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沒考上研究生,想不開,怎么辦?”
這是學生在微博上塞給我的私信。
“你是男是女?哪個班的?考哪個學校?總之介紹下你自己,順便問一下,你的夢想是什么?”
咦,怎么汪峰附體了……
我時不時地刷一下微博,非常焦慮地期盼學生的來信。
不知道為什么,本人其實是個極其冷漠的混蛋,但自從當上了人民教師,父愛泛濫,我告訴學生歡迎咨詢各種學術問題,然后各種奇葩問題接踵而至:
“老師,幫我想個巨牛逼的英文演講開頭……”
滾……
“老師,能推薦幾個書店,順便推薦幾本書么?”
滾,你上課沒聽講……
“老師,我被人告白了,可我不喜歡他怎么辦?”
滾,我說了只解答學術問題……
但是,這個學生的問題事關他的未來,考研又多少算個學術問題。
我等得很著急,可他一直沒回我,所以我立刻回了一封信:
上個學期期末,學院給許多優秀的同學頒了獎,為了安慰那些失敗的同學我曾經說過:
我大學四年從未參加社團,所以得不了社團之星;
我體育從未及格,所以得不了體育之星;
我也從未在大學生勵志網微信等學生媒體上發表文章,所以自然得不了文學之星。
但是,十年過去了,我站在頒獎臺上,作為嘉賓給那些星星們頒獎。
沒考上研算什么,華麗轉身,你需要給它一點歷練的時間。
敲下“沒考上研算什么”的時候,我想起大學時代最要好的哥們兒,軍子,一個像名字一樣俗氣的人,長得和我一樣丑,相由心生,本質也和我一樣腐朽。
畢業那年,想去復旦讀新聞的他考研失敗,呸,連失敗的資格都沒有。
第二場考試的時候,考場位子就空了三分之一,從來不夠淡定的他在這樣的視覺沖擊之下,壓根兒沒堅持到最后一場考試。
我們倆是老鄉,不料七扯八扯發現他姑父跟我媽是初中同學,這一絲絲的偶然聯系讓我們倆走得非常近。
反正最鐵的那會兒,除了睡覺我們幾乎都在一起,我們倆都認為自己不該讀這么一個學校。
他尤其傲嬌的是,總認為若不是因為高中談戀愛,他至少是個復旦,為了證明命運這東西是個欺軟怕硬的軟蛋,我們決心歃血為盟去考研。
為了考研,我們從大一開始就堅持天天自習,我知道他付出過多少。
從大二就開始有針對性地準備考研,你要問我們為什么準備這么早,因為他要征戰復旦,我要投靠北師,考這樣的學校都是提著腦袋赴考場,一將功成萬骨枯。
可現如今呢?
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圍坐在一起,他的學歷最低,可買單的總是他。他是我們當中最早賺到白花花銀子的那個人,白手起家,沒靠家里一分一毫。
記得畢業那年他正式入職電視臺當記者,拿到薪水的那一天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我靠,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多錢,真的是好多好多錢啊!”
“別二了,到底多少錢?讓我冷靜地分析下吃餐廳,還是吃路邊攤。”
“三萬啊,銀行卡上秒增三萬啊!”
“我靠,這可以吃必勝客了!”
那天,軍子看到銀行發的短信時,眼睛紅了一圈。
三萬塊,你們可能看笑話了。
但是,那年我們剛畢業,那是他四個月的工資,為這三萬塊,我們去了一次錢柜,唱完歌,吃夜宵直到凌晨三點。
我們倆家境很像,讀書時,每個月家里只給三百塊開銷,學校里發78,這就是我們求學之路的全部盤纏。
略有不同的是,我是上學前,家里一次打到卡上,他家里怕他亂花錢,每個月給他打到卡上,所以他經常青黃不接,找我借錢。
為了省錢,我們每天一起吃飯,因為學校附近的排擋價格便宜,我們一人點一個就有兩個帶肉絲的炒菜,吃飯、喝湯免費,學校里三兩一塊飯磚還得兩毛錢。
現在想想也真是諷刺,如今為了當年吃下的那么多免費的飯,花更多的錢來健身減肥,我們倆都一樣。
后來,很多認識不認識的同學都來問我,到底軍子怎么就找到這么好的工作?
是不是家里跟電視臺領導關系特別鐵?據說他家有個當大官的大伯?
有人說,我要有他這背景,我也不去讀個狗屁研了。
我對他們說,靠,你們他媽自己辦不到的事兒,就成天瞎逼逼人家靠關系,就算給你們這群窩囊廢機會,你們也撐不到入職。
那天,我們差點兒為這事兒跟人打起來。
因為,當我知道軍子入職電視臺的那天,我實打實地把眼淚流下來了。
他是憑著自己實習積累的真本事進的電視臺,我的簡歷是一張薄紙,正反兩面,他的簡歷是一本厚厚的書,也是正反兩面。
大二結束的那年暑假,他去了省電視臺,不可否認他走了點關系。
他媽媽在我們市一個效益很差的工廠里做工,軍子在鐵路上實習之后感到這個社會不可思議的大,他想去爬一爬,所以想要更多的實習機會。
他一直想讀新聞,想做媒體人,就問他媽媽有沒有認識的人。
他媽看著自己兒子如此上進,也是多方打聽,七拐八彎地摸清了同事里有一個大媽尚未娶過門的兒媳婦在省電視臺。
然后,軍子得到了一次寶貴的機會,去一檔過氣的明星訪談類節目實習。
人家是假期實習,他是翹課實習。
那段時間,他已經不能天天陪我吃飯。
每周有三天,他必須搖四五十分鐘的公交車去臺里做節目,回來的時候都是半夜,一到周末他就會到圖書館跟我一起準備考研。
也就做這個實習的時候,我沾了他不少光。
因為節目的觀眾都是他到大學城里拉來的,所以我和女朋友去他那里蹭了一期節目,那是我第一次看現場節目,也是最后一次。
別看那節目播出來就一個小時,但我們在演播廳里至少坐了三個半鐘頭。
節目嘉賓是陳小春,他實在不會說話,反應不快,普通話又不流利,只有最后唱歌的時候,我們才感覺到這次來值了。
那是他當年的新歌,從那以后,我們去KTV唱歌總少不了點一首《獨家記憶》。
不過,從那以后,我們才知道,軍子的工作有多辛苦,他在場邊跑來跑去,告訴觀眾什么時候鼓掌,什么時候笑,什么時候安靜,又偶爾得在旁邊舉提示牌提醒嘉賓和主持人。
后來想想,當他在干這活兒的時候,我們其他同學呢?
在談戀愛、在逛街、在唱歌,總之,在享受著屬于他們的大學時光。
這工作,人家干三個月就不干了,實習證有了還干啥?他干了整整一年。
我問他:“你這是為哪般那。”
“干三個月,壓根不會給你派重要的活兒,就是打打雜兒,干久了,才有機會多跟師傅們吃飯,飯桌上才是真正學東西的時候。”
為了跟帶他的師傅拉好關系,他開始學會給師傅買煙,后來學著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來,再后來一包接一包地抽。
我特煩人抽煙,因為中學時很多中二不良少年為了顯示自己的成熟去學抽煙,但軍子卻是為了能和師傅們拉近距離,我恩準了他。
他那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仿佛也是他學生時代的墓碑,祭奠的是他與這個世俗世界的又一次遭遇戰。
那時候,雖然他還會看書準備考研,還參加輔導班,但是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末我叫他去自習的時候,他只有一條短信回我:“讓我再睡會兒。”
大三那年,他的師傅跟他說:“軍子,現在一天抽多少?”
軍子說:“一天抽一包。”
師傅:“好,成了,收拾下東西,準備去新聞中心吧。”
他成了一名新聞實習記者,他師傅給他找了個新師傅,老師傅對新師傅說:“該調教的我都調教了,帶了這么多年實習生,沒見過這么拼的,關鍵還靈泛。”
省電視臺的記者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
就是壞消息你不能報,好消息你愛怎么吹怎么吹。
軍子剛開始干的時候,簡直覺得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每到一個地方,就是吃飯、喝酒,干各種灰色地帶的事情。
軍子說:“這一行就是個大染缸,純潔的人要么走了,要么被染黑了,連染個五彩斑斕的機會都沒有,清一色的黑。”
他終于知道,老師傅為什么非讓他學會抽煙才肯送他來這里。
不過,這家伙從來也不是什么正義的角色,很快就適應了齷齪的生活。
其實,在這種得過且過的生活中,他從來沒說看破紅塵,沒人教他怎么寫稿,他就給人買煙,順便勾搭兩句,沒人教他怎么采訪,他就跟人拼酒,然后勾搭三句,沒人教他怎么非編,他不勾搭,只在人家做的時候站人家后邊兒偷師。
快退休的老記者漸漸記得這個老給他們買煙的小伙子,老記者不習慣用電腦,總是手寫,但是常常叫軍子幫他們輸到電腦里,軍子邊輸邊學,后來他總結起來:“老記者寫稿,不修飾,不矯情,沒文采,拿觀眾當白癡,但直截了當,絕不拖泥帶水,從來一遍過稿。”
你們也許以為在這老油鍋里炸成老油條就能順理成章的留下來,別開玩笑了。
這電視臺作為地方臺的翹楚之一,豈是你想留就留的,他們偶爾會開設集訓營,為的就是培養能留下來的彪悍年輕人,但是淘汰率極高。
集訓營開始的時候,軍子已經是大四,該考上研究生的都已經過上豬的生活好吃懶做了,該找到工作的,也都去夜夜笙歌慶祝別離了。
軍子一點著落都沒有,他揣著羨煞旁人的實習經歷在集訓班里繼續磨。
突然,汶川地震了。
我有很多家人在成都,他們每天晚上都睡在車里,車子停在空曠的操場上,余震不斷,不敢回家。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打電話去問個平安。
就在那段時間,電視臺停掉了所有的娛樂節目,新聞滾動播出,軍子他們中心幾乎全員出動,以各種名義到地震前線。
集訓營的學生們被全員征集,留守臺里,每天上班。
我一直都見不到軍子,直到有天晚上,他給我來了條短信,說:“我回來了。”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他說回來拿幾件衣服,已經一個禮拜沒有洗過澡沒換過衣,雖然臺里有空調,但是男人味沒這么重過。
我說:“你個實習生窩在臺里干什么?”
“記者能走的都走了,連干編導的都被外派了,我接替別人來唱詞,中心擺了幾張床墊,累了就在上邊兒靠一會兒,怕萬一有突發狀況,都不準回家,吃喝拉撒全在臺里解決。我好不容易請了假回來拿幾件衣服。”
說著,他嘴上燃了一根煙,點煙的姿勢那么銷魂,第一次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兒酷。
“你還撐得住么?”
“撐不住也得撐,老子春運都過來了,不過,集訓營已經走了一大半,實在太他媽不是人了。”
他掐了煙說,“不跟你說了,我馬上得走。”
那個月我再也沒見過他,我在家里看電視的時候對我媽說,這下面的那些字幕都是軍子弄的。
感覺,特驕傲。
六月底,集訓營結束,軍子挺過來了,雖然最后還有一個面試考核,但考官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代表作嗎?
軍子說:“地震的時候,我唱了一個月的詞,天天睡在臺里,這是我的代表作。”
一眾考官都笑了,感覺好像在說:“有個屁用。”
但是,他被錄用了,臺聘。
不久之后,臺里給他發了工資,從地震時算起。
每當我們同學聚到一起,總喜歡互相打擊,有一次,我打趣軍子:“你沒發現,一圈人屬你學歷最低么?”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軍子白我一眼:“你靠自己買起房子了么?你靠自己買起車子了么?你靠自己給你媽買金項鏈了么?你靠自己給你爸擺了五十歲壽宴么?我他媽都辦到了!”
擲地有聲,字字鉆心,他是真的怒了,我們大家都沉默了。
我沒臉沒皮沒心沒肺地把學歷從碩士漲到了博士,寫博士論文的時候知道雅安地震了,給成都的親戚都打了電話,大家都說離得遠,沒事兒。
我心剛放下,突然接到軍子電話說:“我昨天晚上出發,現在到了四川,在去雅安路上,路都被軍方封鎖了,記者除了央視的都不讓進去,你家在四川有親戚對吧,能不能幫我聯系,我必須得進重災區去。”
“你這是不要命了么?這種事情你朝前線跑什么啊?媽的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媽交代?”
“干這種窩囊記者,實在太憋屈了,這次我總算能做真正的報道了,哪怕是側面報道也行。”
多方聯系,終于讓他們團隊上了一輛軍車,帶著運送紅十字會物資的面包車,前往重災區。
那一夜,我的朋友圈都在為他點贊,因為他發了張照片,道路滑坡把路給堵了,巨大的巖石散落在路上,他說了一句:“命大,就差十秒,我差點就回不去了。第一次跟死神擦肩而過,給媽打了個電話報了個平安。”
軍子安全回來后,又回歸了平淡世俗的歌功頌德工作。
再過不久,他離開了記者崗位,失去了成為一代名記的機會,他去了另一個電視臺,開始做電視節目。
“這么好的平臺離開了不可惜么?”
“該拿的獎我都拿過了,做的都他媽不是新聞,還不如去做娛樂節目。而且……我已經十年沒陪過我爸媽過年了……乏了……”
寫到這里,我挺恨他的。
他說好辭職后請我吃飯的,可他悄悄溜了,他的故事也只能寫到這里。
我手賤,又刷了下微博,學生終于回信了:
“老師,不是我考研失敗,我才大一呢,我姐姐考研失敗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剛剛看了老師微博上轉發大學生勵志網的幾段微博,她現在心情大好,多謝老師,么么噠。”
槑的我,碼這么久的字,原來只是給自己講了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