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情愛,終究只是夢幻空花。
再濃烈的感情,也抵不過時間的侵蝕。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愛?
如若不然,沉溺到底,也只能換來滿身傷痕罷了。
云若兮端坐在群山之巔,目光幽幽,望著遠處云卷云舒。
浮云流動,恍若奔流不息的江河,淘盡多少往日時光。
風吹過來,帶著山間清冷的草木清香,吹起她如錦緞般的長發(fā),如同吹起一個又一個華麗的夢境。
云若兮輕輕一聲嘆息。
這聲輕嘆里,飽含了對姐姐的思念和惋惜。
她的姐姐,云若淺,羽族嫡出長公主,不可自拔地愛上一個凡人,百般苦難之后,卻落得修為盡失,根基損毀,再也無法回歸凌霄九重天。
那個凡人,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窮酸書生,一肚子沒有任何用的詩書筆墨。
可是姐姐卻獨獨愛他的呆傻,每每安靜的看他揮筆潑墨,姐姐臉上都洋溢著滿足而溫暖的笑容。
她不能理解,愛一個人,要有多深,才可以抵擋這所有的苦痛?
姐姐被囚禁在昆侖山忘憂洞內(nèi)已有七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暗無天日,陰冷潮濕,不知道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云若兮剛剛探望過她,父皇有令,任何人不許探視,她是偷偷潛入,隱身而去的。
僅僅七年,姐姐已是容顏憔悴如斯,目光中再無半分神采,整個人如同一節(jié)枯木,了無生機。
那個書生,名叫安未央。自從姐姐被囚,他就跋山涉水來到昆侖山,在臨近忘憂洞的半山腰蓋了一個小茅屋,一住就是七年。
七年里,風霜雨雪,艱辛困苦,他都熬過來了。只是落下個風寒咳嗽的頑疾,每逢天氣轉(zhuǎn)涼,總是病懨懨的咳個不停,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安未央的破書案上,厚厚的宣紙堆疊著,寫的滿滿的,都是云若淺三個字。
可惜,忘憂洞設有結(jié)界,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除非擁有極好的功法。
他們七年來,不曾見過一次面,不曾說過一句話,甚至連對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可是,他們都堅守著,煎熬著,等待著,即使一切徒勞無功。
云若兮隱身去了那個小茅屋,破舊不堪,簡陋的簡直無法下腳。她看到裂紋斑駁的飯桌上,擺放著兩套碗筷,碗中清湯寡水,安未央涕淚不語,單薄的身子更顯形銷骨立。今天,是他最心愛的女子的生辰,可是,他連見她一面都做不到。
他是恨自己無能嗎?還是后悔不該開始這段無法企及的愛戀?云若兮猜不出,心里卻無端的難受。
也好,姐姐的罪沒有白受。至少,他沒有辜負。
但是,這樣的硬扛,又有什么意義呢?
天地浩渺,時空無涯,凡人的生命短暫而脆弱,他們又有多少時間可以等待呢?
云若兮正準備悄悄離開,卻見安未央抹去臉上淚水,狂奔而出,來到無憂洞前,通通通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下山去了。
姐姐還被囚禁,他竟然忍心棄之不顧!云若兮冷笑,到底是肉眼凡胎,經(jīng)不得考驗,危難之中,還是選擇了退縮。
她心頭不禁升起一團怒火。天下的男子,果然都是薄情寡義,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到頭來不過是東流水,做不的數(shù)。
云若兮眼看著安未央的背影消失在茫茫云霧中,心中無比憤恨,又有幾分悲涼。
她端坐在昆侖之巔,心中默默。
還是不要告訴姐姐的好,至少還可以給她留下一點念想,不然,恐怕會有不可挽回的后果。
可是,事情總是突如其來。就在她離開昆侖山回凌霄九重天的第二天,異變突起。
一向逆來順受的姐姐云若淺竟然出乎所有人預料,拼盡全力,耗盡所有,將忘憂洞的結(jié)界打破一個缺口。
做成驚人的事情,往往意味著付出驚人的代價。
燃燒盡所有潛能,榨干凈所有神識,這樣的孤注一擲,無人可敵。
或者說,無人愿做。想一想,油盡燈枯的傾盡全力,結(jié)局必然是永恒的寂滅。
而,怎樣的感情值得如此,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也許在大多數(shù)人心里,這天地之間本就沒有這樣的情感。與其追尋這樣縹緲又虛幻的東西,還不如金錢美色來的實在。
蕓蕓眾生,各不相同。總有些人偏偏選擇了不去隨波逐流。他們隱忍而固執(zhí),在布滿荊棘的道路上一去不回頭。
云若淺逃出生天的時候,樣貌已然盡毀。一頭錦緞般的青絲已經(jīng)變作雪白,光滑緊致的皮膚被褶皺干裂而取代,曾經(jīng)嬌美的容顏瞬間蒼老,即使最為親近的家人看到,也已不敢相認。
高高在上的羽皇看到女兒如此這般,沒有絲毫憐惜,只是無比震怒,他不容許任何人違抗他的旨意,觸犯天規(guī),就必須接受懲罰,這是鐵一樣的律法,不容有私。
云若淺拖著疲憊而虛弱的身體,來到那個破舊的小茅屋,看到木桌上的一雙碗筷,看到書案上的淋漓墨跡,她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她尋遍整個昆侖山,也沒有找到安未央的身影。
正當她發(fā)瘋一樣奔下山,眼看就要踏出昆侖邊緣的時候,她的腳步停頓了。前方,司獄神君擋住了去路。
看著眼前這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瘋子,哪里還有半分羽族嫡出長公主的溫婉可人?
司獄神君沒有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帶回了忘憂洞,她的反抗,如蚍蜉撼樹。更何況,她只剩一魂一魄,身上又被打入七七四十九根噬魂釘,仙根已破,命懸一線。這次囚禁,恐怕再無機會逃脫。
凌霄九重天,司獄神君向羽皇復命時,神色黯然,似乎也對他曾經(jīng)傾慕的長公主落得如此下場慨嘆無奈。
云若兮心中劇痛,那是她的姐姐,從小疼她愛他保護她的姐姐,她不明白,姐姐明明可以做羽族風華絕代的長公主,卻為何走上這樣慘烈的不歸路?愛情,愛情,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可以驅(qū)使一個人顛覆了所有?
她又一次偷偷潛入忘憂洞。
陰暗潮濕的深處,姐姐蜷縮在角落里,氣若游絲。
云若兮取出備好的丹藥,扶著姐姐肩頭,慢慢給她服下。
姐姐幽幽醒轉(zhuǎn),只是對她笑笑,再無言語。她知道會有這樣的后果,她不想連累妹妹,只是可惜,沒有見到魂牽夢縈的人。
如今她只剩一魂一魄,體內(nèi)又有四十九根噬魂釘,即使可以存活,也只是煎熬罷了。她想自行寂滅,可又心有不甘,畢竟,還沒有見到他。然而他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又能指望他什么呢?
要怪也只能怪緣分,不該讓他們相識相愛,怪這冥冥之中的天意,冰冷如刀。除此之外,又能怎樣?
云若兮離開的時候,昆侖山落下了茫茫大雪,天地間銀裝素裹,蒼涼廣袤。她昂起頭,望著灰暗低沉的天空,流下兩行清淚。
她再也沒有去看過姐姐,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她也再沒有聽到過安未央的名字,他的影蹤,如石沉大海,無跡可尋。
在時間的洪流里,愛恨情仇也不過是微塵而已,轉(zhuǎn)瞬即逝。
天地運轉(zhuǎn),時時刻刻都有新鮮的人新鮮的事,誰還記得那些陳年舊夢?
直到三年后,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爆發(fā)了!
這場浩劫,規(guī)模之大,波及六道三界,甚至凌霄九重天都為之騷動。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蔓延在羽族每個角落,千千萬萬年都如磐石般冷硬的心,此刻顯得凌亂而沮喪。
魔尊出世,天地變色。
沒人知道黑金面具的后面,是怎樣一副猙獰的面龐。據(jù)說他極端殘忍可怖,嗜血冷酷,殺人如麻。所到之處,哀鴻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最讓羽皇擔心的,是他手中的上古神器,來自無間煉獄的混沌之戒,可以吸納所有靈體的元氣,即使他這樣的近乎神級的存在,也無力破解。這樣的威脅令他愁眉不展,終年冷硬的臉上也流露出膽怯和慌亂。
該來的總會來,逃避永遠是愚蠢的。
當黑金面具出現(xiàn)在凌霄九重天的大殿里,羽皇已從鎏金寶座上跌坐下來,他渾身虛脫,聲音嘶啞,表示愿意臣服于魔尊。
生死攸關(guān)之際,尊嚴和骨氣猶如美玉般價值連城,而在有些人那里,卻一文不值。
一聲清咳,黑金面具緩緩摘下,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未央靜靜地站在大殿正中,一身黑袍無風自動。
他眼底有霜,眉間有雪。
一身孤傲與落寞。
他不再是百無一用的溫潤書生。
沒有人知道他這三年經(jīng)歷了什么。
一個凡人,是怎樣的信念支撐他完成了不可能的蛻變?是怎樣的屈辱和不甘造就了足以毀天滅地的傳奇?是怎樣的無奈和絕望擊碎了靈魂的束縛?
安未央做到了。
踏著血淚和荊棘,一步一步走到力量和智謀的巔峰。
他擁有了別人都艷羨的。
然而,他失去了最寶貴的。
即使摧毀眼前的一切,也不足以抵消他心底的憤恨和殺戮。
他要攪碎這虛無的華麗!碾壓這荒唐的秩序!
司獄神君站出來,附在耳邊低低的一句話,讓安未央舉起的手又垂了下來。那句話是,長公主還有一線生機,只是……
安未央深思片刻,袍袖一揮,飄散而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云若兮后來得知,三年前司獄神君的七七四十九根噬魂釘并非禁錮了姐姐神識,而是有意的避開要害,把她體內(nèi)的一魂一魄封印了,免除了魂飛魄散的危險。
而那句話的后半句是,只是你要散去所有修為,寂滅本命元神,注入混沌之戒,即可救她重生。
云若兮心中一涼,百感交集。
寂滅本命元神,就無法進入六道輪回,注定成為孤魂野鬼。
這樣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姐姐當年的義無反顧,終究沒有錯付。
浩劫過去,一切重歸平靜。
云若兮有時看到羽皇呆呆的望著昆侖山方向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經(jīng)此一難,他仿佛蒼老了許多。
乾坤朗朗,天地茫茫。
所有的悲歡都將過去,所有的靈魂都將獲得救贖,所有的卑微都將開出最鮮艷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