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ducation is a tree shaking a tree, a cloud to promote a cloud, a soul awaken another soul. ——《The Enteitiment》Karl Theodor Jaspers

教育就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什么是教育》雅斯貝爾斯

P是我的英語老師

在美國的高中里，英語是母語語言，

所以其實P的感覺應該更像是國內的語文老師

這樣的老師有什么特點呢？

對，就是上課不愛講課

就愛講些人生道理處世哲學。

然而我從小到大

最喜歡的老師，

都是這個類型的。

1.

第一次見到P的時候，

是他以英語老師代表的身份，出現在我那年的新生見面會上

并不濃密的白發，后頸處還有一個小辮子。

雖然教導主任的微笑親切，周到，溫暖，

但這個老人身上的氣質依然顯得與眾不同，

那是一種心底洋溢出來的熱情和好奇，

再加上彩色襯衫，彩色領帶，

以及無數次試圖游說

我并不能聽懂英語的爸媽去他課上旁聽

都給我留下了意外深刻的印象。

我上的P的第一節課，

講的內容是莎士比亞《Tempest》的第一幕。

看過莎翁原著的應該知道，

Tempest 的第一幕第一場，是一群人在船上遭遇了暴風雨。

上課之前，P給我們所有人都分了角色，

我們需要按照分配的角色

像演出這出戲劇一樣把臺詞飽含情緒的讀出來。

不僅如此，

為了讓我們的情緒和聲音更像是正在一條風雨飄搖的船上，

P找來了一根繩子和另一個老師，

他們用繩子把我們圈在了里邊，

待到我們開始讀，

他們就胡亂的往四面八方拉扯繩子，

身在其中的我們就不得不慌亂的走來走去

甚至到最后速度越來越快，

一大群人根本來不及邊讀邊反應，

就是一個擠一個，七扭八歪移動到這邊那邊。

如果有人錄下了我們當時的音頻的話，

一定會覺得我們是非常棒的話劇演員了，

那種對于自己所處現狀的驚訝，懷疑，

以及顫抖的聲音，身邊是不是傳出的驚叫和抽氣，

真真是像極了一群馬上就要被暴風驟雨吞噬的人。

這便是P最特色的教學方式。

那節課我們45分鐘只講了三頁紙，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都浪費在了還原莎翁寫的舞臺效果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

我們所有人，對于這一幕這一場，所有人的情緒都有了及其充分的體驗。

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Tempest的第一幕是什么場景了。

大概有人會說，那一幕根本不重要啊，

Tempest重點是后邊Prosporo Ariel Antonio

Miranda Ferdinand Caliban 等等人物之間的愛恨情仇。

的確，我無法否認第一幕第一場在整個戲劇中可能不是最重頭的一場戲。

但在那45分鐘的課里，

我們所有人都學會了，

看書，究竟要把自己代入到什么程度，

而如果真的把自己代入到某種程度，

收獲的是不是比草草翻過這幾頁書，多了那么一點呢。

文學是一種值得我們有敬畏之心的東西，

當一個作家或者文字創作者，

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付諸筆尖，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時候，

他自己可能并不期待后人完全進入到他所描述的情境中，

體會到這每字每句在這里起的作用，

但我想如果后人真的用盡方法去做這件事的時候，

我想作者大概也是會欣慰的吧。

那種聯系，就像是蒼茫宇宙中兩個粒子的碰撞，

雖然微不足道，雖然剎那之間，

但是對于他們兩個來說，

那種靈魂相接的火花，意義重大。

2.

P的課上的第二大特點就是自由發言，

如果你在他的課上舉手等著他叫，

他一定會裝作非常不悅的樣子，

問你上過多久他的課了，為什么還要舉手。

如果你在他的課上呆了足夠長的時間，

大概都會發現這種看似偏執的堅持，

真正的意義在哪里。

很多時候我們對文本的感知是需要時機的，

那種突然明白作者伏筆或者暗指的瞬間，

用靈光乍現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小到一個角色的穿著，

大到一個角色的名字，

作者都是有自己的冷幽默和傲嬌的，

那些小秘密，可能埋了整本書，但就是不告訴你。

很多時候就連我們自己都不敢相信

剛剛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想法多么的天真幼稚，

但這種剎那間就在腦子里出現又消失的

才是P真正想讓我們抓住的。

在他的課上時間長了，

因為不用舉手，說話就越來越不經過思考。

很多時候腦子里剛剛想到了，話就已經跑出去半句了。

你再想收回來是不大可能，只能硬著頭皮說完。

而必須硬著頭皮把自己乍現的靈感說完，

正是P的用意所在。

這種人和文本的火花實在彌足珍貴，

用P的話來說，

在這個課堂上我們說過的再瘋狂幼稚莫名其妙的觀點，

于他于課堂于我們，都比任何所謂權威分析要有價值的多。

3.

上過那么多節P的課，

其中頗有一些我印象深刻的。

第一節要說的就是在講《紅字 Scarlet Letter》的時候。

書本已經接近尾聲，P在課堂上發起了一輪詢問，

問題是，你覺得在這個社會里，群體更重要，還是個人更重要。

作為接受了完整九年義務教育的我們

對于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精神的堅定不移已經深入骨髓。

當P發現他問了半圈只有一個人說出了個人重要的時候，

他放下了書和眼睛，站起來隨意坐到了離我們更近的空椅子上。

于是那節課剩下的半個小時，他仔細的對于我們的想法進行了采訪。

他覺得這種答案對于一群還沒踏入社會，還沒承擔責任的十幾歲的小朋友來說，

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交流了日常生活，交流了教育體制，

甚至最后談到中國近代史上黑暗的十年對如今產生的影響。

那節課我們看似什么都沒講，

但是真的很難得

在一個高中里，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和一個英語老師，

所有人坐下來平心靜氣的對一個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

沒有正確答案，沒有價值觀引導，

有的只是每個不同的觀點碰撞，

我們每一個人，都看到了除自己外更多的思考角度和思維方式。

那種氣氛，是認真嚴肅，但并不拘謹壓抑，

雖然我們到最后還是各自保留了不同的觀點，

但這節課，承載的內容已經遠遠不止幾十頁文本。

所謂教書育人，很多時候后者的意義是遠大于前者的，

如果一個老師把課講得非常精彩

但完全不理會他的學生內心也許不同的想法的時候，

他可能會有很好看的成績單，

但他永遠不會被學生評價為一個好老師。

另一節讓我印象深刻的課，

是在講《國王贊美歌 Idylls of the King》中《Lancelot and Elaine》的時候。

那大概是第一次，

我從正在上課的P眼神中，讀出那么明顯的惋惜和傷感，

我不用問都知道，同樣的內容P肯定教過幾十次甚至上百次了

但就算是這樣的文本，在他再次講述的時候，

聲音還是會顫抖，眼睛還是會濕潤

那種無比真實的為幾行文字而動情的瞬間，

讓我至今回想起來都記憶猶新。

有的時候閑來無事，我也會問自己，

有多久沒被感動過了？

有多久沒被文字感動過了？

有多久沒被虛構的故事感動過了？

隨著我們慢慢長大，好像我們也在漸漸失去被感動的能力。

我們看過更多的人情冷暖，看過更多的悲歡離合，

但我們卻好像漸漸的不再容易為別人的故事而落淚。

還能為別人的故事熱淚盈眶，真的是一種幸運。

一顆柔軟的心，是我們無論經歷多少，都不應該失去的。

這節課下課的時候，

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另一個跟P關系很好的女孩。

P把我們叫過來，

很認真的看著我們說，請我們一定一定永遠不要做Elaine

那個時候，P一點都不像個老師，他也不是在講課

他更像是一個關系親近的長輩，只是在認真的跟我們講著做人的道理。

除此之外，他還貢獻了一個可能放在國內驚為天人的觀點。

就是那種，我敢保證大部分教導主任如果聽到老師說這種話，一定會想找他談話的觀點。

他說，

One is never too young to love. Everyone knows what love is.

We all have the ability and the right to love, no matter how old are we.

這句話給我留下的印象之深，讓我至今回想起來還能清楚記得他的抑揚頓挫和聲音神態。

我們開玩笑的跟他說，我們還太小不懂愛情，是國內老師最愛說的一句話。

P只是笑著搖搖頭，然后把我們趕出去吃飯了。

其實我們看的書，大部分在網上都有情節概括和人物分析，

但我們為什么要來上課呢？

大概我們希望的，就是這些獨特的限量的，在特定的時間地點人物之間才會發生的時刻吧。

4.

P的課堂上，還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關于他自己的故事。

從他教過的學生，到他的女兒兒子，

提的最多的還是他的妻子。

以至于你只要上過他一年的課，

就能毫無壓力的報出他家里人的名字，對他們的特點事跡如數家珍。

我也沒有仔細算過，

但是感覺上好像P講課和講故事的時間應該是一半對一半。

Do you want to hear a story？

是你在他課上最經常聽到的一句話。

很多時候故事本身和我們所講的內容并無關聯，

但是脫離了書本營造出的背景，

聽一個你認識的人過往的生活經歷，

你才更能理解和體會書里的人物究竟處在一種怎樣的情景，

那些心路歷程，又是因為哪些因素的影響而改變。

很多時候經常有人問，

我們應該怎樣閱讀一本書。

其他的不知道，

但是小說類的，我想我在P這里學到的，是至今為止我最喜歡的方式，

把自己盡量帶入故事，成為主角，成為每一個配角，

然后在他們的角度，思考那些看似荒誕的決定，

然后跟著他們認識更多的人，看到他們更多的世間百態。

5.

三年以來，英語課對于我，早已經不再是一門課程。

P對于我來說，也早就不是一個老師。

他是我在這個學校最信任的長輩，

更是生活的導師。

有趣的是，P從一開始見你的第一面就會告訴你，不要叫他Mr.誰誰誰，

他在學校帶網球隊，所以大家都叫他Coach

他希望，他也能成為他所有見到的學生的Coach

不管是在網球上，還是文學上，抑或生活中。

而令我無比佩服的是，這樣需要那么多時間心血和真誠的目標，他真的做到了。

在學校里，無論你問哪一個上過他課的學生對P的評價，

他都會告訴你，P的課是值得花一年時間去上的。

有趣的是，如此優秀的老師和如此優秀的課程，

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依然是學校普通等級的課。

也許是講的內容簡單，也許是課堂氣氛過于輕松，

也許是老師太任性，也許是老師不喜歡給太難的考試。

但那都不重要了。

因為就是有我這樣的人，明明每年都可以去到所謂更高級別的班級，

但是每年都自動放棄繼續待在P的課上賴著不走。

他們可以說我不懂未來，

但想說，也許是他們理解錯了生活。

一個成績單上的課程難度

遠遠不如三年的坦誠交流和精神導師。

后來這個問題也讓我開始思考，

所謂教育，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偶然間看到一句話，

“教育就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覺得無比的貼切。

所謂教育從來都不是教授了多少本的知識，

而是內心深處，一個靈魂和另一個靈魂的互相影響。

P

P是一個嚴肅中帶點小俏皮的字母，

非常像每天早上來找我問好，

然后讓我幫他檢查領帶有沒有露出領子邊的P

在課堂上，他是我們所有學生知識的來源，

他向我們傳遞著他世界中的是非黑白，價值對錯。

但與此同時，他更是一個能夠引導我們思考的人。

總有人說，道理看了那么多，卻還是過不好這一生。

那些書里的故事，如果你只是看過，那他們就只是事不關己的故事。

但是那些跨越時間空間，和作者思維上的碰撞和對接，

一旦被保留下來，就是文字所能留下最寶貴的財富

老師本身其實并不偉大，

教育本身也并不特別，

偉大的是一個有趣的靈魂究竟能讓多少人找到自己的有趣之處

特別的是每一個教出來的學生都自信的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恣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