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歡吃變蛋。
小心翼翼地剝開外殼,一個亮晶晶黃燦燦的橢圓體立于指頭,一口咬下去,彈彈的蛋白和黃色的淌心入口,愉悅著你的觸覺和味蕾。瞇著眼小口小口地咬完,再伸出舌頭掃一掃嘴唇,咂咂嘴,回味一會兒。
自從大二那年,室友家自做的新鮮美味的變蛋把我的嘴巴養刁后,再逛超市和菜市場,挑變蛋就成了一個痛苦活。
左掂掂,右掂掂,托一托,彈幾彈,擰眉思索“到底好不好呢?”,欣喜地給自己鼓氣“這個感覺差不多!”,痛下決心放進購物籃,回到家打開一嘆,“唉~差強人意”。
失望太多次,就有些愛而不得的麻木了,再加上工作也忙了,也就一點都不上心了。倒是我爸我媽,四處遛彎兒的時候,總能給我順來三兩個。
小區里來了一家賣變蛋的,自己包,新鮮賣。
這消息傳到我耳朵里的那天,我下晚班剛進家門,還沒換好拖鞋,我媽就拎著大刀亮著嗓門從廚房里沖出來。
“閨女閨女,包變蛋的來了!”
我一邊提鞋一邊抬起頭,就見我爸緊隨其后,一臉激動,到我跟前就把個什么東西往我嘴里塞“嘗嘗!嘗嘗!”
我被迫張嘴,咬進嘴里。
咀嚼……品味……
我驚喜地望向我爸“還有沒有?!”
二
我們家所在的小區比較老舊,住的人倒是挺多,很多還是多年的老鄰居。
小區對面是一個很大的菜市場,側面有一條平民化的商業街,雖然跟高大上一點都掛不上邊,好在生活便利。
我們家住的那棟樓,背面臨近主干道的空地上,不知道是誰什么時候搭建了兩間簡易房。
那房子里賣過青菜,賣過米面糧油,賣過衣服,甚至還賣過狗皮膏藥。
那房子已經空了很久了,經過幾場大雨大風后,屋頂早已破敗不堪,簡陋的木板門傾斜著,風一吹就吱呀吱呀地響,鎖和門把手銹跡斑斑。
聽說,是那對包變蛋的夫妻主動找過來,向在小區里遇到的幾位住戶一打聽,最終由小區業主管委會出面,換了個簡易房頂,修了修木門,換了把新鎖,就把“房子”租下了。
第二天下班時,我關好電腦拿起包就往家跑,因為我媽說,五點的時候,賣變蛋的那家會支起一塊長長的方木板,將新鮮的變蛋一個一個的擺上去,整整齊齊的隊列,煞是好看。顧客在木板側面排成一隊,男子負責拿貨,女子負責收錢,五點二十左右正式開始售賣。
我跑到那家店面時,就見木板上已經空了一大片,還有一小隊人正緩步有序地前進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樂呵呵地給大伙裝變蛋,一個相近年齡的女子笑瞇瞇地收錢找錢,兩人還時不時地叮囑“雞蛋保不準會有個壞的,遇到壞的就拿來換”
三
去買過一段時間變蛋后,我爸媽跟那對夫妻就混熟了,順帶著我跟他們也混熟了。
男人姓李,我叫他們李叔李嬸,他們總喜歡稱呼我妞妞,我想,“妞妞”應該是他們家鄉對晚輩女孩的普遍稱呼吧。
李叔李嬸做變蛋的時候,我就蹭去幫忙,起初他們擔心會弄臟我的衣服鞋子,怎么都不讓我動手,不過,終究耐不住我在旁邊可憐巴巴地磨啊磨,還是讓我投入了蛋寶寶們歡樂的小懷抱。
李叔李嬸隔一天就會早早的起來去批發市場挑雞蛋。雞蛋買來后,在大盆里調好石灰糊糊,把蛋寶寶一個一個的抱進去,讓它們在石灰糊里美美的泡個澡,再把白白胖胖的它們撈出來,裹在早就準備好的谷康做成的浴衣里。洗過澡,也該休息了,就把睡著的蛋寶寶們抱進豪華大缸里,蓋上蓋,密封好,蛋寶寶們便在夢里開始了它們的進化之旅。六天后,打開缸蓋,蛋寶寶已經晉級為變蛋寶寶,一個個神采飛揚,跺到院子里,呼吸著新鮮空氣,吹著小風,曬著暖陽,好不愜意。
有時候,我爸媽也過來幫忙,幾個人一邊干活一邊聊天。我爸會講,附近有哪些小區,哪里有公園可聽戲,哪里有二手市場。我媽會講,哪里賣的水果青菜新鮮便宜,哪里有跳廣場舞的地方,哪里有經濟實惠的小商場。
我媽笑著對李嬸說“丫頭愛吃淌心的變蛋,超市里賣的大多都變老了,我和她爸就時不時地去菜市場轉轉,遇見賣變蛋的就買回來兩三個。算算,安城大小的菜市場我們已經去過不少了,也沒遇到個合口的。這回多虧你們過來了,不然,我倆還得轉悠下去呢”
我詫異地盯著媽媽“你們不是說,是在散步的時候偶然遇見,順便給我帶回來的嗎?”
我爸樂了“沒錯,奔著菜市場去散步,再順便給你帶回來”
李叔打趣說“妞妞,你看你爸你媽多疼你,你可得好好孝順他們”
我挽起媽媽的胳膊,臉貼在她肩膀上蹭啊蹭,“那是!陪吃陪喝陪睡陪聊!”
大家說笑了一陣,我突然想起,學生已經放暑假了,就隨口問了句:“嬸兒,你家孩子上幾年級了?”
李嬸側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忙活她手里的活“高中還沒上完就退學了,出去打了幾年工,現在已經結過婚了”
“男孩女孩?現在在哪呢,怎么也沒見往這里來過?”
“男孩,在老家呢,路上遠,也都比較忙,就沒讓他們過來”
“哦,那你們以后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不在家的時候就找我爸我媽,他倆時常在家”
后面,我們又聊起來別的,可我總感覺,李叔李嬸的情緒低落了下來,搭話也不像先前活躍,笑容里夾雜著少許僵硬。
回到家,我跟我媽提起我的疑惑,我媽想了想說,好像是有點。我又從頭到尾把聊天的內容在腦海里過了一遍,還是沒發現有哪里說錯的地方。
我媽說,別想了,可能是我們想多了,人家也累得不輕了,哪能一直很有精神頭的跟你聊天呢。
我想,可能真是我想多了吧。
四
我爸跟我和媽媽商量,我們也盡盡力,多幫李叔李嬸宣傳宣傳,讓他們增加點收入。
我把新鮮的變蛋提到單位,剝好,洗凈,切開,裝盤,再挨個科室發一遍,收獲了一大批粉絲。我將拍的包變蛋、晾變蛋、賣變蛋的圖片發到朋友圈,這么一推銷,又增加了一撥同城粉絲。
我爸我媽去公園溜達時就給相熟的人介紹,我爸去聽戲的時候給戲友介紹,我媽去跳廣場舞的時候給舞友介紹,收獲了一批老年愛好者。
更不必說我們小區的鄰居和隔壁小區的鄰居了,口口相傳,直接去小區排隊購買的人也多了起來。
平時賣兩天的量,現在一天都不夠賣了。我跟李叔商量,讓他再添置一口大缸,擴大生產。
我教會了李叔李嬸用微信怎么添加好友,怎么拍照發朋友圈,怎么收微信紅包,怎么用微信面對面收錢。我把他們的微信二維碼打印出來貼在店外的墻上,很多人選擇微信付款,減少了收錢找錢的時間和麻煩,成交速度提高了很多。
以前晾曬變蛋的時候,只需要一小塊空地就行了,自從產量翻倍后,我爸陪著李叔又跑了趟業主管理委員會,跟一些相近的住戶溝通后,就滕開了樓背面一大塊空地。
我周末幫著晾變蛋的時候,先用籃子把變蛋盛出來,然后自娛自樂地開始排兵布陣。起初,幾個孩子遠遠站著好奇地看過來,后來慢慢走到近處觀賞我怎么玩,又小心地挽起袖子,問我能不能讓他們動手放幾個。有這么好的幫手,哪能放過呢。
我買了兩沓一次性手套,對那些想玩的孩子說,以后必須寫完當天的作業才允許玩,玩之前要挽好袖子,帶好手套,注意不能弄臟衣服,可以擺成自己喜歡的形狀,但要輕拿輕放。
小朋友們玩得很開心,這也吸引了更多的小朋友加入,有人擺陣列,有人凹造型,每周末李叔家的小店都是歡笑一片。家長們看著對小孩沒什么壞的影響,也就默認了,有時候大人也會上手幫幫忙。
銷量上去了,李叔李嬸臉上的笑容怎么遮都遮不住了。
每次我和小朋友們晾一會變蛋,李嬸就端著切好的水果送過來。
李嬸做的煎饃和炸丸子,李叔做的紅燒肉,都特別好吃。
五
李叔李嬸對我越來越關懷。
我工作進入忙碌期,時常下班后還要加班兩三個小時,拖著疲累的身體趕回家,只想倒頭就睡。
每天下班后,鍋里都有媽媽給我熱起來的飯菜,還會隔三差五的出現些小吃食,媽媽說,那是李嬸送來的。
李嬸看我的目光時常帶著熱切,待你細看時,又暗淡下去,整個人散發出失落的味道。
我沒明白那目光里的深意,我僅僅想到,共同經歷過那么多事,我們家又幫了他們那么多,應該是一個長輩對一個小輩的寵愛吧。只是那失落,我始終想不明白。
年關將至,事情越來越多,整得人焦頭爛額的,好在痛苦過去就是將近一個月的小長假,也算鼓舞人心。
我爸媽決定回老家過年,再見李叔李嬸的時候,我就給他們透漏了這個消息,我問李叔“你們準備什么時候回家?要我給你們買票嗎?”
李叔怔了下,趕緊回到“還沒確定哪天回去呢,先不著急買”
我轉頭看向李嬸,剛想說話,卻發現她正怔怔地看著我,那么專注認真,可似乎看的又不是我,像是通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接近年關,很多商販都關門回家了,菜市場和商業街里都很冷清,李叔李嬸神情變得落寞,干活也沒了精神頭,我想,他們是想家,想自家孩子了吧。
年假第一天,我家收拾好行裝,跟李叔李嬸辭個行,就開車回老家了。
我媽叮囑李嬸:“你們也早點關門回去,晚了不好買票,人又多,路上不方便”
李嬸一邊給我往袋子里裝變蛋一邊回“不急,再過幾天,這幾天買變蛋的人還挺多呢。”她把袋子遞給我,轉頭又對我媽說,“你們回去的路上多注意安全。”
我們走出去很遠了,還能從后視鏡里看到,李叔李嬸依然站在原地,面朝我們離去的方向……
節后歸來,卻發現李叔李嬸已經開門營業了,問起他們怎么回來這么早,他們說,去得晚了,沒買到票,下一年再回吧。他們說這話時目光閃躲,明顯底氣不足。每個人心里都有不愿別人碰觸的地方,我沒再多問什么。
日子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三月份的時候,李叔回了老家一趟,據說是他父親生病了,待了一星期就回來了。
六
四月份的一天,我下班回到小區,就見李叔的店面前圍了一圈人,還有女人吵嚷的尖利聲傳出來。
我撥開人群一看,火氣噌噌地往上冒,這哪里跑來的地痞流氓?!
放置變蛋的木板傾斜著倒在地上,變蛋滾得到處都是。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年輕男子拿腳把地上的變蛋踢來踢去,一個燙著大波浪穿著時髦的女人,站在他身側不遠處,正沖著敞著門的房間里罵罵咧咧。四處都不見李叔和李嬸的身影。
這兩只囂張的無賴,怎么也沒人管管呢?姑娘我自從小學三年級把男同桌的胳膊抓傷后,也多少年沒跟人干過架了,不知道撓人的功力退步了沒有?!
我一步踏出去還沒來得及落腳,就被人猛地拽住胳膊給提溜出去了。我爸一邊拉著我往回走一邊安撫我“別沖動,先回家再說”
我憤憤不平地叫喚“誰啊這是,在這發什么瘋,怎么也沒人管管?”
“怎么沒管,誰管罵誰,你李叔不讓管了”
“怎么沒報警啊?”
“那是你李叔的親兒子和兒媳婦,真報了警給關起來,還不是你李叔操心”
親兒子啊?這還真沒料到。算起來,人家那才是正宮娘娘,我這連偏房都算不上。
“李叔李嬸呢?”
“氣得在屋里坐著呢,管不了,就隨便他們砸了”
路見不平,卻不能拔刀,奶奶的腳,憋屈啊!
第二日路過的時候,就見李叔家不出攤了,那個年輕男子歪歪斜斜地靠坐在門口的藤椅里玩手機,電視的喧囂聲從屋里傳出來,十米之外都能聽清。
第三日路過的時候,屋門虛掩著,門口沒有人,屋里也沒傳出大的動靜,倒讓我很是好奇。
晚飯后,我正跟爸媽坐在客廳看電視,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門開后,只見李叔李嬸提著東西站在外面,我趕忙把他們讓了進去。
李叔說起了他家的過往,說起他們的兒子,他們這么多年的痛苦和無奈。
七
李亮幼時是個獨立聽話的男孩子,爸媽出門做生意,他平時寄宿學校,每到周末回家,就盡量幫爺爺奶奶多做些家務事。可能是體諒到父母的辛苦,他盡管學習成績不夠拔尖,也是相當認真努力,老師留的作業,從來都沒讓大人督促過。
那時,李亮就是一個常被當做榜樣的“人家的孩子”,而李叔李嬸,則是常被羨慕的對象。
變故發生在高二那年,李亮打電話說,他不想待在學校了,他想退學出去闖蕩。
李叔李嬸在電話里跟他說不通,就關了當時很是紅火的門面,回到老家勸導他打消退學的念頭。
給他講生活的各種艱辛,給他講沒有知識不好做事,給他講沒有學歷不好找工作,正面教材,反面案例,苦口婆心。
剛開始他比較抵觸,堅決要退學,三四天后,突然說他想通了,還是上學好,他會好好努力學習。李叔李嬸簡直快要喜極而泣。
觀察了他一周,他確實是認真上學,認真寫作業,再沒提過退學的事情,乖巧聽話。
李叔李嬸放心地回去忙生意了,走得時候交待他好好吃飯,好好學習,沒生活費了就說一聲,照顧好自己等等,李亮都耐心聽著,一一點頭答應。
兩個月后,偶遇李亮的高中同學,李嬸順口問了一句李亮在學校的情況,卻被告知,李亮跟他兩個好朋友一塊退學了,已經走了一個多月,好像是去昆山打工了。
輾轉找到李亮的聯系方式的那個下午,李叔李嬸迫不及待地給他掛了一個電話。那是一個固話,一個小男孩接的,他說李亮去上班了,晚上八點下班,九點左右到宿舍。李叔李嬸守在電話旁,晚飯都沒顧得上吃,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十點半。
李亮的聲音里沒有對退學的半點后悔,對新生活的新奇和激動充斥于他每一個細微語氣里。聽說兒子每天站著工作十一個小時的李嬸,心疼地啜泣起來,李亮還安慰她,“沒事,不辛苦,這里有很多年輕人,大家都一樣。”
對于木已成舟的局面,李叔李嬸只能選擇接受,好在李亮聰明勤奮,很快就升了小組長,月工資五六千,每天過得充實而快樂。李亮還對李叔李嬸說,他準備好好干,將來當線長、班長。
李亮每月都會往家里的賬戶上打四千,還開玩笑說,這是上交的公糧。李叔李嬸看著兒子上進又樂觀,也算放了心,每天就樂呵呵地顧好生意,憧憬著有一天,給兒子說一個賢惠的媳婦,兩人身子骨都很好,再幫他們帶帶孩子,讓兩個小年輕忙自己的事業去。
李亮打工的第三年,有一天跟爸媽通話的時候,隨口提起,他們車間新來了一個女孩,長得挺漂亮的,性格也開朗。
后來有一天,李亮說,他談了個女朋友,發來照片讓李叔李嬸看,還挺方正的一個姑娘,笑得很陽光。李嬸交待李亮,談戀愛可以,不能影響工作,還交待,一定要摸清這姑娘的脾性,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不能馬虎大意。
李亮沒往家里賬戶上打錢的那個月,李嬸還擔心地跟李叔提,小亮不會出什么事了吧,今天怎么沒按時打錢呢?李叔說,可能有事耽擱了吧,你要是擔心他就給他掛個電話。李嬸說,還是等等吧,我現在打電話,別讓孩子誤以為咱們是催他要錢呢。
兩天后,沒等來李亮的錢,倒是等來了李亮的電話。他說,報了個駕校,要交學費,這月的工資就不往家里打了。他還說,他想多報幾個學習班,以后可能用錢的地方比較多,就不給家里打錢了。一聽兒子要好好學習,便叮囑他,該花就花,不夠了說一聲,別不舍得吃飯。李叔李嬸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天,卻是噩夢的開始。
八
自從李亮把那姑娘娶回家后,李叔李嬸的舒心日子算是到頭了。
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待,還擋不住對方處處挑剔指責,花錢更不用說了,大手大腳,不留積蓄,學會了打牌賭博,自己的花光了就伸手向爸媽要,再殷實的家底也擱不住這么敗。
考慮到家里還有長輩要贍養,花錢的地方還有很多,李叔李嬸拒絕給他們錢,卻換來一頓頓的怒罵,直接到家里打砸,翻箱倒柜的搜錢。
看著曾經孝順懂事的兒子也變得面目可憎,李叔李嬸一商量,在一天晚飯后,簡單收拾了一個包裹,趁夜離開了家。
他們本想找一個小城定居,憑借著多年包變蛋的手藝和自身的勤勞肯干,生活不會過得比別人差,多存一些錢,夠贍養長輩,也夠將來自己年紀大了進養老院。
可是,家里還有長輩,總有想要回去看看的時候,不曉得哪點沒注意到,就會被發現蹤跡,然后兩人就追過來,打砸,要錢。
他們終究扛不住兩人每個月吸血似的壓榨,只能選擇放棄好不容易打開的市場,再次偷偷地轉移他鄉。
這么我跑你追的生活,他們已經過了四年,去過三個城市、兩個鄉村,而最新落腳的安城,也在上次回家看望父親時,暴露了。
說完這些,李嬸早已淚流滿面,李叔也哽咽著幾近無聲,他扯起袖子捂住臉,壓抑悲痛的聲音傳出來:“老哥,丟人哪!沒臉說出來!”
我和媽媽攬著李嬸,沒說話,我爸靜默了一會兒,伸手拍拍李叔的肩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兄弟,這不丟人!”
對于他們那一代人來講,家鄉是根植于生命里的東西。逢年過節必回老家,死后必埋入祖墳,而進養老院或者埋骨他鄉,都是一件極其丟人的事情。他們甚至害怕自己死后成為異鄉的孤魂野鬼,再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們善良、勤勞、待人和善,卻被現實逼迫得不得不舍棄長久以來堅持的信仰,只能惶恐著,希冀著,自我安慰著:哪里的黃土不埋人。
兩個星期后,李叔李嬸還是走了。
不知道哪里是他們下一個落腳點,也不知道,在這條親情逃亡的路上,他們還能再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