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無理之人》
年前看完伍迪·艾倫的新片《無理之人》,大感老頭功力不減,一如既往地大段臺詞,一如既往地繞來繞去,仿佛是總有說不完的話一般。想想也著實為難主演此片的演員們了。
不過,看完以后,長久思索的一個問題是:誰是無理之人?
這還不簡單,不就是男主角亞伯·盧卡斯教授嗎?看他沒來由地就亂殺人,還差點把女主角也一并干掉,這么瘋狂的人,當然就是片名標題中的“無理之人”啦。
這么說,當然沒錯,但未免簡單了些,照我看,片中三人都是“無理之人”。
1、“無理”的吉尼。
吉尼作為全片的女主角,同時也是站在作為反派男主對面的人,是以一個典型的非理性形象呈現的。
吉尼的非理性或反理性表現是雙重的。一方面,她在有男友、且明知自己愛著他、男友也愛著自己的情況下,卻狂熱地陷入對教授的迷戀中,這在道德上,是有違理性要求的;而另一方面,當她得知教授的罪惡時,又無法做到始終如一的遵從自己先前的決定。這就是說,吉尼兩次打破了理性的不矛盾律——愛著男友,就不應同時愛上教授;愛上教授,且教授的罪行并未被發現,就不應去揭發其罪惡。
如果要將吉尼的表現做個界定的話,應該是從“迷狂”轉向“理性”。
事實上,影片一開始,就在營造著一種“迷狂”的氣氛。教授亞伯·盧卡斯在尚未踏上校園土地前,學生老師們都在談論著這么一個“傳奇人物”。從主角的各類八卦消息中,甚至從亞伯在開車時打開酒壺的動作,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逐漸彌散開來的迷狂。
2、“無理”的麗塔。
麗塔的非理性表現與吉尼同樣是用感性/感情來對抗理性,但也有些許不同。
麗塔以有夫之婦的身份,先是在歡迎會上極力暗示,又是在雨夜送酒,甚至委身于人,只是無奈亞伯教授的陽痿癥未愈,讓她的百般心計無處落腳。要論起來,她的表現與吉尼對教授的癡迷,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是,如果換個角度思考,麗塔的行為更多體現的是另一種的理性——逃避現有生活。從影片的后半部分,我們得知,麗塔不介意教授是否殺人,甚至愿與其遠走他鄉。可也正是在此處,我們同樣看到了,麗塔更深層的目的在于,逃避感情破碎的丈夫和無聊沉悶的學院生活。
也就是說,在麗塔身上,理性——不可發生婚外情(一種道德的理性)——遭到的反對,雖然表面上看是非理性,而實際卻是更深的理性。理性遭遇了自身的反對。
3、“無理”的亞伯
亞伯教授的非理性與前兩者不同,也是最為復雜的。
影片開場,亞伯對存在主義者有這么一段論述:“存在主義者認為,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直到你打他們的屁股”。從他其后的行跡來看,我們可以斷定,這位教授所持有的恰恰是他所謂的“存在主義”態度。
海德格爾認為,人之所以倍感痛苦,根源在于,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一個“虛無”的世界,只有我們建立了與虛無世界之間的聯系,才能稍稍緩解那種與生俱來的痛苦。有點佛家所言“色即是空”的味道。海德格爾的邏輯在于,某件事物,乃至推及整個世界,對于某個個體的“意義”,都是由這個個體自己去建構的,舉例而言,我用來寫作的電腦,對我的“意義”在于,它可以用敲出這篇影評并且存儲它,而一旦它壞了,或是我買了新的電腦,它對于我的“意義”就可能會歸于零。
恐怕亞伯教授是深中其毒,這也就是為何在全片的前半部分展現出如此頹廢的形象。感情低谷,加之身處新環境,他與周遭事物的聯系,都亟待建立新的關系、賦予新的意義,否則,一切都是無“意義”的。而面對麗塔的投懷送抱、吉尼的熱切仰慕,對亞伯來說,也僅僅是似曾相識,卻不能將他拉回到一個有意義、尤其是對自己有意義的世界中。
但是,當他在動起謀殺念頭的一瞬間,并最終決定付諸實行時,他突然好了,就像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了一絲微光,陽痿癥好了,人變得開朗了,與所有人的關系都變得融洽了,甚至開始了自己長期以來一直抗拒的師生戀。于是,策劃殺人并施行它,就這樣幫助亞伯找到了與這個虛無世界的聯系。
然而,通過這樣一種反道德方式建立的聯系,顯然是脆弱的。莎士比亞曾言“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以罪惡將其鞏固”。于是,我們看到的是,一段時間以來,頹廢的亞伯似乎在用一種非理性來對抗理性,但是,當他毅然跳入以這個世界的聯系之后,他便必須遵從世界的理性規律,要么背負起謀殺的責任,要么用另一件謀殺來掩飾這一件。
另一方面,亞伯也聰明利用了理性的漏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是會傾向于排除偶然性。雖然,在影片中,并未展示探案的警察們是如何工作的,但是,我們從結果推想他們工作時的情景,定然是通過圈定嫌疑人,然后再逐步排查作案動機的大小、作案后的獲益程度,以及諸如不在場證明、現場犯案的痕跡等。這一系列的動作,歸結為一點,即排除偶然性,最終確立一條從原因到結果的、清晰可見的邏輯鏈條。
而讓所有人都無法預料的是,教授的做法讓警察在第一步工作——確定嫌疑人——這一點上,就犯了打錯,以致其后建立的推理關系統統無法成立。
鄧曉芒曾說,在西方哲學歷史上,理性主義是主流,而與此相應的,則是非理性主義成為一支重要的支流。而當這條河流行至現代時,支流逐漸壯大,大有取主流而代之的趨勢。其中的原因很復雜,既有社會變遷,也有思想體系的演變。理性對抗非理性,并非是一場非此即彼的決斗,而更可能是包含與融合。
應該說,伍迪·艾倫個人似乎總是很偏好此類神神叨叨的題材。科納爾和斯考伯曾經編過一本書,用以討論哲學家們何以偏愛伍迪·艾倫,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老頭的片子“有料”,足夠哲學家們琢磨那么一陣子。