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篤定地堅信著,你我總會相見,所以在百來年后盛夏的深夜里,微光襯出黝黑的樹影。我在你面前兩三米距離時,你也能和我一樣,靜默著不發一言。
木石潭8號,關于這地名,也是個久遠的傳說,在時間的洪流下只留下了一塊無從考證的門牌號。
一直以來,我都在追逐著可莊的點點滴滴,四面廳、五福橋、虹隱樓……企圖從一些遺留下來的只磚片瓦之中,探究這塊江南沃土上的先輩足跡,以此來印證,時光從沒辜負過一寸土地。
總有一天我會遇見你,就像你遇見我一樣,怦然心動。
老宅低矮,大門用彩鋼板包裹著,被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扣住,應該很久沒住人了,從屋外轉了一圈,宅子有兩進兩院,但很明顯原建筑應該被拆除了許多,露出不自然的水泥洐接出來,和原宅斑駁的墻面很不搭,房子破舊,卻依然能看出原本低調的氣派來。
這房子也不算太過稀奇,至少在很久以前它并不是什么突出的建筑,僅僅是因為它的“同伴”漸漸湮沒在塵埃里,而它依舊還存在著而已。
它就座落在離可莊街不到一里的鄉野,和可莊中學更近。上世紀二十年代,可莊中學還只是桂村初級小學堂,我在那里讀過一年多書,照例我見過這房子,那時這種房子也很平常,估計我沒在意,又或許,那時它還沒有建成。
比如我還能記得的老房子,王二浜底的蘆直塘邊上就有棟樓房,雕花木窗,山墻很高,檐角高挑,后來日本人來了,將里面洗劫一空,臨走時放了一把大火。
房子的主人是陳姓地主,家里老二不甘心,見強dao走遠,爬上樓頂用水桶救火,被日本人隔河遠遠地一槍打中腦袋丟了性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曉得叫他陳二爺。
樓房成了廢墟,父親撿回塊長條形的青磚,用來做磨刀石,用了很久很久,這青磚堅硬細膩,磨出來的刀很鋒利。
那棟樓我們稱之為陳家樓子,七十年代,不知是誰的主意,將我們這的立新大隊改成了樓子大隊,八十年代改成樓子村,二十一世紀后鎮村合并,變成了可南村,樓子名依舊還在,知道來由的卻漸漸少了。
新zhong國成立,許多地zhu的老宅被推倒;改ge開放,江南興起造樓熱潮,老房子基本翻建了一遍;造路通高壓線建工業區的拆qian潮,又來一波,然后,老房子愈發稀少了。
現在我還能看到這樣古老的四合院,真的是我的運氣。月光照得老宅墨一樣黑,背后的竹梢剪紙一樣一動也不動。
(二)
這老宅能留下來真的全憑運氣,和我能遇到它一樣,我在可莊的鄉野之中轉了無數圈,才有緣相見。
我對久遠的記憶有著特殊的嗜好,刻意著到老宅邊上的人家問這老宅的來歷。鄰居七十來歲,剃個光頭,關于這房子建成年份也不能確證,告訴我反正在解fang前,應該三十四年代模樣,這也許是我上學時沒見著的原因吧?然后指給我看兩家圍墻間的一棵大樹,說樹齡起碼有一百年。
大樹長得修長壯碩而繁茂,一點也看不出蒼老的痕跡,要是以人的標準衡量,基本屬于那種三十上下的壯年。我試著抱了下它的樹干,我一米八的身高,還是差十幾公分沒能合抱過來。樹干上,一枚蟬殼依附其上,還有樹根濕潤處,青苔欣欣旺盛,增添了不少原始的韻味。
老者告訴我,紅櫸是好木材,前兩年修院墻時折下過一根蠻粗的樹枝,里面的木質殷紅如血,故又稱之為血櫸。這種木材做家具特別好,耐潮耐壓耐耐腐,關鍵是不會翹曲變形,木紋細膩穩重,色澤鮮艷,堪比紅木。
被他說的我甚是神往,碰巧在它樹根背面處看到有個小傷疤,有蟲蛀下來的木屑,因時間長遠而失了光澤,但依舊能看出些許紅色來。
我又特意百度了一下,櫸樹分紅櫸青櫸白櫸,青櫸就是樸樹,這樸樹我印象很深,小時候用它的果實塞進細竹管做子彈玩,噼啪作響,在可莊稱它為噼啪子樹;白櫸是榔榆,紅青白櫸并無多大血緣關系,櫸樹是國家保護樹種,而榆樹不是。
只是,可惜的是就算是以前常見的樸樹榔榆,如今在可莊也很少見到比較大的植株,更別說紅櫸了。
所以在我看來,這紅櫸,就是為這座老宅而生的,百年時光,這老宅的前世今生,只有這一棵樹,從始至終看得明白,而它一直保持著沉默,對我這個客人更是吝嗇到不肯落下一張樹葉。
銹跡斑斑的鐵鎖之外,我借著大門一條狹窄的門縫偷窺院落。院子陳舊破落,第一進的大門頹廢,一眼可以望見它客廳,圓木的柱梁、還有灰黑的地磚,其中一堵墻沒有粉飾,青磚砌就,磚縫是白色的,齊整的程度賞心悅目。據說砌磚用的泥灰是粘土石灰用糯米水攪拌而就,鄰居告訴我他不久前還摳過那磚縫,那泥砂百來年后依舊堅硬著仿如剛砌上去的模樣。
這我倒也聽說過,比如金字塔長城之類的,古人真的很厲害,能想到用糯米湯拌砂漿,還經久不敗,真的很神奇。
老宅是死的,只有了解了老宅中生活的人和經歷的風霜雨露,才能讓它活過來,時光隔的久遠了一些,我真的沒有多少把握。
(三)
我在可莊四處尋覓老宅也是有原因的,其實顏市城里保存完好的老宅要比鄉村里多得多了,但我總是覺得城市和我是有距離的,鄉村的老宅更貼近我對舊時的記憶。
自從我被桂村初級小學堂以抄襲的名義勸退后,大多時間住在我那“從天而降”的爺爺家,三十年代末,狼煙四起,我對國仇家恨不甚了了,倒是爺爺家的大院子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包括那雕著梅蘭竹菊的白色石井欄,也是我感興趣的目標。春來草長時,我還會和小菊一起在院子里除草。我經常給小菊講我自編的故事,惹得她心馳神往,也許這就是我喜歡瞎編的緣起。
小菊大不了我兩歲,右腿有點跛,總穿著件藍色碎花的秋衣,拿把短柄的彎月小鐮刀挑院子青磚縫隙里冒出來的小草。青磚很小,斜豎著排列緊湊,縫里的那些小草也神奇,挑完沒多久就又冒出頭來,以至于挑草成了我深刻的記憶。
許是腳病的緣故,小菊蹲不了多久就要站起來歇上一會,有時見到我大伯遠遠走來,她馬上又蹲下身子,很怕大伯的樣子。我也有點怕大伯,他似乎對我和下人一起割草很不滿意,讓我別干這種活,言語倒并不嚴厲,爺爺聽聞了就說,隨她喜歡吧!
時光更替,很快,那座寬敞的老宅和爺爺、大伯、小菊、張三一眾人等一起消失了,幾十年過去,不知為什么,對于那一段時間的記憶于我而言是缺失的,這可能和我經歷的那些顛沛流離有關,又可能是一種病,對某段回憶刻意回避的精神疾病。
遇見木石潭8號,讓我一些恍惚的記憶有了可循的珠絲馬跡,當然,這老宅遠沒我爺爺的那個家氣派,面積也要小很多,只是,那些排列緊密的青磚相近而已。
我或者可以在可莊找到更古老的老宅,或者可以找到堪比爺爺那座院子的古跡,可至少,目前我沒尋覓到,退一步,我也完全可以把這座老宅和伊宅劃上等號。
聽隔壁的老人說,老宅的主人姓王,倒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書香門第地主老財。據說老王是做正牌道士的,收入頗豐,掙下這產業。老王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身體不好,大約入贅到了無錫;二兒子在顏市城里買了房,極少回家,回家也就象征性地轉一圈而已;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大女兒以前在鎮上開小飯館,小女兒在銀行工作。
倒正因為這宅子沒人住了,也沒再翻建,讓它能在時光不知疲倦的前行腳步之間幸運地保留了下來,一同保留下來的除了殘破的墻垣青磚,還有百年老樹,和院子后陰翦的竹林。
當然,我也足夠幸運,經年后,還可以張開懷抱,去揣測一棵紅櫸的粗細。
初秋的雨水將天空洗藍了,鄉野的僻靜過濾掉了遠處汽車不合時宜的喧嘩,我抬頭看一棵血櫸高大濃郁的樹冦,隱約間聽到孩童嬉笑的聲音。
老宅的院子整潔,墻上的青磚排列整齊,磚與磚之間的縫隙潔白筆直,老王家的幾個小孩蹲在青磚鋪就的院子里,身后稀疏著幾棵被連根撥起的青草,陽光一曬,青草失去了光澤和活力。扎著兩條羊角小辮的小女孩在講故事,聽故亊的孩童忘了手中的活計,認真的眼眸中露出些驚恐的痕跡來。
對了,我想起來了,1937年,小菊又忍不住直起身來,把雙手叉在腰間。我蹲在爺爺家院子天井旁,說得是聊齋里的鬼故事,小菊聽得入神,根本沒發現大伯已經走到了身后。
(四)
那么,很久以前,有著四個小孩的王家應該是熱鬧著的吧?!時光真怪,幾十年工夫,一座房屋就空了,寂靜到連秋蟬的嘶鳴也有點小心翼翼的味道。
我掏煙出來,被光頭的老者擋住,非要抽他的,是上海產的紅雙喜,我接過他的煙。聽他說,這房子不在折遷保留范圍,據說王家的兩個兒子家都不缺錢,幾年前打算投資個千把萬,把宅基地建成公園式的古跡,供人游玩,后來不知為什么沒談攏。
估計是房子更偏向于廢墟而夠不上古跡的條件,現實很現實,你再怎么歡喜再怎么懷舊,得不到權威的認證,這房子再有保留價值也沒用。
那這房子空關著任它頹敗也沒什么意義了,王家大兒子因病早逝,留下兩個女兒;二兒子合計著想要翻建,和兩個侄女商量,沒談成。老二堅持要重建,打的報告村里也批下來了,只拆屬于他的半幢房子,不日就要動工。
我不知這王家二少爺會翻造出什么樣的房子?按時下的風格還是依老宅的風格?反正,再怎樣設計,和另半幢在一起總是不倫不類的。
這房子輪不上文物保護單位,它的主人如何處置是他們的事,別人也沒權力過問。
我已經是非常幸運的一個,在它行將就木之前,還能近距離地觸摸到它斑駁的墻。
斑駁的墻外被刷了一層白色的石灰水,生活水平在提高,美麗鄉村在建設,大概這樣破舊的灰黑墻體太煞風景了,我卻惋惜著,覺得刷了白灰的墻才大煞風景,遮掩了一座宅第原來的模樣。
原來,這墻原本沒有粉飾過,遺落在竹林里的幾塊青磚表面,沒有石灰留下的痕跡。
我忽然有點好奇,除非是特意營造的仿古風建筑,現在造房子用的都是紅磚,難不成以前造不出紅磚只能造青磚?
原來紅磚比青磚更容易生產,它們燒制完后冷卻方法不同,紅磚是自然冷卻,簡單一些,所以生產紅磚多,青磚是水冷卻(缺氧冷卻),操作起來比較麻煩,所以生產的比較少。雖然強度、硬度差不多,但青磚在抗氧化,水化,大氣侵蝕等方面性能明顯優于紅磚。
青磚選用天然的粘土精制而成,燒制后的產品呈青黑色,具有密度高、抗凍性好、不變形、不變色的特點。只能說,古人的時間更充裕,比起現在快節奏高強度的生活來,他們更有對工藝精益求精的耐心。
比起紅磚來,除了更經久耐用外,青磚還有許多細微的優點,青磚造就的房子冬暖夏涼,含有微量的硫磺元素可殺菌、平衡裝修中的甲醛等不利人體的化學氣體,保持室內空氣濕度,透氣性好,產品表面更光滑,四角直角更齊整,結構立體感更強,更抗壓耐磨,所以作為建筑材料比紅磚更理想。
所以,被遺棄百年之后,竹林中安靜躺著的那幾塊青磚,除了些許青苔,它們依然是剛出窯時的模樣。
(五)
只是,我再怎么在乎一塊青磚是如何在歷經風火后生成,我也沒有能力阻擋住時光的洪流。
等到我再一次抵達時,宅旁那棵一抱多粗大的紅櫸和屋后竹林里稍小點的紅櫸已被砍伐,只留下碩大的樹根和一些折斷的細枝。據說是被打包賣了,只賣了一萬元。老宅被拆了一半,原來連接處的墻體上方露出淡黃的屋梁,鋸的平整,破敗的墻面重新粉刷上了水泥。水泥還沒干透,是青黑的顏色。
不知為何,這老宅的傷口如同長在我身體里一樣,讓我有了隱隱的疼痛。
我還沒有影響世界的本事,在不可抗拒的變化來臨之際,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拍幾張圖片。
圖片我拍了真不少,特別是久遠時代的青磚,它代表了逐漸被文明遺忘了的記憶。
當我再次“光臨”這老宅時,它已經沒了原來的模樣,除了散亂的磚石和頹敗的門窗,我是找不出我所意料的樣子了。
倒是第一次有了進入老宅的機會,推開陳舊的木門,腳下的木地板發出的聲響在靜寂的時光里格外清晰,連我的呼吸,也仿佛可以驚動沾附在舊床、舊桶、舊木箱上的灰塵。
這老宅和老宅里的物件,因年久不使用失去了生氣,無端透出許多頹敗的氣息,讓人心生壓抑。
我很想回憶那段舊時光,比如伊宅里拔著小草聽我講故事的小菊,比如這所老宅里王家四個小孩子的嬉鬧,卻終究沒如愿。
院墻邊,拆下來的青磚和一些黑瓦被碼放的整齊,不知它們的主人如何處置?當廢物遺棄?填在水泥之下當碎石基礎用?再次砌入新屋?通過某個渠道變賣?這些似乎都和我沒什么關系。
我蹲下身,細細凝視了一遍這堆青磚,還捏起其中一塊,在手中試了試份量,比我想象的要輕一些。我甚至還想帶回一塊青磚,哦不對,是借一塊,不對,不告而取即為偷……我輕輕地把磚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很快,這里會聳立起一座現代化的新樓,掩過了和它連接的另一半不名所以的曾經。
所以才會想起久遠離的大伯,還有不知所蹤的小菊,總是想起小菊在伊府割草的那一段舊時光來。
現實之中,由不得我自己。
老宅原址挖出個深坑,灌足了混凝土,按可莊的說法,這個叫大底板,堅硬地把半爿老宅推向了絕唱。
聽承包商說,造個樓房“殼子”要四十多萬,但因了這房子的特殊性,可能還要加些錢。
房東不缺錢,爽快地答應著,在房東的摡念里,故鄉就是根,根還在,多少錢并不是重點。
如今的房子除了大底板,樓身框架結構,連樓頂也用水泥現澆而成,只是不知道主人會造個什么式樣出來?
在可莊,翻建一幢房子是大工程,沒有一兩年是造不好的,要想看到成品,要等很久。我想我是不會再去看了,一些記憶挽不住,就隨它去吧!
我清楚著,這些都不關我的事,就算是那一地散亂著的可供做磨刀石的青磚,我也沒有帶走一塊的權利。
離開老宅時,我的腳步有些沉重,關上車門,長吁了一口氣,我為什么對這棟房子一塊青磚的味道這么上心?是否是我一直在尋找著我的童年?
在水泥路上打了幾把方向掉個頭,踩下油門,車緩緩前行,將老宅拋在身后,我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