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驚蟄剛過,氣溫稍有回升。在遙遠的山邊,風吹過樹林,過而無痕。寂長的夜里,河流潺潺,此間有位少年獨行于河畔,比起白日里的喧囂,他則更鐘愛靜謐的夜。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少年順著河邊走著,時而嘆息,時而仰天。正當走著,他忽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扔向河中,噗的一聲,河面上綻起水花,蕩開片片波瀾,不久便復歸平靜。
是夜,云霧繞月,星光隱曜,茫然朦朧。正念間,風嘯樹搖,少年感覺似有水珠落在臉上,驀然矯首,卻望見細雨如絲,綿綿散落。此是春雨之夜,山間寒氣侵人。不知幾更時分,又見雨落,少年只好作罷,沿著原路歸了家。少年終歸是少年,簡單而純粹。再說,這陰晴不定的雨,誰也難知大小。
步過石橋,走至門前,少年輕推門扉,緩身入屋。外面的雨仍在落,少年躺在床上,不知所想。此間的山村,乏味而淡然,人們世代耕種于此,又世代長居于此,源自土地,葉落歸土。不知何時起,少年心里對外面世界的憧憬愈發強烈,他就像是正待振翅高飛的雄鷹,可他又更像是隨風飄游的蒲公英。詩與遠方,何其美麗的理想呵。但少年又怎知自己所做是對是錯。
此處山村,除了小學,別無學校,孩子們讀完小學便忙著長大了。少年也不是例外。村里的孩子,長到十五六歲,便會搭著那輛破破爛爛的公車,去往山的另一邊的世界討生計。少年方十七年紀,世界在他的眼里,除了討尋生計之外,更多的是遠方與星光。歲月終將磨滅曾經的理想,卻無法抹去彼此曾是少年的證據。心存星光,以赴遠方。
“今天可真熱啊!何時才是個頭啊!”少年在田間干活,喃喃自語道。
他抬起頭,正當用手背擦汗時,卻望見河岸邊洗菜的少女。少年此刻回憶起來,這些時日,那位少女幾乎每天都來此洗菜。少年心想:這樣大的太陽,我去那邊洗洗臉也好,農活待會干也不礙事。便一路小跑過去。
少年跑到少女身旁,問道:“我來這里洗個臉,你不介意吧?”
少女停下洗菜的手,抬頭看他,稍有含羞,輕聲說道:“你洗你的,沒關系的。”而后接著洗菜。
于是,少年便在其身旁坐下。洗了把臉,少年又接著問少女,“誒,我們可以認識一下嗎?”
此話一出,少女也一時難以回應。
少年見她神色微動,又說道:“其實沒別的意思,就彼此認識認識,交個朋友而已。”
“可我們這樣交友,真的合適嗎?我也不知道誒。”少女臉頰泛紅,支吾著說道。
良久,彼此無話。過不一會,“那個,你回去吧,你爺喊你呢!”少女把洗好的菜放入籃子里,起身拍拍衣服說道。
“啊!糟了!”少年回頭一望,果真是爺爺在喊他,見爺爺如此生氣,少年轉身便走,卻還不忘回頭對少女說道:“誒,我們明天見!”
“誒!誰跟你約定了,喂!”少女急得脫口而出。喊聲里,遠處只留下少年的背影,但這背影卻令少女駐足原地久久觀望。“真的是,我誰跟你約定明天見面了!”少女氣沖沖地拿起菜籃子便走。其實這些,少年都看在眼里,他心中有些興奮。
來到屋前,少女猶豫了會,還是踏了進去。回到家中,少女便開始忙活做飯。飯菜煮好后,少女便端上桌,一家人就一張小方桌上圍著吃起來。滋味倒不見得有甚么,皆默然無聲。
見弟弟吃得狼吞虎咽。“慢些吃,你今天都去何處玩了?”少女在一旁輕聲問道。
“姐姐,我跟你講,今天我去山上摘龍眼了,很甜呢,還有一些呢,姐姐要吃么?”弟弟一邊吃飯一邊抬起頭來看姐姐,“姐姐你怎么看起來很奇怪,今天你去何處玩了?”
少女拍拍弟弟的背,笑著說:“沒有的事,姐姐心情可好了,今天也就在河邊洗洗菜,沒有去何處玩。”
“是這樣呀,那有空的時候,我帶姐姐去摘龍眼好不好?”弟弟一臉天真的看著少女。
少女笑著撫摸弟弟的頭,“好呀,吃飽了么,沒吃飽的話,下次姐姐就少吃些。”弟弟有些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飯畢。少女收拾著桌子,心里想著弟弟所說的“開心的事”,開心是什么樣的感覺呢?是吃龍眼嗎?不知不覺,心中卻浮現出那道遠去的背影。想到這里,少女恍然一驚!
這就像是“忘不了的感覺”!
是夜,屋外星稀月朗,少年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正在為明日如何跟少女認識而煩惱不已,況且少女的出現是不定時的,如此一來,他必須守著那個河岸,但又不能被少女發現。
此時,少女整理著衣物。她把那些只有節日里才會穿的衣服挑出來,然后找一些裝飾品。卻也無奈,少女只找到有扎頭發的紅繩,她試著給自己扎個蝴蝶結。過不久,只見她對著鏡子,高興地搖了搖自己扎的馬尾。還未回過神來,少女只覺臉頰泛紅,火辣辣的感覺蔓上心頭。
翌日。晨光熹微,少年便起了床。他以晨跑為由,去往河岸了解路線。
“注意些安全,待會回來吃粥。”阿婆在一旁囑咐道。
少年應了一聲便跑出門去。天色微明,少年沿著河岸一路小跑,他來到昨日下午的河岸,望著河面陷入沉思。
“誒,弟弟,你昨天去何處摘的龍眼?帶我也去唄。”少女洗完早飯后的碗筷說道。
“姐姐,今天上午你沒什么活,那里離這也不算遠,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吧?”弟弟說道。
天朗氣清,弟弟帶著姐姐去了摘龍眼的山。山腳下有條路,可以直通山頂,山上有許多棵不知幾時栽種的龍眼樹。少女記下了來這里的路,摘了幾顆龍眼便走了,因為她正醞釀著一個計劃。
此時,少年也回到家中。吃過飯后,他覺得甚是無聊,便跑到田里去除雜草,直到滿身大汗,見雜草清除完后,便回家了。
“今天真是奇了,你怎么又晨跑又除草?”阿婆見少年累得躺在床上,一臉疑惑地問道。
“怎么就奇怪了,就是想運動一會。”少年有些疲憊地說道。
休息片刻,少年又覺得無聊了。他翻遍房間,就只有幾本破舊脫頁的書,這些書他都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可依舊讀著津津有味。他真覺得無聊,他想時間過得快些,再快些。他又想起少女的話,“我們這樣合適嗎”,究竟合適與否,少年心中也無答案。
可這些都不能阻止少年去見少女。他很煩,他心中甚是煩悶,他此刻只想出去狂奔一場,出夠一身汗,這樣才夠他舒緩心情。少年不再亂想了,他跑出門外,沿著河岸一路狂奔,風在他耳邊颯颯地響,不知不覺,他便汗流浹背,經風一吹,他只覺得渾身輕松。
少女剛摘完龍眼,沿著河岸邊,往家的方向走去。少年也是,剛跑完步,想要回家。猛地,他們的眼神,隔著一條河在空中交匯了。少女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少年見此也故作淡定,假裝沒有看見。等到少女走后,少年才緩了口氣。
“為何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他?”少女心中暗想,繼續往家里走去。
少年朝家走去,不時回顧少女遠去的背影,心想:“為甚么能在這種地方遇見她?”
此時,正午已過。望著天上燦爛的陽光,少年有些按耐不住想要見她的心情。少年為了給少女留下好一些的印象,特意翻出了一本破舊的《唐詩三百首》,雖說是三百首,但也就幾十頁。這其實也無奈,在這個小山村里,不論是資源,亦是知識,都是有限的。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少年合著書,正結結巴巴地背著古詩。
良久,終于熟背。少年見窗外晴空萬里,便興奮地跑了出去。他藏在蘆葦下悄悄觀望河對岸,他想以優雅的姿態出現在少女面前。他想給少女留下一些好印象,為此他還特意背了些古詩。
少女見父親還在呼呼大睡,弟弟也跑去玩了,便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些好看的衣服,這是她平日里不敢穿的。她對著鏡子看了又看,扎好那根母親留下來的紅繩后,方才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外。她必須趕在父親醒來前回家。
她快步走出屋外,沿著河岸一直走。她一直低著頭,生怕被熟人撞見。
“哎呀,小妹打扮起來也挺漂亮的!”
“聽說二狗給她訂了婚呢!”
“這樣呀,她也十六七歲了,不小啦!”
老婦女們的閑聊跑進少女的耳中,令少女不免覺得害怕。但是她不能這樣去見他,她不想讓少年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少年此時正打著哈欠,一小時前便在這了,腿都快蹲酸了,喃喃自語道:“等她比干活還累啊!”
少年上一秒還有些不開心,可下一秒卻截然不同。“等等,她為何這么快就來了,我不能慌,我還記得那首古詩!”少年立刻起身,然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岸邊。
少年內心告訴自己不能慌,要冷靜。少女見少年來了,便緩緩地走下臺階。他們在河岸的水壩上相遇。少女走向少年,還沒開口,少年便笑著說道:“還挺巧的,又見面了。”
“是呀,還很巧!”少女臉頰微微泛紅說道,“接下來,我們去摘龍眼吧,這里也不好說話。”少女的放在背后的手指一直糾結著。
“我跟你講,我爬樹可厲害了!”少年興奮地說道。拉起少女的手便走,連少女也有些驚訝。
“那個,我自己走!”少女撒開少年的手,有些生氣地說道。
“不好意思,我一激動,對不起啦!”少年摸著腦袋說道。
這時,少女笑了笑,說道:“哼,快走吧!”
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路途中,少年看著前面的少女,突然跑到她身前輕輕地說道:“你今天好漂亮呀!”少女一聽臉都紅了,低著頭不說話,少年還以為她生氣了,一直跟她道歉。
他們從山上跑到山下;從氣得少女直跺腳到逗得少女直發笑;從艷陽到日暮;從陌生到朋友。
離開時,少年還送了首詩給少女。“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卻話什么。”
“是‘卻話巴山夜雨時’啦!”
“我知道,你別說話,我能背下來,我說過要送給你的!”
少女見這般認真的模樣,心里有些莫名的開心。眼前這位少年,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她的生活軌跡。他們約定每周都在那棵樹下見面,不論是雨天還是晴天。
是夜,少年呆在家中,凝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雨,心中很是落寞,好似失去了什么。忽然,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無論或晴或雨,我只想見你!”
為了與少女見上一面,少年拿了把傘,從家里后門跑了出去,在風雨中狂奔,也不畏大雨帶來的寒冷。既然約定好了的,便是不可失約的。少年飛快地奔向那座山,他堅信他們能夠相遇的。過不多久,雨漸漸停了,少年正一步步走向龍眼樹。他看見了她,她撐著傘站在龍眼樹下等待。少年知道,她一直都在等他,少年瘋一般地跑過去。
“抱歉,讓你久等了!”
“沒事,啊!你!你都淋濕了!”
少年有些生氣地說:“你怎么落這么大的雨還跑出來,要是感冒生病了怎么辦?”
“這時候來,才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呢!”少年說著,將少女拉到傘里。
正說著,他們的視線對上了。見此,少女愣了一會,隨之嫣然一笑,少年也跟著笑了。在雨夜里,彼此盡情訴說著這一周所發生的事情。
但這看似美好的生活,終究不會長久。
“不要!我不要去嫁人!”少女哭喊道。
“你敢!這可是大富人家,你過去可是享福,你懂什么!”他的父親無情地責罵道。
其實,少女早就知道這種結局了。可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天來的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她還沒能反應過來。對于命運的安排,我們能做的只有接受嗎?或許,還有打破僵局的可能。
是夜風高氣冷,少女趁父親酒醉,一人悄悄地走出門外。少女眼里更多的是一種絕望,她很想跟少年在一起,她不想離開這里,可似乎又無可奈何。一想到這些,她不禁哭了,無聲地落著淚,似乎哭喊已經失去了作用。每當她想起曾經的回憶,想起與少年走過的山水,想起少年燦爛的笑顏,想起少年帶給自己的溫暖,她只感覺哽咽難語,痛苦不堪,幾乎崩潰。
少女猶如失了魂一般,傷心沮喪地走在前往龍眼樹的路上。天公真是不做美,雨又來了,淅淅瀝瀝地落著。平靜的河面也點綴起萬點微波。少女低著頭,淋著雨一直走。
“已有兩周未見,不知你還好嗎?我每天都在樹下等你!”少年站在窗邊,望著窗外一片漆黑茫然的田野呢喃道。
突然之間,少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心臟驟然一緊,極度的不安充斥著少年的心。少年慌忙下樓,見四下里無人,便推開后門沖了出去。
少年迎著風雨一直奔跑,他清楚要去往何處。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拍打著少年的身體,可他沒有絲毫畏懼,奮不顧身地跑著。過不久,在朦朧細雨中,他看見了少女。少年也許是太過激動,突然加速沖了過去,卻不料腳一滑,重重摔在這泥路上,濺了滿身都是泥。他狼狽地爬起身來,渾然不顧自身的傷,踉踉蹌蹌地跑向少女。少女不知少年正一步步跑向她,更不知少年想要保護她的決心。雨水模糊了少年的腳步聲,少女低頭哭著一直走。他們正慢慢地靠近,少年最后一步加速追上了少女,那一瞬間少女看見了滿身泥濘的少年,這時誰都沒反應過來。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少年抱起少女就跑,一直跑,咬著牙跑向那棵龍眼樹。
“別說話,我此刻只想要跟你在一起!”少年吶喊著奔跑。
“別這樣,會被人聽到的。”少女小聲說著,但看著少年堅毅的臉龐,她卻動心了。少女被少年抱在懷中,她突然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不再說下去,而是閉上眼靜靜地感受著少年的溫柔。
少年為了少女奮不顧身,他已經超越了自己的心了,他不去理會他人的眼光,他只想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他只想要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僅此而已,少年什么也沒做錯。在大雨中,少年抱著少女不停地跑,也不顧將要面對的黑暗。待到少年跑到山下時,雨也漸漸小了,少年放下少女,牽起她的手慢慢地走上山。這期間,他們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走著。
“你受傷了!”少女看著眼前的少年說道。
“你也受傷了!”少年把手背過去說道。
“還不趕緊處理傷口!”少女哭著喊道。她清楚自己能留在少年身邊的時間不多了,或許今夜就是最后的夜晚了,她想要做些什么,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不要說話!”少年過去抱住少女,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不要說話,什么都不用說了,就讓我們再依偎一會吧!”少年的眼淚滑過他那堅毅的臉龐,落在少女的肩上。
雨夜中,他們誰也不知誰哭了。
少女的心顫抖了一下,隨后緊緊地擁住少年。少女知道自己這是喜歡上少年了,她真的忍不住想哭的心情。她不想去遠嫁他鄉,可是她不敢反抗父親,更不敢連累少年,少年還有未來,而她的未來只是嫁人而已。對于未來,少女也曾像少年那般憧憬,不過夢想雖美,亦不過空想罷了,回歸現實,卻是這般苦不堪言,少女也自然不會去做無謂的想象了。
“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么?”少年突然問道。
少女聽此,神態呆滯,可淚水卻決了堤,她趴在少年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見到這般情況,少年也手足無措,看著少女落下的眼淚,他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了。少年其實很早便有所想法,他清楚少女的父親是什么樣的人,也厭惡猶豫不決的自己,他真想帶著少女遠走他鄉,不再被任何人限制自由,他很清楚自己的這種想法太過幼稚。少年也不過是十七歲的毛頭小子,他怎有能耐帶著少女離開這個小村莊,根本是天方夜譚。
少年感受到了少女的那種痛苦,忽的想到什么。他松開了少女,咬著牙,淚不止地流,堅決地喊道:“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我們只是朋友,再也不見也無所謂吧。”可少年終究是錯了,他不知道自己成了少女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這種話脫口而出,就連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清醒又怎樣,糊涂又如何?
少女聽見此話,身軀一震,絕望地看著少年,憤恨地推開了少年,在雨夜中哭著跑著。少年一人在那棵龍眼樹下,他哭了,比任何時候哭得還要痛苦,這時雨又下起來了,下得好大,少年的哭喊聲在大雨中被漸漸吞沒。這一夜少年沒有回去,他一直站在原地,看著少女離去的那個方向,一直看著。直到天明,他雙目通紅,顫顫巍巍地走回家。之后,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他真的承受不住,他的心早在那一刻破碎了。他恨自己為什么拋下少女,他只是想讓少女不要為了他而郁郁寡歡。他不斷地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胸膛,發出一聲又一聲的悶響。
少女那一夜則是悄悄回到房間。因為被父親呵斥了,所以她才傷心地走出門外。可誰曾想少年竟然會說出那種話,她一想起這些,心臟就刺痛無比。少年這么多天的陪伴,還有他那燦爛的笑容,還有他給過的溫暖,難道這些都是假的嗎?少女根本不敢繼續想下去,猛地搖搖頭,一頭鉆進被子里,泣不成聲。
時間也是,怎么一刻也不肯停息,真令人又愛又恨。明日是少女遠嫁的日子,聽他們說,二狗最近認識到了一個有錢人家,而那家人看中了這個少女。我覺得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
“走,去一個無人能夠限制我們自由的地方!去一切想去的地方。”這個念頭在心中不斷膨脹,少年知道他要做的事了。他急忙下了樓,正想要出去,卻不料后門被鎖上了,若是走大門必定會被發現,他家里管的嚴,也知道他跟少女的那些事。所謂常在河邊走,怎有不濕鞋啊。是夜,屋外狂風大作,大雨無情地沖刷著世間的一切。少年此時焦急萬分,明日就是少女出嫁的日子了,而現在他卻不能出去再見少女一面,他知道就算少女不肯原諒他,他也一定要這么做。少年不斷在房間里跺腳。
“啊,不管了!”少年小聲說道,隨后推開窗戶,打算順著窗外那棵龍眼樹爬下去,他在窗沿便探望著,伸出手抓住濕滑的樹干,正欲跳過去,卻不料一個沒抓穩,咔擦幾聲,樹枝被折斷了,嘭然一聲!少年重重摔在了地上,大雨無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為了見到少女,他咬著牙用雙臂把自己撐了起來,顫抖著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著。
少女這時呆在家中悲痛欲絕,她怎能想象少年會如此無情地拋棄她,她甚至覺得少年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她為了少年哭成這樣,少年卻如同陌生人般地冷漠。既然改變不了現實,那就干脆走吧,去何處都行。少女下了樓,可剛推開門出去,卻遠遠望見喝得死醉的父親。少女滯在原地,竟一時手足無措,父親看見了少女,猛然發怒沖了過來,朝著少女抬起手便打,少女積攢了許久的心緒在此刻爆發,她用力撞開他。二狗重心不穩,一頭撞在了墻上,頓時他有些酒醒了,跑過去想要抓住少女,可終究是不勝酒力。少女再也不想被拘束了,她想要自由。
“見鬼去吧!”少女怒吼著,使勁渾身氣力,猛然一撞,二狗嘭然一聲倒在了地上。過不久,二狗卻掙扎著起來,少女見此有些害怕了,心里大感不妙,跑!趕緊跑!“他為何這么耐打!我要跑快些再快些,我要自由!”少女猶如脫韁之馬,為了自由,她必須跑下去,可內心卻萬分掙扎,若是不能逃脫的話,等待她的便只有痛苦。其實,二狗只是少女的養父,她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二狗的好臉色,她一直都生活在這種黑暗中,直到那天她見到了少年,少年燦爛的笑容就像是一道耀眼的光,指引她走向未來與自由。
方才這樣大的動靜,少年怕引起家人的注意,正想快步離開,可還沒走兩步,腿部就傳來一陣劇痛。“可惡,摔壞腿了!”少年苦笑道。為了見少女最后一面,少年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他只想見少女。怎樣都好,只要能見到她,少年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少年一瘸一瘸地跑向那棵龍眼樹,雨水沖刷了世間的一切塵埃,也洗凈了少年的心,他清晰地看見了心的模樣。
少女死命地奔跑,她看見二狗在身后瘋狂地追逐。雨水模糊了少女的視線,但她只有這一次機會,她必須跑到最后,喘息之間,少年的笑顏忽然閃過她的腦海。少年的笑容,依舊是那樣燦爛,這就像是一種力量,她漸漸放下了對少年的怨恨,為了再次見到少年,為了自由,她會堅持下去的,一定會的!
少年艱難地過了橋,走在河岸邊的道上。這時昏暗的路燈映出前方正在奔跑的兩人。少年一眼便認了出來,迎面而來的少女,可是為何二狗在其后追逐?少女看見了少年,吶喊著奔跑,二狗也窮追不舍。見此情景,少年的心頓時沸騰了起來,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跑向少女。就當快接近二狗時,少年使勁氣力,朝著他撲了過去,將其撞倒在地,嘴里喊著:“快跑啊!”少女聽見聲響,回頭望見少年與二狗扭打在一起,瘋一般跑回少年身邊。
二狗再次爬起身來。少年這時腿受了傷,根本無力與二狗對抗。二狗抓住少年的腿一拉,剛站起來的少年猛然摔在地上,哀嚎不斷。少年的腿已經斷了,他怎樣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般結局。二狗把少年打倒后,便走向了少女。少女這時臉上驚恐萬分,她看著趴在地上不斷哀嚎的少年,心中燃起怒火。少女知道二狗還有醉意,后退著腳卻碰到了塊石頭,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著石頭,隨后故意躲閃二狗,趁養父打空的瞬間,蹲身撿起石塊猛地打向了他。
石塊狠狠地打在二狗臉上,他啊地一聲狂叫,頓時眼前猩紅一片。二狗嚎叫不斷,他發狂了似的,朝著少女瘋狂地跑去。可無奈大雨一直下著,路旁泥土濕潤松垮,二狗腳一滑,自滾下河邊淺灘去了。見到終于擺脫了二狗,各自吁了一口氣,相視而笑。雨漸漸也停了,但淺灘那里回蕩著傳來二狗的狂叫。少女跑到少年身邊,抱起少年,她并不知道少年的腿已經斷了,而少年此刻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少女。啪嗒啪嗒,雨好像又落了下來,也落在了少年的心上,少年抱住少女,沒有松手。少年感覺到了來自右邊的心跳,很溫暖。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不僅僅是單一的個體,而是與少女無法分不開的一個整體。
雨夜中,少女攙扶著少年,一步步走向那顆龍眼樹。他們也顧不上倒在河岸淺灘上的二狗,一同前往心中所想的地方,不僅僅是龍眼樹。來到龍眼樹,少年在漆黑中吻住了少女,喘息著說道:“別說話,我喜歡你!”少女愣住了,她從來沒敢想過這種情景,羞澀著,與少年擁吻了起來,只感覺渾身火辣不止,似有蟲蟻爬身一般。天邊也隱約透出些淡藍,少女攙扶著少年一路走下去,到河岸淺灘邊時,看見二狗仍倒在那里,少女有些心悸。少年說道:“不必憂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無他。”少女將少年送歸家中,“我只送你到此,你要養好身體,有什么事,龍眼樹下見。”彼此辭別,少女回到自家里,見弟弟還在熟睡,不忍叫醒,去廚房做起了飯,準備吃早飯。這時天還不大亮,仍有些昏黑,但一想到二狗倒在淺灘那里,少女又有些畏懼,這若是被人知道了,該如何是好?或者說,二狗還有一口氣,正待覺醒呢?都是未知數。
這邊少年拖著斷腿回了家,家人見此馬上叫來了汽車,載著少年去鎮上醫院醫治了。這種情況的斷腿,不知是否有救,只怕時間太晚。少年在路途上,眺望著遠方的田野,心里也在思索著一些事,若是二狗還有一口氣,等他覺醒,那么少女又會是怎么樣的結局。少年此時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不斷祈禱著。來到醫院,各種檢查下來,已經讓少年疲憊不堪了,可他一直憂心著少女,醫生說少年這種情況,還有醫治的機會,就是得住院十天半個月,等情況穩定,才能出院。這樣一來,少年的心更加疲憊了,他太擔心少女了,他痛恨自己為何要爬樹下樓,懊悔也無用。
少女給弟弟做好早飯,又跑到河邊去看,發現二狗還倒在淺灘上,卻有些于心不忍。可一想到過去的痛苦,少女一咬牙便回了家。二狗多半是歿了吧?希望是如此。過不多久便有人來家里敲門,少女開門一看,卻聽那人說:“妹兒,你爸沒了!”少女聽此暗暗舒了口氣,又裝作悲傷的樣子,哭喊道:“苦了我姐弟倆啊!”
此后村里人湊了些錢給二狗葬在了對面山頭,別無他言。少女又感覺不是滋味,這樣一來,自己該如何去照顧年幼的弟弟,這樣不是辦法。越是長大,越容易考慮到現實的問題,衣食住行是最基本的需求,若是這都得不到滿足,生活必定是難以維系下去。少女在等待著少年的歸來,她想到少年摔斷的腿,內心也在隱隱作痛,她痛恨二狗,也心疼少年為她所做的一切。
一天又一天,少年整日躺在床上,被打上石膏的腿動彈不得,他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似乎又見到了少女的笑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還有幾天時間,少年便可出院了,但是傷筋動骨得修養一百天,他不想敗給現實,少女是他拼了命都想要守護的人,他不愿意離開她。時間恍然又過去了一周,是日早晨,少年出院了。歸家途中,少年依舊眺望著遠方,田野在他眼前滑過,思緒被幾只飛鳥帶向了深遠的地方,他的夢想究竟是去何處呢?何處才是無人打擾的地方呢?是山野嗎?是竹林嗎?是海邊嗎?是高峰嗎?他不知道。小的時候,少年總是夢想著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那里叫做遠方,有廣闊的天地,也有詩情與畫意,令人神往。
少女從不去理會二狗的墳,有空便來到龍眼樹下等待著少年,她知道少年一定會來的,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她愿意這樣一直等下去。可是人總歸是會老去的,是喜是悲,自古難求全。這日午后,少年用拐杖艱難地支撐著來到龍眼樹下,他見到了少女,彼此的眼神于空中交匯,但覺得如夢一般,少女不敢相信他已經回來了。他們遲疑在了原地,少女忽然回過神來,跑向少年,輕輕擁住了他,“很不容易,終于見到你了!”說著,少女便不覺落了淚。
少年再一次笑了,依舊是那樣的燦爛。“我回來了,再次見到你,我很開心!”少年說著,撫摸著少女的臉頰。少女只覺臉頰滾燙,抬起頭羞怯地看著少年,覺得他是如此的耀眼,就像是太陽一般。少年俯身吻住了少女,“你愿意等我嗎?”少女也無了顧慮,與少年擁吻了起來,輕輕說道:“我愿意!”
時間又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已經初夏了,河道草地旁的蒲公英開了,夏風扇來,毛茸茸的種子隨著風飄往遠方,究竟是去往何處,不由自己,只隨風去。一切皆順遂自然罷,事與愿違似乎成了常態,與其去改變無可奈何的事實,倒不如隨風去而同風來。少年終究是搭上了去往山野之外的汽車,而少女卻苦苦在這小山村里等待著,除卻每日三餐,更多的時間里,少女都做些針線活,以此勉強糊口而已。少年來到了大都市,眼前的繁華世界迷了他的眼,他逐漸迷失了自我,一邊掙著零碎的薪資,一邊又透支著工錢。每個夜里少年都難以入眠,他清楚這樣的日子并不是他所要的,詩與遠方不存在于這種地方,可詩在何處,遠方亦在何處?原來的少年也長大了,不再是曾經的少年。
這時已是夏末時候,身在他鄉的少年收拾好行李,踏上了返鄉的路途。這一去不覺間也過去了三年,期間一直沒有與少女取得聯系,不知少女是否安好?少年懷揣著難言的心情,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可少年并沒有第一時間回家,而是跑向了那棵龍眼樹。她還會在那里等我嗎?少年一路想著,朝龍眼樹走去。
少女依舊在那里等待著,她一直相信著少年。這時少女正坐在樹干上望著遠處,忽的遠遠望見有人朝這里走來,便從樹上跳了下來,往那人走去。起初少女實在難以辨認前面來者是誰,當她走近去看,認出是少年時,心中卻一點波瀾也沒有。闊別已久的重逢卻是這般模樣,彼此似乎都無什么言語,只呆呆地相視著,時間也似不復存在一般。過了好久,少女才開口說道:“又見面了!”少年看著眼前的少女,密密麻麻的陌生感爬滿了全身,終究是花花世界迷了雙眸,可他還是說道:“我回來了!讓你久等了!”沒有親吻,也沒有笑容,似乎歲月磨平了彼此的棱角,也疏遠了距離。
少年也不再稱之為少年,少女也不再是少女。這時間太殘忍,這距離隔的太遠,這遠方也遙不可及,夢想也開始模糊起來,少年雖心有不甘,但也逐漸接受起來自己的平庸。其實,沒有滿分的人生,只有不斷追逐的詩與遠方。
“嵐,我回來了!”
“你還是以前那個楓嗎?”
“我不知道。”
“時間很快呢!”
“是啊,真快呢!”
楓笑了起來,眼角里都是皺紋,可他才二十出頭,卻變得這般疲憊。對于韶華的逝去,嵐也釋然了,她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嬌羞可人。可是這又何妨,只要是你,就好。楓和嵐抱在一起,熟悉的溫度又傳遍了全身。
此山村里獨特的氣候,造就了這獨特的雨夜,也造就了這一對戀人深重的愛情。遠方在何處,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亦或者說,遠方只在遠方,無可找尋,因為我們一直都走在路上。隨風而去的蒲公英之種子,亦會于某處落地生根發芽,那或許便是遠方,隨風而去是自由,也是束縛。源自土地的,始終歸于土地。遠方看來只是一場幻夢,夢想總是美好的,但終究是事與愿違,敗于現實也未嘗不可,只是心有不甘而已。楓決定不再遠行,在這個小山村里,繼承著先輩們的傳統,日耕夜種,養雞飼鴨,與嵐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雖算不上十分的幸福,但比起追逐遠方,更輕松快活些。
在這隔絕世間的山里,人們也遺忘了時間的流動。誰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多年之后,在某個黃昏日落時候,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夕陽里。
“爸爸,什么是夢想呀?”兒子問道。
楓抱著年幼的兒子,望著遠方高峻的山峰,笑著說道:“寶寶,你看,夢想啊,就像那座山峰,可以模糊地看見它,但是想要觸碰到它,卻又做不到,這也許就是夢想吧。”
“好深奧呀,聽不懂耶。”兒子呆呆地望著遠方說道。
楓站在風里,沉默無言。
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響,一直在楓心中回蕩。
只聽見那聲響越來越近,似乎是從心里發出來的。復燃的熱情,如同盛夏綻開的花。
“我們都曾是少年!”
這個聲音在少年心里回響不絕。
就將這些當作是最美好的回憶吧!少年這樣想著,似乎回到了當年,剛遇見少女時的情景,猶如昨日一般清晰。他迎著夕陽,在曾經的河道上奔跑著,高聲吶喊:“我們都曾是少年!”
在廚房里忙碌的嵐,這時遠遠望見楓在河道上奔跑,那樣的姿態,像極了當年的楓。嵐的內心里也有個聲音響起,“走!去想去的地方!”嵐放下手里的活,飛出門去,朝著楓所在的方向奔去!那是她早已逝去的青春,多少美好的夢,多少傷心的淚,只有她自己知道。充滿希望的遠方值得一直追逐,彼此一直都在路上,不曾停歇,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楓,我來了!”嵐高聲喊道。
楓也吶喊著:“跑啊!遠方就在不遠處!”
兩道身影在斜陽里奔跑,有那么一瞬間,像極了曾經追逐遠方的少年與少女。他們年幼的孩子在家里望著,也跟著大聲喊道:“爸爸,跑啊,媽媽,跑啊!”
這時風撩起了彼此的頭發,少年看著少女,哽咽著說道:“這才是我們原有的樣子,跑啊!我們一起去想去的地方吧!”
“我愿意!跑啊!”少女吶喊著,溢出的淚落在了少年的心上。少年也忍不住淚落,先前他被浮華遮蔽了雙目,也忘卻了曾經該有的模樣,但這時心底的聲音卻告訴他,我們都曾是少年。于黃昏之下,他們牽著手,一同奔赴遠方,好似回到了從前一樣!
他們在暮色里高聲吶喊。
“我們都曾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