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女的愛情

村西那間小平房里,住著美珍,獨戶,房子離村頭還有段距離。經常在風高夜黑的晚上傳來她狼一樣干嚎,聲音在黑夜里游蕩,讓人感覺凄涼。

美珍年輕時很漂亮,眼睛很大,現在也能看出些許輪廓。美珍本來并不啞,只是不知何時起,她再沒有與人說過話,村里人都叫她“啞巴”。

八幾年的時候,農村幫扶工程火熱,省市級常配有農業技術員,禽畜養育培訓員,包括郭醫生在內的獸醫,下鄉到各村鎮駐守,讓脫離了集體的農民學會個體生產,郭醫生管著四鄉八村的禽畜,雞呀鴨呀,還有豬和牛。

美珍養了上百只雞,雖不多,卻是全家所有經濟來源,因為家里沒地,在那個時候,一個農民沒有地,跟一個人沒穿衣服一樣,讓人看不起。

他爹是個跛子,原先集體制還能混點工分,后來分田到戶,種了三年顆粒無收,村里就把田收回去給了別人,每年整點糧食補助,沒了田地,她爹就再沒抬過頭。

她娘難產死的,是給美珍生弟弟的時候,家里窮,又是農村,直接一尸兩命,赤腳醫生后來得信去看,嚇的差點尿了,一張黑紅色木床上,凌亂而陳舊的棉被,浸透著深褐色的血跡,整個房間一片通紅。美珍娘伸著雙手,臉色死灰,嘴角還有涏下的口水。美珍才五歲,可她記得很清楚,連在空氣中飄浮的灰塵都記得清清楚楚。

美珍今年二十五,在農村算是老姑娘,沒人敢給她做媒,因為她爹是個酒鬼,超饞酒,聽說他能用一顆糖果喝一斤酒,抿一口,舔一下糖果,抿一口,舔一下糖果……喝醉了就整日不著家,偷這家雞,打那家狗,人見人厭。

記憶中,她爹從她娘死后就變成這樣,如同郭醫生曾經給美珍說的一個典故:破罐子破摔。酒喝多了,腦子就不管事,她爹醉酒后暴躁的脾性,養成了美珍軟糯的性情。

郭醫生家在省城,雖說常年下鄉奔走,可依舊有著城里人的白凈、斯文。每次騎著自行車經過村里,總會牽著大小姑娘的眼睛和心。

美珍最快樂的時光是每周六,郭醫生定點來查看她的雞場。這個時候,雞場就他倆,她很認真的拿本子記住郭醫生說的話,然后想盡腦殼提問題,希望可以多留他一會。美珍只讀了小學,碰上不會寫的字,郭醫生耐心的教,甚至還會手把手的教,也就在那樣的時空里,美珍心和腦袋都是空白,仿佛什么都沒記住,可卻又能記得郭醫生身上淡淡的香皂味,眼睛閃過的光,還有鼻尖微微汗氣。

郭醫生住在鎮上,每次忙完基本上都是夜幕降臨。美珍家在村頭,她會煮好幾個雞蛋,等郭醫生返程經過的時候,遞到他手中,填補一天的忙碌。郭醫生先是客氣,后來不再拒絕,有時早點回家也會等等,等美珍歡快的將雞蛋遞給他。慢慢的,美珍在心里種了一顆芽。

那天,美珍爹喝多了躺在村尾磅房里,她尋來的時候,看見二混子正在像逗猴一樣耍他:“來啊,豁腳兒,從這爬過去,爬了給你搞斤糧食酒!”

“來,來來,爬呀,純正的,比你那兌了水的好喝多了!”

沒有田地,補助的那點糧食吃都不夠,更別說釀酒了。她爹顫顫嗦嗦的往那人走,東倒西歪,扶著人家兩條腳就要鉆。美珍臉漲的通紅,恨恨的叫了聲:“爹!”二混子看見美珍,有些涏笑:“哎呀,珍伢子來了,你還沒找婆家吧?要不,就找我吧,正好我沒爹,你沒娘湊一窩算了!”美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使勁想扶起他爹,可偏不能如意。

傍晚收工的時分,累了一天,肚皮也餓了,大家急著往家趕,連熱鬧都沒人看,更沒人會停住腳來幫她解這個圍。二混子越發膽大:“珍伢子,要不擇日不如撞日,你點個頭,我幫你送我岳老子回去,還帶上五斤糧食酒,可以不?”“酒,酒……”她爹嘴里含糊不清。二混子說是幫忙扶人,手卻往她身上摸,美珍又惱又羞,跺腳低聲啐了口:“滾!”路邊有村里老人經過,喝了一聲:“二混子,還不去看你屋里牛,早跑了!”二混子見來了人,悻悻然的離去。

原以為來人會搭手,可人家嘆口氣搖頭走開。美珍費力的把她爹往家拖,夜色降臨,四野漆黑,只有別人家透出的點點燈光。美珍聽到背后自行車響,心里涌起一陣暗喜,那熟悉的身影經過時,低聲喚到:“郭醫生。”自行車往前滑了一下才停住,郭醫生倒回來看見美珍有些吃驚:“你怎么在這?在干什么呢?”看著癱醉如泥的爹,美珍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郭醫生幫她把爹弄回家,美珍送他到村口,月光已經灑下來,有些涼,目送他遠去,騎車轉到下一條路口,拐彎,直到看不見。

過了幾日,媒婆上了門。

“姑娘伢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唉,珍伢子人長的要得,就是這屋里窮了點。”

“你爹也太不爭氣,好好的一個家,名聲都臭了。”

“二混子人還可以,是個勞力,以后你爹的女婿酒還是有喝的。”

“你不想?難不成還嫌棄?那你想找什么樣的?就你這條件,這么個爹!”

“我把那郭醫生做給你?好吧?你還真想哦?!人家看的上你!做夢吧!”

媒婆甩手出了門,連茶水都沒喝。

整個村都知道了,美珍癡人說夢,想嫁郭醫生,想嫁城里人。再從村里走過時,總會有好事的傳來輕笑,她就像脫粒后的谷子,任由太陽的烘烤,榨干最后一絲水份。

郭醫生再來的時候,美珍關了門,從門縫中看著他經過,白襯衣在門前頓了下,很快不見。隔了很久,美珍開門出來,一偏頭卻看見白襯衣推著自行車站在那里,她的臉燒了起來,熱的渾身冒汗,喉嚨都變的干啞,說不出話來,就像嘴饞去別人瓜田偷了個瓜被抓住一般,燥的想找個洞鉆。

郭醫生沖她笑了笑,牙齒很白,他伸手遞來一個東西,是一支發夾,粉紅色,七個小花排一排,有點像天上的星星,郭醫生將發夾別在美珍的頭發上,轉身騎車離開,那件白襯衣如同太陽一樣鋪滿了整個天地,有種讓人錯手不及的眩暈,美珍呆呆的站了很久,連她爹叫她做飯都沒聽見。

美珍戴著發夾從村里走過,背伸的很直,連聽見的嘲諷都變的悅耳動聽。

村支書在村中間住,美珍去領今年的糧補。

“支書,不用客氣。”是郭醫生。

美珍本想大方的走進去,可又停住了腳,她還是有點害怕,不敢明目張膽的和郭醫生共同出現在他人面前。

“小郭,坐,坐,小郭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是的。”

“姑娘談了沒?”

“這個,沒,沒有,呵呵,還早還早。”

美珍心里碰開了一道縫,像瓷瓶上的那種,一點一點蔓延。

“哪會還早,可以了,我屋里(方言,指老婆)的侄姑娘在縣城財政局上班,今年二十三,也是大學畢業,她老頭是縣領導班子里的,而且,我那侄姑娘長的不錯,有時間,見個面。”

“呵呵,這事不急,不急。”

“啥不急,就這樣,下個星期來,到我這碰個面。”

村支書送郭醫生出來的時候,沒有看見美珍,過了許久,她才從一旁的柴垛后走出來。

晚上,郭醫生沒在路旁等到美珍送的雞蛋,看到她雞棚有燈光,低頭鉆了進來。“你,今天咋沒給我送雞蛋呢?”

美珍把稻草鋪在雞窩旁邊,努力假裝沒看見他,將稻草甩的灰塵四起。

“你是生氣嗎?是我哪讓你生氣了?”郭醫生陡然上前捉住她的手。

美珍突然感覺到的溫度,讓她心里泛起委屈,還夾著一絲欣喜與嬌羞:“你做什么?”

“美珍。”郭醫生大膽的擁住她,“我喜歡你,真的。”

有些唐突的幸福似蜜一般灌滿了美珍的全身,讓人不知所措,她的臉貼在郭醫生胸前,聽著如鼓一樣的心跳,震耳欲聾,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村支書,不是要介紹侄姑娘給你么?”晚飯時吃的酸蘿卜,好像酸到了現在。

郭醫生笑了:“人家一片好心而已,我喜歡的是你。”

“那,你還見那個侄姑娘嗎?”

“不會的。”

“那人家硬要見你呢?”

“我會說清楚的。”郭醫生肚子響了下。

美珍俏皮的說道:“沒有姑娘留你吃個晚飯?”

郭醫生揉了揉肚子:“人家留我沒吃呢,不然你的煮雞蛋哪有地方裝?”

美珍去廚房端了碗糖水荷包蛋,甜絲絲,順著郭醫生的喉嚨滑進肚子,吃完心滿意足咂咂嘴,讓她收不住臉上的笑。

那晚郭醫生的擁抱成了美珍的秘密,在勸她爹少喝點酒的時候,語氣硬氣了些,因為她想,有了郭醫生這樣的女婿,再混喝成稀泥,會給女婿臉上抹黑。

夏季大雨來臨,從白天下到夜晚,美珍爹是被二混子送回來的,看著醉的不醒人事的爹,美珍又急又氣,扶他上了床,廳堂的二混子卻沒有走,他雙手來回搓動,美珍心沉了下去,眼前有一匹狼,發了情的公狼!

美珍掙扎著向門外跑,飄零的雨水打濕了薄衫,顯得身形玲瓏,越發激起二混子的狼性,呼喊穿不透大雨,重重的跌落在泥濘里,二混子扒下她衣物的時候,眼中浮起死一樣的灰白。

“干什么!”郭醫生如神將降臨,怒吼的聲音震落屋頂的瓦礫,二混子的褲子還沒來的及解開,美珍衣不蔽體,渾圓的身子像光一樣刺眼。郭醫生操起門拴,二混子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原本今天大雨,是不會下鄉的,但村尾有戶人家家里的牛難產,跑到鎮上去請的郭醫生,弄好了牛,他心里總有些不安生,打了傘就來美珍這看看。

趕跑了二混子,郭醫生脫了襯衣裹住美珍,讓她在懷里瑟瑟發抖。體溫漸漸讓人回神,眼淚無聲漫延,她緊緊的攀抱著郭醫生,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

郭醫生感覺胸前有兩只兔子被關押在一起,兔爪子不停的撓著心口,撓的人頭腦發熱,四肢僵硬,讓人窒息。美珍突然停了下來,她看見他眼里的光,有點像星星,也有點像狼的眼睛。郭醫生的吻像雨水一樣,覆蓋了美珍的所有。

郭醫生在村尾把二混子狠狠的揍了一頓,打的鼻青臉腫,沒有人幫忙扯架,村支書連面都沒出。

村里人再看美珍的眼神,有羨慕,有妒忌,或許還有討厭。

二混子挨打那天,美珍爹早早的回了屋,在門口坐了半天,看著美珍提水進來的時候,起身幫忙提進廚房,然后去打掃了雞舍,還將門口菜園的籬笆重新編了下。美珍看見,眼淚流了下來。

郭醫生回了城,他說要去與父母商議提親的事宜,沒有媒人,一切要自己做主。

夏季的天,變化難測,晴了不到兩日,又開始傾泄如柱。

好在美珍的雞已出了大半,只有一些小雞,美珍爹在雞場外挖了溝渠,還是沒止住雞場里的水,美珍和她爹把小雞裝在筐里,抱到廳堂里,遠處田地白茫茫一片,留有點點青尖在隨風飄蕩。

美珍每天會在門口眺望,她希望看見郭醫生的身影,又祈禱他不要出現,大雨沖毀了幾處路橋,村里一些青壯勞力都被安排搶險去了,聽聞臨縣已經垮堤。

屋里也開始進水,腳背蕩的起水花,美珍爹讓她去遠房親戚家呆兩天,美珍不樂意,她逗著放在桌上的半筐小雞,假裝沒聽見。

深夜,漫天的盆碗敲打,呼天喊地,驚醒了在大雨中浸淫的村落,美珍拉著他爹往門外跑,屋子里的水轉眼齊腰深,她本還想拖住那筐小雞,小雞驚叫的聲音很快淹沒在水里,人剛沖出院門就被水打了回來,美珍爹推著美珍往屋頂爬,美珍爬上去,轉身拉她爹,因為腿不好,她爹伸手夠了好幾下,沒撈著,一個濁浪打來,很快不見了身影。

美珍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雨,就像是被關在裝水的瓶子里,整個天地都是水的世界,后來來了船,來了當兵的,唯獨郭醫生沒有來。

大水退后,在屋后雞場的角落找到了她爹,身子蜷縮,越發顯的瘦小,美珍想起她爹最后頂著雨對她說:“好好跟小郭過下去!”

屋子沖垮了,政府設了安置點,美珍不去,把沒塌的那半間收捨住下,每日在村頭徘徊。過了些時候,大家開始陸續回村,村屋被水沖的殘垣斷壁,村里開始慢慢修繕,美珍家沒有男勞力,她也拒絕別人的幫手,自己在那間屋里又開始孵小雞,小雞長硬毛的時候,秋天到了,天氣很冷,村支書上了門:“你別等了,他不會回來了,他是個城里人,怎么會找你這種書都沒讀幾年的?說不定回去就這發大水,好找了借口調回,不用再來了。”美珍沒有回話,死死的看著村支書,看的他心里發毛,而他也看見,美珍雖然臉瘦了,可身子變的圓潤,腹部明顯挺起來了!村支書閉了嘴,他同情的瞄了下美珍,嘆氣離開,第二天,帶人在村口蓋了間瓦房。

“你住這吧,不為自己想,也為肚子里的想想。那房子遲早要塌,住不得人啊!”

美珍沒有理他,依然自顧自在半間房里進出,只是在村支書走后,悄悄的去看過那間瓦房,她把小雞搬了過去。

兩天后的清晨,起早放牛的村民發現那半間房不見了,一堆瓦礫堆在那里,待回過神,趕緊招呼他人幫手,在廢墟中找到了美珍。

鎮上人民醫院,村支書領著一位穿著講究的大媽來看美珍。大媽什么也沒說,只是坐在床前,細細的看著她。美珍的手蓋著腹部,因為那里曾經,孕育著一個生命。

“孩子,我來遲了。”

大媽的眉眼中有郭醫生的影子:“孩子,我對不住你,他回來就跟我們說了,原本我們不同意,不想他找一個農村的,但他心意堅決,所以他爸松了口,讓他帶你回去看看。”大媽聲音開始哽咽。

“本來,他是要往這來的,誰知這場大雨,造成臨縣潰堤,我求他爸托人安排他去處理安置點疫情,原想他對你是一時熱情,緩一緩,冷一下就不會那么堅持,誰知道,誰知道……”大媽壓抑的哭了起來,美珍干澀的眼睛開始起了水霧。“誰知道,他會跟官兵一起去搶險,為了拉落水的士兵,被沖進了江水里。”

“他到現在也沒找到。”

美珍眼淚又出來了,她想起郭醫生的眼睛,她爹落水前的話語,想起還沒來的及看到世間的孩兒。

“前幾天村支書托人帶信給我,我不敢相信,我以為是騙我的,孩子,對不起,我還是來晚了,對不起,孩子,如果我早點來就好了。”

美珍看著郭醫生的娘,呆呆的看著,面無表情。

美珍在醫院只住了三天,就自己走回了家,她搬到了那間瓦屋,還是養那群小雞,還是在周六的清晨站在村頭張望,傍晚拿著雞蛋等待。

二混子有時會在瓦房前后晃蕩,終于有一天,美珍拿著門栓追趕二混子,二混子嚇的差點摔倒,身后傳來美珍像狼一樣的嚎叫。

后來,美珍的雞越來越少,只剩幾只在屋前屋后轉悠,她看見別人家的小雞,總會捉回瓦房,村里人時常去討要。

再后來,大家發現美珍越發不對勁,床上鋪滿了煮熟的雞蛋,有些都長了綠毛,她就躺在地上睡覺。美珍眼里早已沒了光澤,看誰都如同死魚。

再后來,村支書想辦法送美珍去看病,過些時日回來,她會自己照顧自己,洗衣做飯,還會養幾只小雞。只是每周六都會呆在村頭路口,從早上一直到晚上,有時手上還會拿著兩個雞蛋,然后在深夜里,發出狼一樣的嚎叫。

誰也說不清,從何時起,就再也沒聽見過美珍開口說話,她不與人交談,不與人來往,只在瓦房周圍走動,也沒人弄的明白,看似癡瘋的她,是如何記得周六的日子。

再后來,有一年冬季,她抱著雞蛋躺在村頭雪地上,安然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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