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集巴勁(三)
施工處今年收工比往年略早,同江戰備路最后一段在“十一”那天通車了,公路建設指揮部向國慶獻上了一份厚禮。在歡慶的鑼鼓聲中施工處的人都寫信向家人報喜。受到感染張國民也給呂秀梅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很簡單,說公路提前竣工,剩下的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收尾工作,自己大概在二十號左右提前回家。他沒有遵照秀梅的吩咐讓別人抄一遍,只是將字寫得規矩些。
終于盼到了回家的日子,十月十九號上午九點張國民扛著行李下了火車。今天是星期天又是重陽節,白云藍天,秋高氣爽,街道兩邊的榆樹時不時的有黃葉飄落下來,各家門前都晾著過冬的白菜大蔥。
巴勁內心充滿激動,離家半年了,真想家呀,母親、女兒、兒子,當然了最想的還是媳婦,半年沒見了能不想嗎?
呂秀梅坐在桌子前面寫東西,見丈夫回來倒也歡喜,站起身來問了幾句關切的話:昨天幾時上的車?硬臥睡得好不好?早上飯吃了沒有?
巴勁放下行李,一一回答。
秀梅說:“沒睡好覺你就先歇歇吧,我這篇批判稿馬上就寫完了,寫完再給你做飯。”說完扭身想要坐下。
巴勁上來一把抱住她問:“秀梅,想,想我不?”
呂秀梅噤了一下鼻子說:“唉呀!你多少天沒洗澡了?瞧你身上這股酸哄哄的味兒,熏人。”說罷用力將巴勁推開。
巴勁無奈地笑了一笑,沒吭聲,從墻角拿起鐵皮洗衣盆,打了大半下涼水,又兌了一暖瓶熱水,然后插上門拉上窗簾自己用毛巾擦起澡來。
秀梅頭也沒回,順手按亮了臺燈。
四十分鐘后,巴勁折騰完了,過來把手搭在秀梅的肩膀上說:“媳婦兒,我,我洗完了。”
秀梅真的急了,扭臉呵斥道:“洗完了就洗完了唄,快把窗簾拉開!大白天閉門遮窗的,算怎么回事?我真不明白,工人階級就是你這樣么?”
剩下不多的火苗,讓秀梅這幾句惡聲惡語給徹底澆滅了。巴勁沒言語,慢慢地穿上衣服,拉開窗簾打開房門一聲不響地走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批判稿才寫完,秀梅覺得身后悄無聲息,便扭回頭看了看,“咦?人哪兒去了?”
在桂榮住的小屋,巴勁問小天義:“兒子,想爸爸了嗎?”
天義說:“想,天天都想。”
巴勁從兜子里拿出在食品門市部買的三根麻花和一瓶肉罐頭放在桌子上說:“兒子,爸也想你呀,你看,爸剛回來就來看你了。來,兒子,爸也餓了,咱爺倆一,一塊兒吃。”說著遞給天義一根麻花。
拉開抽屜找出羅絲刀,起開罐頭巴勁看著倪桂榮說:“榮子,來,拿三雙筷子,你也過,過來一起吃吧。”
倪桂榮竭力不讓涌出來的淚水流出來,遞給巴勁兩雙筷子說了句:“你倆吃吧,我還不餓。”然后就推門出去了。
過了好半天,桂榮回來了,對巴勁說:“國民,我買了一個票的肉(半市斤),又打了二兩酒,晚飯你在這吃?行嗎?”
“行!行!唉,好久沒有吃你做的飯了。”話說語氣像是老朋友,很溜,竟然沒有磕巴。
在門市部買罐頭時,巴勁遇到了一個少婦,少婦那俊秀的臉龐,豐滿的身段讓他怦然心動,他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出了門市部的路上,他忽然產生一種設想:假如自己仍然是單身,假如方才見到的那個女人也是因為出軌離了婚,他問自己:現在有人把這女人介紹給你,你能娶她嗎?答案是肯定的。或問:你會在意她與兩個男人上過床嗎?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你不能再娶倪桂榮呢?桂榮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段都要勝過這個女人,更何況她身邊還有你親生的兒子?再說了,假如自己不是一走就是大半年的話,估計她也不會出軌。
桂榮繼承了麻臉母親的炒菜手藝,不但菜炒得有味道,動作還麻利,沒到四點半便讓巴勁放桌子。巴勁支上靠邊站小圓桌,掛榮把四盤菜依次端上來:一盤肉炒白菜木耳、一盤肉炒土豆片、一盤雞蛋炒韮菜、一盤肉絲白菜粉條涼菜,小搪瓷缸里是溫熱了的白酒。
桂榮做菜忙活得渾身發熱,鬢角鼻尖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她脫去薄毛衣,水粉色的線衣緊繃在身上,前胸愈發顯得高聳。
巴勁不看桂榮,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細細地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
桂榮盯著巴勁,一聲不吭地給他夾菜,她吃得很慢,心里琢磨著巴勁今天的舉動。
吃完飯巴勁去了一趟廁所(六七十年代一般平民家里都沒有衛生間,廁所都在室外),回來后小天義抱住他的腿說:“爸,今晚你摟著我睡好嗎?”
巴勁看了一眼桂榮對兒子說:“好,今天爸摟,摟你睡。”
丈夫一宿未歸,秀梅氣瘋了。第二天下班回家后見巴勁在床上躺著,她發怒道:“昨晚你去哪兒了?是不是去你先頭老婆那兒了?”
見丈夫不回答,秀梅罵道:“整天就想著那點下流事,我看出來了,你還戀著那個騷貨。我怎么瞎了眼了找你這么個下流的東西?今天你一定要給我把話說清楚,你打算怎么著?”
張國民下地,穿上鞋,在椅子上坐下平靜地看著媳婦說:“秀梅,我想好了,也想明白了,咱倆根本就不,不是一路人。你喜歡搞運動,我,我不喜歡;你會寫批判文章,我不會;我喜歡過,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你,你不喜歡。這么過,你不高興,我也,也不痛快。咱們還是,還是離婚吧。”
“啊?你要離婚?”
“是,昨晚我想了一宿,你有文化,懂理論,又是干部,我真的是,是配不上你,還是離了吧。”
見張國民離婚的態度堅決,呂秀梅這才有點慌了,她說:“為什么要離婚呢?這事分明是你錯了,現在我不追究了,咱不離婚行不?”
聽說話呂秀梅好像是不愿意離婚,可她心里說的卻是:什么也不懂的一個小學生,又是磕巴,你當我稀罕你呀?我是怕家里人埋怨單位人笑話罷了,我算是見識工人階級的偉大了,沒文化沒覺悟整天就惦記那點兒下流事。
張國民說:“秀梅,我文化水平低,看不懂什么《費爾巴哈》,又磕巴。我覺得你太正經,你覺得我下流,咱倆嘮不到一塊兒,還是,還是離了的好。”
巴勁嘴上這樣說,心里想的卻是:你哪兒像個女人?和你睡覺哪一次你積極過?哪一次不讓我掃興?不比不知道,你比桂榮差遠了。
呂秀梅知道再和巴勁理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她狠狠地瞪了張國民一眼轉身走了。
對丈夫完全失望的她決定到巴勁的家、單位、親友處祥細地訴訴苦,不是想通過此種方法挽回婚姻,她只想讓人們知道巴勁是個什么東西!
張國民母親六十多歲了,身體不怎么好。秀梅回來跟她告狀說張國民還戀著前妻,從工地回來就往她那兒跑,還在那過夜,我說他兩句他就提出要和我離婚。老太太聽了很生氣,說:“秀梅,你放心,他來我罵他,讓他收了這個心”
張國民回家后老娘鄭重其事地問他:“大民,你跟我說實話,小佳不是你的吧?”
張國民肯定地說:“是啊,怎么不是?”
“你別蒙我了,別人不知,我自個的兒子啥樣我還不知道?你沒有那個膽。”
見兒子不吱聲,她又說道:“小佳是個好孩子,咱不能傷著她。可你也不能吃一百個豆不知豆腥氣吧?姓倪的給你戴兩回綠帽子你怎么還沒個記性?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天生那玩意能改好嘛?是,她模樣是比秀梅強,可模樣能當飯吃?過日子還得是本本份份的好。小佳她媽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啥樣人。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動歪歪心眼。”
巴勁不吭聲,心說:我徹底想通了,正因為她是女人,是一個正常女人,她才會做出那種事呢,呂秀梅你就是讓她做她也做不出來。
上班后,張國民被叫到了黨委書記辦公室,郝歆書記嚴肅地問:“聽說你又要鬧離婚了?怎么?這回又是你媳婦出軌了?”
“她,她沒出軌。”
“她沒出軌?那是你出軌了?”
張國民不吭聲,心里說:就她那付死煙魂樣,想出軌也沒人跟吶。
“你愛人來找過我了,反映了一些情況,你是在你前妻那過夜了嗎?”
張國民還是不吭聲,心里說:是又怎么了?
見他不回答,郝書記想了想,換做平常的說話口氣,像老朋友似地問他:“國民,咱倆現在嘮嘮私房話,你說你和倪桂榮離婚是不是后悔了?”
張國民吭哧了一會兒說:“這,這,這話還,真,真真真是不好說。”
“那你一定是覺得現在的媳婦沒有先頭那個好了?”
張國民又不吭聲了。心說:這不是明擺著事?還用問?
郝書記說:“跟你交流真費勁,你倒是說說她倆之間究竟差到哪兒了?”
張國民說:“倪桂榮是,是女人。”
郝歆“噗呲”一聲笑了,剛想說:她是女人,難道呂秀梅就不是女人?轉而一想他不言語了,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是啊,張國民真是下流嗎?呂秀梅像個女人嗎?巴勁說的這話細琢磨挺有意思,現在有些事情還真是不好說呢,學校不上課搞斗批改,對嗎?工廠里砸爛規章制度,說工人應該自己管理自己,對嗎?說女人不應該做賢妻良母,說那是封建社會對女人的束縛,對嗎?
過了一會兒書記問張國民:“這么說你一定要離婚了?”
“一定離。”回答得肯定。
他又問:“辦完了離婚你準備跟倪桂榮復婚?”
“對!復婚。”
消息傳出,所有人都認為大巴勁不對,放著那么正經的媳婦不要非得跟給他戴綠帽子的爛貨。跟他關系好的工友都勸他:臉蛋不重要,丑妻近地家中寶嘛。
大巴勁這回來了犟勁,任誰的話都不聽,跟呂秀梅辦完協議式離婚手續當天下午便和倪桂榮辦理了復婚手續。
離婚復婚雖說是個人的事情,但張國民離了結,結了離,沒登記就住在一起,雖說是前妻也不合法,這是嚴重的作風問題。作風正派的妻子不要,非得與亂搞的女人復婚,這說明他思想確實不健康。
既然呂秀梅將他告了,他自己也承認那就得處理。三月八號施工處貼出了黨委對犯有嚴重作風問題的推土機司機張國民作出了處理決定:
一,撤銷入黨積極分子。
二,記大過一次。
三,調離國防路施工隊,改做房產科勤雜工。
得到處分通知的張國民滿心歡喜地和施工隊長辦完了交結手續,然后他立刻騎自行車去理發洗澡。
倪桂榮不明白丈夫今天為什么這么興奮,天義睡著后她悄悄地問:“誒?今個你是撿了狗頭金了,還是中了什么彩了?咋這么高興?”
張巴勁一把將她攬在懷里,親了一口說:“我們處,我們處,獎勵我了。”
“獎勵你什么了?是錢還是東西?”
“嗯,比錢,比東西,都重要,以后,以后我不用下工地了,天天陪著你。”
“真的咋的?”
“當然真的。”
桂榮發現今天丈夫格外的帥氣,說話也流利了許多。她滿心歡喜地問:“領導為啥這么照顧你呀?”
巴勁說:“這哪是,是照顧我?是照顧你嘛。”
桂榮不解地說:“咦?為啥照顧我?”
巴勁笑著說:“裝糊涂,還不是因為你長得太漂亮了,我不在家,我不在家,看,看著你,怕你危,危害社會唄。”
桂榮捶了他一下,慍怒道:“滾邊拉去!”
由于興奮,倆人很晚都未能入睡。
巴勁想起了復婚前桂榮跟自己哭述命苦的情景,便摟著她問:“你命苦嗎?”
桂榮晃晃腦袋說:“不苦,你呢?”
巴勁說:“我也不苦。”
復婚后巴勁和桂榮真正戀愛了起來,桂榮恢復了愛美,巴勁也學會了打扮。人們經常看見他們一家四口親親熱熱地同出同進。
有時桂榮會想起江仁禮,要說命苦江仁禮才命苦呢,也??知道他現在咋樣了?
至于呂秀梅,巴勁從來不提她,甚至于想都懶得想。
一·一·完·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