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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月·微型小說主題創(chuàng)作人物篇第十三期：（3）孤勇者

小時候我沒看過幾部電影，那時候農(nóng)村還比較貧窮，沒有電影院。農(nóng)村的孩子想看電影只有一個機會，那就是村里有人結婚，晚上的時候會放一場電影，給全村的人看。《焦裕祿》就是在那個時候看的。我那時候還小，看不太懂，我看到大家都拿著手帕擦眼淚，媽媽也哭了，我也跟著哭。

媽媽說：“你還小，不用哭。”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就是止不住地往外流。長大后我把這部電影忘記了。我開始讀小學、中學、大學，然后走上工作崗位，開始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直到我遇到了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一個很純粹的人。

他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用他的話來講，他讀大學的學費都是全村人你一塊我一塊湊起來的。后來他進了體制內，一腔熱血。他是真的舍生忘死，義無反顧。他自己淋過雨，所以總想著為別人撐把傘。

有一次他跟我說，他這輩子就求一件事，晚上睡覺踏踏實實的。他說，從他入職的那一天就沒打算完整地回去，哪怕是到最后只能為老百姓鋪一條路、修一座橋、打一眼井，他都不惜粉身碎骨。他問我有沒有聽過一個詞——佝僂的人民。

我從他那里了解了很多體制內的事情，提留大糧、計劃生育、精準扶貧、環(huán)保風暴、征地拆遷……同時，我也一點一點地看著他的熱情被消磨掉，從一個圣母，變成一條毒蛇。

后來我才知道他的難處：他自己淋過雨，所以他愿意為別人撐把傘，但是他的下屬沒淋過雨。當老百姓糟了災受了難需要大家沖上去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沖上去是沒有用的，他需要他的下屬跟他一起沖上去。但是，他的下屬為什么要沖鋒陷陣呢？

一個非常簡單的道理就是，如果當官的吃不到肉，當兵的就喝不到湯。他可以不吃肉，但他的兵必須喝湯。一旦這口湯沒喝到嘴里，他們就不上戰(zhàn)場，甚至嘩變。他不能拿他自己的道德標準去要求別人。

于是，他開始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吃拿卡要，權力尋租。我是親眼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的。最后滿臉都是冰霜。我終于明白他說的睡個好覺是什么意思了。

做一個清官難嗎？一點都不難。只要你能管住自己的手，并且沒有什么想干的事情。但凡你想做點什么事情，你就會發(fā)現(xiàn)處處掣肘，最大的難點竟然不是事情本身。你會發(fā)現(xiàn)，你能直面敵人猛烈的炮火，但總是躲不過戰(zhàn)友背后的冷槍。

就這樣，他在基層干了很多年，他的青春全都拋灑在了這塊土地上，雖然拋灑的方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但他好歹為老百姓做成了幾件事。老百姓并不感謝他，有很多人罵他。我忽然想到了《三體》中的羅輯，羅輯拯救了人類，但人類并不感謝羅輯。

后來，他有了一個晉升的機會，可以去一個更高的平臺。這個機會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所有的條件都跟他完美契合，我們都以為非他莫屬，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那就是他了。

我跟他說，無限風光在險峰，越往上走越能看到光。他覺得也是。但是，就在公布任命的前一天晚上，一切都變了，另外一個人被破格錄用。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不想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可能知道為什么。

沒過多久，有一個援疆的機會，他去了新疆。我去送他，他對我說：“走了。”

我說：“保重。”

他說：“還有什么話要跟我說的嗎？”

我想了想，說：“勸君……”

話沒說完，我就哽咽了，眼圈一紅說不出話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懂了，兄弟。”

他為百姓做過很多事情，我以為他走的時候會有百姓夾道相送，甚至有百姓求他不要離開。但是沒有，就連來送他的同事都沒有幾個。

他絕對不是一個清官，但也絕對不是一個貪官，他只是一個好官，一個孤勇者。他最終離開了，那是因為我們這里根本配不上一個好官。配不上！我看著他默默離開的背影，覺得這像極了一場只屬于一個人的電影。

有一天，我無意間看到了焦裕祿的生平，循著里面的蛛絲馬跡，我還原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我再次下載了那部兒時看哭了的電影《焦裕祿》。我自己在空蕩蕩的客廳里看一部老電影，喝著啤酒，一邊看，一邊哭。那時候我想他想得受不了。兒子看到我在看電影，跑過來跟著一起看。他看到我哭了，也跟著我一起哭。

我說：“你還小，不用哭。”

他說：“爸爸，你為什么哭了？”

我說：“我生氣！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