓,站起來拿文明棍指著岳翰說道:“今天我的課就上到這里,回去完成你們的作業,不完成作業我就批評你們!你們不完成作業就是我批評你們的動力因!”
一輛車停在了單元樓門口的草坪上,伴隨著鎖車的聲音,一個人影奔了過來。鎖車的聲音停住了,人影看得更清楚了些,一個和岳翰一樣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拽走了老頭:“哎呀爸!您還以為您是哲學系教授呢!趕緊回家吧,別在這擾民了!您天天在這嚷嚷,人家都拿您當神經病!沒人愿意聽神經病說話!”
誰也不愿意聽神經病說話,可誰也無法避免聽神經病說話。
岳翰這么想著,瞪著眼睛上了樓。回到家里,他跟父母說,自己放棄治療了。母親只是象征性地勸了一句:“再考慮考慮?”聽岳翰態度堅持,就不再勸了,只是長出了一口氣: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這么長時間以來,自己確實被折騰得夠嗆。自己的老頭子,肯定比自己更累。
岳翰開始學盲文、學按摩,隨著學習強度的一天天加重,眼前看到的景象也一天天模糊起來。這天晚上,岳翰抬起頭看看窗外,眼前的景象竟清晰可見:云層層疊疊地在天邊鋪展開來,聚集在一起,鋪好了從地面到天邊的云梯。太陽興許在和地平線纏綿,已經看不見了,殘留的光線直沖云霄,把云梯染成了一團火。他蹲下身子,卻看到電線桿戳在火焰中間,被一個電線穿過,穿成個十字架——耶穌的十字架。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天堂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他看著這場景笑了笑,就回過頭去不再看。
這也是岳翰對于風景的最后記憶。第二天,他起床發現,自己徹底瞎了,眼前只剩下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不過,岳翰還真是身殘志堅,他利用自己手里的積蓄,開了個盲人按摩館。人們來店里,都得齊聲叫他岳老板:現在他穿的是白大褂而不是黑西服,可現在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岳老板了。他覺得很諷刺,自己視力正常的時候沒成為老板,瞎了之后倒實現了多年的夙愿:看不見一道道墻了,心里的墻也就沒了。
小秘書最終還是被董事長辭退了,聽說原來的總經理現在成了小老板,也前來投靠,成了按摩館的店主。還別說,他的工作能力真出色。岳翰叫他干什么,他總能完成得比岳翰想象得更好。這兩個人合作,按摩館的生意越來越紅火了。
岳翰經營著按摩館,每天人來人往的,竟然和一位同為盲人的女顧客產生了情愫。其實這女顧客長得并不好看:中等大小的眼睛、中等大小的鼻子、中等大小的嘴巴、中等大小的臉盤組成了一張中等長相的臉。但兩個人誰也看不見誰,都把對方想象成絕世淑女、絕世君子的樣子,多了點浪漫主義的色彩。
畫中的人又恢復了微笑,但其實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畫家給眼里上畫上了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雖然畫上去的眼睛很假,但沒有人愿意看到一個瞎子出現在畫中。
現在,父母走在街上,還是逢人就夸:“看我兒子多身殘志堅,成功的孩子什么情況下都能成功!我們要是當初勸他繼續治療,恐怕他現在根本就沒有這么好的成就!”
岳翰結婚的那天,親戚們也出席了。大舅一邊在岳翰耳邊夸著新娘子漂亮,一邊說著:“你看,俺小時候給你起的狗屎的小名沒錯吧!你小子一路走狗屎運,還真混成了現在這樣子!你現在這樣順風順水,還是得感謝俺!”大舅媽和新娘子喝了杯酒,說道:“外甥媳婦,俺開句玩笑:城里人跟日本鬼子沒什么區別,從農村里找吃的,從農村里找漢子!你別看俺們狗屎現在這么優秀,往上倒一輩,他爸媽也是俺農村人嘞!他也算是農村人了!”
本文為在群作者銳思原創
版權所有,轉載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