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卷·第一章】新春

第一章 ?新春

建武四年初春的汴京,城外已不見銀裝素裹。正值正月里的喜慶氛圍,內外城皆布滿華燈異彩。

行人步履輕盈,言行歡快。卓爾不群的游學士子,青春靚麗的豆蔻少女,于潘樓街、土市子、相國寺、十字廟等繁華所在,或體驗民俗或議論稀奇或勇敢的與異性對視并獲得勝利;衣衫光鮮的官員已經恢復上值,或騎馬或乘車往來于北城與東城,于初春籌謀前程;財氣洋溢的商人安坐在華麗舒適的馬車里,厚實的絨毯緊緊的貼著名貴的車身,將春寒拒之于外,他們穿梭于東城與西城的街巷,出沒于行會與店社之間,撥動交鈔與金錠的弦,奏響美妙樂章的前奏;勤勞聰敏的農人,穿著最體面的衣服操持生計,在南城與御街附近的集市與正店間攀談、交易,謹慎的收好來之不易的錢貨,仔細籌算著家中子女的花銷,卻總會忽略掉自己。

這正是太平畫卷的景象。

上元節燈會過去五六日,市面上仍不見絲毫縮減,相國寺內外的善男信女仍舊絡繹不絕,嗜葷持素者也相安自得,寺內龐記驢肉鋪子的伙計分作兩班,輪流上值,自燈會那日便未曾打烊。這是士大夫言談中的建武新政,這是平頭百姓口中的肥年,這是自元熙二年國用衰退以來的逆轉。

龐大帝國的運轉,并不依靠居于皇城內的年幼皇帝趙?(音徹,意明),按照三百年來的傳統,士大夫們掌握著帝國的實權。他們當中的佼佼者,年富力強、見識廣博,從帝國基層遷轉十余載,對文官政府脈絡的把握遠比深宮中十二歲的官家牢靠。

董太師巷位于汴京內城東,整條巷子只有兩戶人家,門第靠北的是仕宦高第,出過四位宰執的桑府。如今主事的是本朝鴻儒桑充國九世孫桑務本,其父早逝,本人又體弱,于仕途上便不足以逞強。好在其祖父做到樞副,備位西府,桑務本于學識上便十分得宜,弱冠之年便名動京師,治《禮》尤深,白水潭學院前年欲聘其為同教授,桑務本固辭不受,反而拜入欽天監司算焦裕門下學習天文與數算。

桑務本頗有祖風,不惟自己好學,還時常資助同窗,因為其本經的緣故,于行止、交友上又很謹慎,京中的風評便在樂善好施與清高孤傲間莫名轉換。

如今時節,董太師巷內的桑府一片素白,便顯得引人注目。進出的家人、主客也沒有什么喜慶顏色,仔細瞧瞧,不少人還在服孝。

這正是去歲桑家的大事。剛入冬不久,桑家擎天柱,樞密副使東光侯桑公復一病不起,官家賜御醫、御藥也未得轉圜,三五日間便駕鶴西去。原本白水潭學院打算開春后,正式聘桑務本做教授,如今也沒了下文。南熏門外的小伙計們繪聲繪色的說起來,都道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不料卻戛然而止,想來是教授聯席會議不好耽誤桑務本守孝。

桑府的對面,是董太師巷的另一處門第。宅邸不如桑府華麗精致,但內院中一顆參天古樹卻是左近少見。夏天時枝繁葉茂,猶如巍巍云蓋,滾滾碧濤,遠看已是賞心悅目,倘在近處,不知何等的動人心魄。只是冬日里禿枝敗葉,不能引人入勝,徒然老大而已。

這處宅邸自太宗年間修筑,三百年來迎送十五位主家,其中既有飽學鴻儒,又有賢良方正,各屬一代豪杰。如今的主家是兩朝元勛之一,執掌太府寺的壽陽侯駱君安,因為家中行四,人稱“四財神”。

回宅未久的駱君安正在房中小憩,屋外仆役稟告工部水部司郎中張君寶來拜會。駱君安捻須自喟道:“正月也不消停。”

張君寶乃是駱君安的故舊,兩人雖然籍貫一在江西,一在河東,但卻是同窗并同年的老交情。張君寶比駱君安早考一科,未得中便寄在白水潭游學,與下一科赴京的駱君安同拜河洛學派大儒周延吉為師,正是士子們津津樂道的小同門之誼。

只是二人各有前程造化。元熙以來,國用不足成為困擾帝國三十余年的痼疾,駱君安一身食貨之學恰逢其會,七年間三次超遷,參與到建武新政之中,已是身著紫袍,位列宰執;張君寶更醉心于水利和技術發明,早幾年工部里升遷還算順利,但在地方上牧民守疆時,因為花錢厲害,考課便就難看。連著兩次得了“中下”,官位不進反退——因為擅修水利被責以“勞民傷財”降了一階。若不是妹夫紀源襄助,如今還是“一丈青”。好在尚書右丞的情面不小,政事堂捏著鼻子將他扔到了冷衙門都水監。尋著幾樁舊功勞,得以遷轉至水部司郎中,兼任都水監少監,終于得以服緋。

張君寶本人于這身紅袍的熱情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月。隨后便圍著擔任都水監的入內內侍省右都知顧希賢鼓吹水利,顧希賢不勝其擾,吩咐了小廝警惕張君寶,不與他相見。建武二年,國用稍足,張君寶尋不到顧希賢便來找政事堂,后來政事堂相公們也煩了,便互相推諉,最終落到了“四財神”頭上,只好由他來敷衍。

二三年間,兩人不知爭論推諉的多少次,駱君安的耐性也早就磨光了,只當是公事來做。私人交情便就談不上。再是老交情,十余年間形勢倒轉,也不禁由濃轉薄,何況駱君安與紀源并不相得,這交情眼看要從桃花潭上岸了。

兩人在花廳見禮,駱君安便吩咐仆役用香、上茶。借著打量的機會,駱君安籌謀著說辭。張君寶談不上眉目清秀,只是尋常面目,因為深深的憂慮,眉毛擰了起來,精棉細織的深紅圓領袍服上有不少褶皺,靴底還有兩塊黃泥斑。

嗯,下擺上也有。生性好潔的駱君安眉頭稍皺,又恢復如常。

張君寶卻不似駱君安,他見對方來回打量自己卻不說話,已有些不耐,再加上他不喜虛文,便徑直說道:“大司農,如今已是四年正月,河工錢款可有定案?”

“諸相公開印未久,國事繁多……”駱君安熟練地應付著。

“事在人為。駱公,河工不可久廢。諸公說要行新政,足國用,某沒話說,諸公說要暫停河工修繕,顧全大局,某也沒有強爭。但不能年年停河工啊。這五日我跑了洛、汴、蔡諸河,除了汴河勉強堪用,其余諸河已經影響行船,一旦大河有變,悔之不及。諸公悔之不及啊。今年無論如何,也要修繕大河與淮、泗,最好能修繕大江與漢水。”

“且先用茶。”駱君安客氣道。

“天下百姓衣食仰賴水利,福禍懸于一念,不可輕疏。駱公,這是宣廟[1]御札所載。如今國用既足,還請駱公以百姓福祉為念,撥款恢復河工。”

“哎。子玉兄,要是覺得宣廟御札有用,政事堂隨便去講,不必來我府上。”駱君安說完,從容用茶。

“政事堂定然要去的。”張君寶點點頭,“我來之前先去了政事堂投書,想來明日便會被召見。”

“你倒是痛快。”駱君安本想挖苦他,卻懶得多說,只是摩挲手中的建盞。

“我這水部司郎中,名不副實。若不能恢復河工給百姓一個交代,那只好自散山林,給自己一個交代。”張君寶并沒有表現得毅然決然而是平靜的說道。

“大河很危險了嗎?”聽到張君寶要辭官,駱君安認真起來——紀源會默許張君寶辭官嗎?

“某以為很危險了。當然,季危若問河堤壞沒壞,汛期準不準,我不會騙你。河堤現在還沒壞,大河、大江汛期也算準。可河工不是炸面魚,這邊扔下去,那邊撈起來就可以填飽肚子。河工得一點點修繕,河運也不能一朝斷絕,耗費的時間至少三到五個月,若是大河全修繕一遍,至少得三四年,大江更不用說了。”

“撐不到三四年嗎?”駱君安心里考量著張君寶辭任的影響,嘴上關切的問道。

張君寶離開座位,鄭重的給駱君安做了個揖,說道:“某才疏學淺,私以為最多三年,大河必然潰堤,不在汴口就在濟口。季危若是不信,可以另請高人看探。”

“那么明年修汴口與濟口段如何,明年的錢一定夠的。”駱君安希望暫時安撫住張君寶。

“去年你也這樣說。”張君寶聽后想拍茶幾,半途改為抓住了茶杯,旋又放開。

他在廳中不斷踱步,邊走邊說:“不瞞季危,說大河潰口在汴與濟,某并非有完全把握。因為某只看探了汴口與濟口之間。”

他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靴子,繼續道:“大河淤沙嚴重,不惟河中淤沙,河道兩側,尤其是右堤淤沙最為嚴重。博物之學于此分講甚明,與某看探一致。更可懼者是在上游,汴河、洛水當兩京命脈,即便停了河工款,士紳良善自掃門前雪,總不至于沒有寸功。上游諸縣豪強則不同,他們富貴則入京畿,破敗則遁隱山林,民有心而力不足,只怕情勢比京畿更糟。”

駱君安聽著并不全信,但也明白張君寶在京畿河務上沒有必要說謊,都水監不是他的一言堂,拆穿太容易了。因此他逐漸被張君寶感染,也有些焦慮。看著來回踱步的張君寶,他說道:“子玉,且坐下詳談。”

“迫在眉睫,哪里坐得住。”張君寶苦笑道。

“那便院中走走。”駱君安索性也離開座位,佯怒道,“你呀,白費了我的建盞寧茶。”

初春時節,天氣乍暖還寒,于布炭升香的花廳中出來,感受尤為清晰。駱君安脖頸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隨手接過仆廝呈來的貂皮披風,吩咐道:“院中不必留人,你在廊下聽差。”

“是,相爺。”仆廝躬身應命退到院外回廊下。

“子玉兄,請。”

“請。”張君寶嘴上客氣一聲,腳下卻不停,當先步入院中。

駱君安右手摸了摸鼻梁,搖搖頭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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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宋宣宗趙珣,開創了宣徽之治(1240-1270)。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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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卷第二章·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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